第二章
势如破竹
一九八四年,初夏时节。江岳从木马桥中心派出所调任个木乡派出所工作,既负责中心派出所的全部刑事案件,又主导个木乡派出所的全面工作。说是一个乡派出所,实际上仅两名干警,一名是五十八岁的老干警,部队转业干部,另一名就是江岳。派出所没有自己的办公场所,和个木乡政府合署办公。两个人齐心协力,把个木乡的社会治安工作搞得很完善。整个乡里平平安安,老百姓安居乐业。
鉴于江岳的政治觉悟和能力水平,当年十一月,他便被提拔为木马桥派出所副所长,兼个木乡派出所所长。第二年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一名优秀党员。基层派出所生涯有苦也有乐。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在基层摸爬滚打,他练就了一身铮铮铁骨。一九八七年七月,江岳调入伊水县公安局刑警大队任痕迹技术员,是正股级侦查员。一九九一年,他被提拔为伊水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分管刑事技术和基础工作。他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责任越来越大。
顺手牵羊
一九九三年四月,江岳由副转正,担任刑警大队大队长,成为副科级干部。
那天清晨,江岳从家里出来,抱着尚未满周岁的儿子前往岳母家。
小家伙依偎在父亲的怀里,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清澈明亮,胖嘟嘟的小脸粉嫩粉嫩的,嘴里咿咿呀呀的,甚是可爱。
龙溪河发源于伊水县和宁河县交界的界牌岭,小溪顺流而下,清澈碧透,水草肥美。河道穿牙市镇而过,两旁建于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的低矮店铺,大多数是木质结构。木门木窗,年久失修;木质壁子,日晒雨淋,呈现为棕褐色。铁皮铁扣铁将军挂在门的上方,屋顶上有的盖青瓦,有的盖红瓦,有的盖石棉瓦,有的盖琉璃瓦,不一而足。
耸立在伊水县公安局门前的梁冬木树,已有千年树龄。树冠宛如一把巨伞,遮天蔽日,树干上长满了青苔和黄姜,阴生植物依树生长,这里是棋友对弈、儿童玩耍、妇女穿针引线、过往行人休息纳凉的绝佳去处。树下两把青石双人椅,油光泛亮,稳稳当当地安放于树下,静静地见证着龙溪河两岸的千年历史。
伊水县公安局与龙溪路仅一墙之隔。迈出公安局的大门,就是街道。满大街的人们,熙熙攘攘,行色匆匆。卖糖的,卖粉的,卖油煮粑粑的,补鞋的,修伞的,铲剪子磨菜刀的,杂耍的,卖蔬菜的,卖杂货的,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江岳抱着小家伙,行走在闹市中。他不时驻足观望,也时不时地逗逗怀里的儿子。小家伙活泼好动,好奇的眼睛东张西望。
突然,一个悠闲自得、腰系黑色尼龙拉链腰包的中年人进入江岳的眼帘。
这不就是昨天晚上的那个窃贼吗?
真是冤家路窄啊!
江岳走上前去,十分平和地说:“我是伊水县公安局的!请你出示一下居民身份证。”
“我又没有外出,哪里带了居民身份证。”他边说边走,置若罔闻。
江岳截住他,掏出警官证,“这是我的证件,请你配合!”
“我不认识你!谁知道你是真警察,还是冒充的。”他的态度极其嚣张。
“既然你不肯出示居民身份证,那就请跟我去县公安局一趟!”
“我又没犯法,为什么要去公安局?你是没事找事吧!”
“我告诉你,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没有商量的余地。”江岳不怒自威,严厉警告道。
中年人见江岳怀抱着孩子,街上人又多,便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看你奈我何。
这时候,看热闹的人们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把他俩围住。
江岳那双犀利的眼睛往人群里扫了一下,希望找到熟悉的面孔、自己的战友。
恰在此时,两名同事挤入人群,出现在他面前。
“请你俩协助,把他带到县公安局去。”
他俩立即上前,一左一右将其夹住。
就这样,中年人只得乖乖就范,毕竟做贼心虚嘛。
伊水县火车站,地处陇海铁路的中部,是郑市铁路局和西安铁路局的分界站,一个县级火车站。俗话说得好:“火车一响,黄金万两。”挨着伊水火车站而建的城东都塘路,走南闯北的旅客汇集于此,乘车旅行,拉货贩货,商贾云集,人潮涌动,热闹异常,素有“伊水县的小香港”之美誉。
连日的担心劳累、借钱筹款,累得美丽漂亮的李慧珍直不起腰来,疲惫不堪,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她走出长途公共汽车,来到伊水火车站一墙之隔的东新旅社,开了一个单人间。进入房间后,她倒头便睡,迅速进入甜蜜的梦乡。
东新旅社是坐南朝北的六层楼砖混结构。一楼是大堂、餐厅,二楼、三楼、四楼是三人间,五楼是单人间,六楼是双人间。每层楼六个房间,楼梯口在东边,公共洗浴卫生间在西头。这里人来客往,鱼目混珠,十分复杂。
年轻的服务员小王开着录音机,歌声悠扬,她跟着时不时地手舞足蹈。
夜晚九时三十分许,突然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的天哪!我的钱被偷了……”
一个披头散发的妇女,边哭边跑,跌跌撞撞地来到旅店大堂,一头倒在地上,就地打滚,呼天抢地:“这是我老公的救命钱啊!天杀的贼古子,雷打火烧的小偷……”
这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彻底打破了宁静的夜空。
原来,她是当天下午两点从回隆市乘公交车五点半来到伊水火车站,准备乘晚上十一点的西安到广州的直快列车前往广州,要送钱到广州南方医院给丈夫治病。
可是现在,她千辛万苦借来的八千六百元现金,连同黑色尼龙腰包,竟不翼而飞。
接到城东派出所的电话后,江岳马上率领刑警大队的刑事技术员、侦查员赶往现场。
调查访问,现场勘查,警犬追踪,一切工作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东新旅社共有三十间客房。当晚,有五十一名旅客入住,李慧珍住五楼501房间。她因担心连日劳累奔波,一下公交车,就直奔东新旅社开房休息。她拉上窗帘,将装有八千六百元钱的黑色尼龙拉链腰包解下,放在枕头边上,倒头便睡。谁知一睡下去,她就睡熟了。
待她九点二十五分钟醒来时,顺手一摸,哪里还有腰包。
她翻开枕头,什么都没有,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她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可还是什么都没有。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她左思右想,总是理不出个头绪来,心里也好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她冷静下来,仔细回忆。一定是房间门忘记打反锁,更别说打防盗扣了。
果不其然,她跑到门后一看,小锁和防盗扣原地待命,纹丝未动。
她这才确定钱被盗了。
被盗现金共计八千六百元。其中,五十元票面一百五十张,二十元票五十张,十元票十张,用一个黑色的尼龙拉链腰包装着。尼龙拉链腰包产自浙江温州永嘉金腰包工厂,品牌标识的金腰带价值三十五元,她一直系在腰间。
除此之外,她再也提供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破案线索。
看到李慧珍那满脸的焦急,江岳感同身受,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十九年前的那一幕往事,顿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那是一九七五年十二月,母亲喂了一年的那头肥猪,作为平价计划猪送到公社食品站,平价卖给国家,卖了三十一元人民币。父亲带着卖猪的钱,来到洪市镇,上街置办年货。恰好那天洪市镇电影院放映《上甘岭》。曾入朝鲜参战的父亲,凡是有抗美援朝的电影,他都必看。结果他在买电影票时,钱不幸被扒手偷走了。
父亲承诺的过年新衣服,自然就这样打水漂了……
“你放心吧!我们一定全力破案,一定抓住盗贼,为你追回赃款。”江岳郑重地说道。
“我相信,我相信,一定破案啊!”说着说着,她一头跪在了江岳跟前。
江岳迅速扶起她,安慰她要保重身体。
现场勘查,没有提取到任何有价值的痕迹物证。警犬追踪,一追出旅店大堂不到五十米就追不下去了。
当班的服务员小王反映:入住的五十一名旅客中,案发前陆陆续续有六个人因赶火车而退房离店。其中504、506、305、402四个房间,六人退房离店赶火车。
504房间住的是一对夫妻,阳县人。
506房间是一个人,没有登记,退房时说赶武昌到西安的161次列车去青海。该人三十五六岁,身高一米七二左右,长脸,中等体态,细眯眯的小眼睛,留大西装头,头发长且茂密。他上身穿黑色夹克衫,下身穿深色裤子,脚蹬黑色三接头皮鞋,手提一个黑色人造革袋子,操木马桥、走马坪、洪市一带的口音。
305和402房间分别是二位年约六十岁的老人和一位教师,他们分别都登记过,都是金石镇人氏。
江岳分析,506房间旅客作案的可能性非常大。
506房间旅客进出都要经过501房间,来去自如,不易引起他人的怀疑。他是案发前九点钟退的房,准备前往青海,本地人完全没有必要开房入住。而且,他手提的黑色人造革包鼓鼓的。
直觉告诉江岳,506房间旅客有重大作案嫌疑。
可是,他已经退房离店,既无身份信息,又无通信信息,更无照片等相关个人基础信息,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呢?
根据506房间住客的年龄、身高、体态、体貌、口音、衣着等个人特征进行画像,其具有以下特征:
犯罪嫌疑人为男性,年三十六七岁,身高一米七二左右,长脸,细眯眯的小眼睛,头发较长且茂密,留大西装头,操木马桥、走马坪、洪市一带口音,上身着黑色夹克衫,下身着深色裤子,脚蹬黑色三接头皮鞋,手提一黑色人造革提包。身上或者身边有一个浙江温州永嘉金腰牌黑色尼龙拉链腰包,内有现金八千六百元。
于是,全城据此连夜行动,设卡查缉,寻找发现与画像特征相似的可疑人员。
经过一夜鏖战,没有任何收获。
天亮时分,江岳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简单洗漱后,他想休息一会儿。由于职业原因,他常常晚出晚归,家人早上起床了,他正在休息,家人晚上休息时,他正在工作,总是错时错位。
这时,他发现儿子醒来了,爱人要上班了。
他上午九点半还要主持召开案件分析研究会议,所以决定把小家伙送到岳母家,请外婆帮忙照看。
不料,他抱着儿子走到龙溪路时,竟意外碰到了犯罪嫌疑人。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于是,前面那一幕抓人情景便发生了。
犯罪嫌疑人被带到了县公安局刑侦大队。
“给他戴上手铐,反铐起来。”江岳说。
“你们凭什么在大街上乱抓人,我又没有犯法,为什么铐我?”
“你有没有犯法,自己心中有数。”
“我心中有数呀!你们抓错人了,冤枉好人呀。”
“你是好人吗?我看不像。言归正传吧!这个黑色尼龙拉链腰包,是你的吗?”
“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
“你什么时候买的?”
“昨天下午买的。”
“在什么地方买的?多少钱?”
“在百货大楼买的,四十元。”
“不是吧!在501房间‘买’的吧,不是四十元,是三十五元。”
“你说什么501房间?我不明白。”
“既然包是你买的,产地、品牌分别是什么?”
“这个……这个……我没有在意。”犯罪嫌疑人支支吾吾。
“包里装的是什么?”
“是钱。八千五百九十元。”
“不对吧,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八千六百元。这钱不是你的吧?”
“不是我的钱,难道是你的?就是八千五百九十元。”
江岳让人把点钞机拿来。
点数的结果,确定是八千六百元。
“怎么回事啊?你的钱是八千五百九十元啊!”
对方沉默不语。
“我问你,昨天晚上,你到东新旅社501房间干什么去了?”
对方仍然沉默。
“说吧!老老实实给我竹筒倒豆子,一粒不留,全部倒出来。老老实实地交代清楚,才能争取从宽处理。”
事已至此,犯罪嫌疑人不得不招供了。
“这个钱,确实是我昨天晚上在东新旅社501房间偷的。可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直觉,加灵感吧!”
“直觉?灵感?我走南闯北十几年,从未栽倒过。今天居然在那么多人的大街上,栽倒在你手上,服了,服了,我真的彻底服你了。”
原来,小偷外号唐老五,是伊水县木马桥人,自小跟着李燕子扒窃,流窜盗窃,是一个老奸巨猾的老贼痞子。他经常活动在陇海铁路西安到郑市火车站之间,扒窃盗窃,能扒就扒,能盗则盗;溜门入室,来无影去无踪;长途奔袭,甲地作案乙地销赃;顺手牵羊,等等。这些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当天下午,他从郑市火车站来到伊水火车站,在站内绕了几圈,没有发现下手的机会。于是他来到东新旅社,开房入住506房间休息,养精蓄锐,准备夜晚大干一场。
吃完晚饭,他在伊水火车站遛了一圈,还是无机可乘,于是就悻悻地回了旅社。
他经过501房间时,透过窗帘的缝隙,发现床上躺着一个女人,枕头边放着一个黑色腰包,女人鼾声如雷,正在熟睡之中。
但凡贼人,只要见到别人的东西和钱,如果不偷,心里就痒痒的,非常难受。一般都是想方设法偷到自己手中,这是贼人的惯常心态。
于是,他试着故意在501房间门外边用力蹬了一脚,听听里面有无反应。
结果房间内只有起伏不定的鼾声。
他贼眼溜溜,见四下无人,便轻手轻脚地扭开门把手,蹑手蹑脚地潜入房间,小心翼翼地拿起腰包,慢慢地退出房间,生怕发出响声,惊醒酣睡的女人。
他轻轻带上房门,迅速溜出,回到506房间,将腰包放入人造革包内,提着包来到大堂,以赶161次列车为由将房间退掉。
走上大街,他乘了一辆摩的,来到牙市镇东新路的姐姐家住下。
待他打开腰包一看,是满满当当的一袋子钱,心想这下发大财了。
他顿时眉开眼笑,喜不自禁。
第二天,他早早起床,丢掉黑色人造革提包,将盗来的黑色尼龙拉链腰包系在腰际,自鸣得意、悠闲自在地在龙溪路上瞎逛。
正当他准备吃碗米粉,再到伊水县汽车站乘车回家时,不想被江岳逮个正着。这真是冤家路窄,“功”亏一篑啊。
午夜迷案
时间回到一九九三年一月十七日。
深夜,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大地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朔风呼啸,寒冷刺骨。光秃秃的狮子岭耸立在大田洞的南面,面向大田洞,夜幕中,白雪皑皑,蔚为壮观。
广袤的田野,收割后的晚稻干田里,高矮不一的禾蔸被冻得直刷刷地上翘着,刚刚长出一点点嫩苗的绿肥草籽,两片细小的叶子在凛冽的寒风中不停地摇曳。
芦洪江蜿蜒曲折,穿行在个木大田洞,滋润着肥沃的田地,孕育着两岸的人民。作为个木的母亲河,此时此刻,它安静地汩汩流淌,缓缓地向北流去。
素有“伊水县三大粮仓”之称的个木大田洞,万籁俱寂。星罗棋布的洲江、九江、湖江、竹木、杨梓洞、王木、珠塘口、车游村,错落有致地镶嵌在田洞中央和矮丘之间。
临近年关,人们开始为年而忙。有钱无钱回家过年。常言道:“过年难,年难过。年年过年,年年过。”
风声、雨声、冰粒声,声声入耳。远处零星的犬吠,时近时远。寒冷的严冬,人们早早地上床御寒取暖,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夜越来越深了,风越来越大了。寒风吹打着冰粒子,落在瓦上哗哗作响……
肖启响躺在床上,喃喃自语:“老天这要收人了,已经下了十多天的大雪,怎么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啊?”
他孤身一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人穿暖全家不冷。七十好几的年纪,一个人睡在床上习惯了,美中不足的是晚上睡觉脚冷。尽管他用两个盐水瓶子装了热水暖脚,仍然无济于事,他还是感觉到脚冷,一时半会就冻醒了,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听着瓦上“沙沙”的冰粒子声,他唉声叹气道:“还是两个人睡觉好啊!少来夫妻,老来伴啊!唉……”
“啪啦啪啦”的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密。
突然,一束光亮映红了他的窗户。
临近年关,他想,可能是侄儿家烘腊肉起火了。
于是,他大声喊道:“崽崽来仔,你家腊肉烧嘎了,腊肉烧嘎了。”
没有人回应,只有呼啸的寒风和“啪啦啪啦”的响声。
“崽崽来仔,你睡死了,腊肉起火了!”
还是没有回音。
他顿时觉得不妙,迅速从床上爬起来,拿开撑门的木棍。刚一打开房门,一股火气扑面而来。
他吓得后退两步,定神一看,是侄儿的卧室着火了。
他吓得大声骂道:“崽崽来仔,还不快起来打火啊……”
空旷的宅院,只有风声、火声,风助火势,火助风威,大火直往上蹿。
他穿着裤衩站在那里,瑟瑟发抖。
“快来救火啊!崽崽来仔家起火了……”
“快来救火……救火……啊!”
他不停地大喊大叫。
急促的叫喊声惊得夜犬汪汪大叫,此起彼伏,越吼越急,越吼越密。
人们纷纷从床上爬起来,站在门前东张西望。
只见一股火光从崽崽来仔家中直往上蹿,冲入雪夜的天空。火光映着雪夜,雪夜反射火光,如同白昼。
大家回过神来,是崽崽来仔家起火了。
水火无情,乡里乡亲的,谁家没个急事,远亲不如近邻。大家肩挑水桶,手提脸盆,拿着取水和救火工具,从四面八方飞速奔往崽崽来仔家。
火越烧越大,越烧越旺,火苗“呼呼呼”直叫……
传统的浇水灭火法根本就无济于事,只得采取隔断火墙法灭火。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架着楼梯爬上屋顶,上屋拆瓦,撬栓皮,拆横条,将火墙与堂屋房间隔断,防止火势蔓延。
经过两小时的艰难扑救,火渐渐地熄灭了。
“崽崽来仔,我们这么辛苦打火,你还不挑担水来喝!”人群中不知谁喊道。
没有回应。
“崽崽来仔,你死了啊,太不讲义气了。”不知谁又骂了一句。
还是没有回应。
乡亲们这才回过神来一看,刚才救火的时候,就不见崽崽来仔的影子,一家老小四口,一个人都不见。莫非?
大家突然觉得事态严重了,可能出大事了。他一家老小四口,救火这么长时间,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来打招呼,肯定是出事了。
……
人们站在雪地里一时不知所措。
“启响啊!你到你嫂嫂房间里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人群中有人说道。
“我怕,不敢去。”他答道。
“这有什么好怕的,这么多人,怕鬼啊!”
“就是怕鬼。”
“你怕鬼,我去!”肖志说。
于是,肖志打着手电筒,推开崽崽来仔母亲的卧室房门,进入房间。
他撩开麻布蚊帐,用手电筒一照,接着“啊”的一声大叫,迅速冲出卧室,大声喊道:“崽崽来仔的母亲被杀了,床上,床上到处是血……”
真的出事了!而且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一家四口,母亲被杀,崽崽来仔、其妻和儿子三人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此时,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远山显出灰蒙蒙的轮廓。
忙碌了一宿的乡里乡亲,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纷纷回家,只留下一小部分人保护现场,等待警察前来破案。
接到报案后,个木乡派出所所长迅速率人奔赴现场。现场位于伊水县个木乡洲江村第九村民小组肖春家。
肖春,别名崽崽来仔,三十三岁,初中文化,农民,一家四口。母亲杨金秀,七十五岁,农民;妻子胡纷,二十八岁,农民,哑巴;年仅十个月的儿子肖小朋,尚在襁褓中。
现场北临芦江,过热洛滩,跨芦江三千米处是S217省道,从S217省道到冷水市仅六千米;南靠狮子岭,狮子岭下是市县道伊冷公路,从个木村去冷水市九千米;西边是南涧河,南涧河在洲江村前注入芦江;东面与竹木接壤,石埧张家河沿竹木注入芦江,水网密布,三河交汇,水运发达。
中心现场是坐南向北的三间泥砖瓦房。肖春和妻儿住西头房间,中间是堂屋,母亲住东头房间。西头卧室房间,屋顶已经全部烧毁,只留下空空的四壁,四面泥砖墙面被烧得黑不溜秋。地面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碎瓦片和炭化了的横条、栓皮和家什。救火的水时不时地冒出,地面还有零星的白烟和火苗蹿出。一辆被烧得仅剩铁架的自行车,孤零零地倚靠在东墙;房间全部家什烧得精光,床下人体已经全部炭化,惨不忍睹。
刑事技术员现场勘查的口头禅是:一怕放火,二怕爆炸。
放火,指放火案件现场勘查;爆炸,指爆炸案件现场勘查。这两类案件的现场勘查,是全部刑事案件现场勘查中,最难勘查的现场,被视为“癌症现场”。放火案件由于扑火、抢救生命和伤员,无形中破坏了原始现场,以致现场无法恢复原状。而爆炸案件现场威力大,破坏严重,同样面临抢救生命和伤员的问题,导致现场复原难上加难。
眼下的现场勘查,在省、地两级刑警部门领导的亲自指导下,采取由中心向外围的方法进行。
冰冷的寒风中,刑事技术员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对复杂的现场细致勘查。先用大筛筛选第一层炭化了的大部头木炭和家什,再用中筛筛选中等颗粒的瓦片和炭什,然后用细筛筛选细小的颗粒炭什,最后用麻筛筛选最小的颗粒炭什,以期从中发现可疑物、引燃物及可采用的痕迹物证。
通过现场勘查筛选发现,肖春卧室放床的部位,燃烧最彻底、最严重,应该是起火点、放火源。通过对泥砖墙上黑色的烟雾痕迹分析,助燃剂应该是柴油或者煤油……
地面上的尸体,经法医尸检,系女性尸体,即肖春的妻子胡纷,其腹部留有三角形状的锐器伤口两处。
门前门后,屋前屋后,门前池塘、厕所、灰堆、田野,里三遍外三遍翻了个遍,就是不见十个月的肖小朋。
肖春的母亲被杀死在床上,颈部留有三角形伤口,系锐器刺杀致死,伤口周围及盖着的红花被子留有大量血迹。现场无反抗挣扎打斗痕迹,系在睡梦中被杀死。
肖春被杀死在距家五百五十五米处的绿肥草籽田里,穿着打扮整齐,脚穿一双草绿色解放鞋。头北脚南俯卧在草籽田里。他头后颈部有明显的钝器击打的痕迹,曾经鲜血淋漓,现已经结冰。他身旁有一根木质扁担,扁担边有一副棕色箩筐索子,索子打折整齐,现场无搏斗反抗的打斗痕迹。
由于救火破坏了现场,现场没有发现和提取到任何可利用的有价值的痕迹物证。
西头有一低矮土砖瓦房,即厨房,通过厨房屋檐,连通肖启响的三间木质结构瓦房,肖启响住南屋。
一棵硕大的香樟树,似一把巨伞撑起在西南角,枝繁叶茂,叶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色冰层,寒风中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似乎在诉说着肖家的悲欢离合。
肖小朋究竟流落何处?
他是肖家的独苗,更是唯一的希望,牵动着无数好心的乡里乡亲的心。
芦江,亦名应水河,系伊水江一级支流,发源于伊水县与阳县分水岭的黄花山东麓,源头在阳县的崇山峻岭中,始为一脉细流,穿越峡谷密林,沿途汇聚无数山溪小涓,渐渐成了气候,流经大盛桥、新圩江,沿途接纳栗木水、大浪水、龙井水、龙合水、西涧水、南涧水,抵达古镇洪市的时候,温驯而舒缓,经冷水市高溪市西南角注入黄河。
虽然芦江的径流量不如黄河流经伊水县的径流量大,但是,它的流域面积和长度比黄河在伊水县的要大得多、长得多。
南涧河和石埧河分别在洲江村注入芦江,宽阔的江面冲击出了个木乡大田洞,整个田洞沿芦江两岸延伸,沃野千里……
肖小朋尚处在襁褓之中,不可能自己走,他能到哪里去呢?
一系列的疑惑,萦绕在江岳副大队长的脑海里。
江岳副大队长迈着沉重的脚步,拖着腰酸背痛的疲惫身躯,走出中心现场。
这时,空旷的坪子上,三副白色棺木一字排开,甚是吓人。肖春与其母亲和妻子分别睡在冰冷的棺木里,一家人说没就没了,令人潸然泪下。
江岳整个人显得特别沉重,心想:不破此案,枉为刑警。他暗暗下定决心,就是踏遍千山万水,也要将犯罪分子缉拿归案,绳之以法。
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肖小朋的下落。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了,呼啸的寒风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越刮越猛,越刮越大,刮得人们脸上生疼生疼的。
江岳向唐局长汇报后,公安局开始以现场为中心,在五千米范围内,广泛发动群众,并悬赏寻找:凡发现肖小朋下落的,不管生死,奖励现金五百元。
同时,刑警们以芦江为中心,沿江两岸,顺流而下寻找打捞。他们从洲江乘船出发,沿江而下,经沉舟凼,出车游,下水济江,最后,来到高溪市芦江注入黄河入口处。
可是,大家一无所获,望着东去的滔滔江水,只得悻悻地打道回府。刺骨的江风,冰冷的江水,把刑警们的脸冻得红扑扑的。
其他各路人马,在五千米范围内的池塘、水库、河沟、涧子,凡是能藏匿物品的地方,开展地毯式的搜索。最后依然没有找到肖小朋的下落。他似乎在人间蒸发一般……
东冷公路在个木乡段的石坝河上有一座石拱桥。在距石拱桥六米处的河里,发现一把三角刮刀。三角刮刀长三十三厘米,其中木柄长十厘米,刀刃长二十三厘米。由于刀在河里浸泡过,没有发现手印和生物检材。只是,刀的形状与肖春母亲和妻子锐器伤类似。
几天的搜索寻找,仍然没有肖小朋的一丁点儿消息。
他难道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永远失踪了吗?
山重水复
一九九三年一月十八日晚上十时许。
个木乡政府会议室灯火通明,能容纳两百人的会议室座无虚席。省公安厅领导、省公安厅刑侦处和刑科所领导、地区公安处领导、刑侦科领导、县委县政府领导、县公安局领导、刑侦大队全体指战员、区公所区政府领导、乡党委乡政府领导、村支两委领导等各方领导,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会场,研究侦查破案,处理善后事宜,维护社会稳定,让人民群众过一个欢乐祥和的新春佳节。
偌大的会议室里,个个神情严肃,全神贯注。主席台中央,坐着代表省公安厅领导赶赴现场的省公安厅刑侦处负责人于副处长。他既是副处长,又是主任法医,刑侦工作经验非常丰富。他的左边是地区公安处分管刑警工作的陈副处长,右边是伊水县委政法委陈书记。
伊水县公安局唐局长主持会议。他在简单的开场白后,直奔主题。
首先,伊水县公安局刑警大队江岳副大队长兼痕迹技术员,汇报现场勘查、尸体检验、提取的痕迹物证,以及综合分析判断的情况。
江岳来到主持台上,清晰地介绍了简要案情:一九九三年一月十七日凌晨时分,伊水县个木乡洲江村第九村民小组肖春一家四口被杀死三口,尚在襁褓中的年仅十个月的肖小朋生死未卜。犯罪嫌疑人心狠手辣,杀人后焚尸灭迹。肖春之妻被杀后,烧得仅剩腹部,身体其他部位全部炭化。其母在睡梦中被杀死在床上。肖春被杀死在距家五百五十五米处的绿肥草籽田里,身旁有一根木质扁担、一副棕色箩筐索子。作案杀人工具为锐器三角刮刀和钝器木质扁担。
作案的先后顺序为:犯罪嫌疑人以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将肖春骗出家,来到田野,行走中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由后向前打击其头后颈部,导致颅脑损伤致死。随后,犯罪嫌疑人返回,潜入肖春家中,杀死熟睡中的肖母,再到西头肖春的卧室,杀死其妻,抢走年仅十个月的肖小朋,浇上助燃剂,放火焚尸灭迹,畏罪潜逃。
犯罪嫌疑人原本将房间全部烧毁,幸被肖启响及时发现,引来乡里乡亲救火,这才使另外二间房子得以幸免,未被焚毁。
现场提取立体石膏足迹模型两枚、三角刮刀一把、木质扁担一根、棕色箩筐索子一副、烟灰和烧着物若干,以备分析化验所用。
从现场的立体足迹分析,足迹前掌球形压明显,犯罪嫌疑人系年龄在二十至二十六岁之间的男性青年,身高一米七至一米七五之间,体态偏瘦,步态外八字……
江岳汇报完毕,会场顿时嘈杂起来。
大家交头接耳,各抒己见,议论纷纷。特别是案件性质,究竟是仇杀、情杀、财杀,还是报复杀人,抑或拐卖人口杀人?大家各执己见,莫衷一是。
夜越来越深了,时钟已指向一月十八日凌晨两点。寒风夹杂着冰粒子,打在屋上沙沙作响。
于副处长环视会场,心情沉重地说,临近年关发生如此严重的杀人焚尸灭门惨案,实属罕见。省、市、县三级公安机关的刑警部门,作为主力军,务必要引起高度重视,集中精力,集中时间,全力以赴,尽快破案,确保社会稳定、安全有序。根据同志们汇报介绍的情况,他讲了三点意见:
一是关于案件性质问题,仇杀还是情杀,仇杀的可能性大。但也不能排除其他因素,既要全面侦查,又要有的放矢。
二是关于侦查范围问题,以现场为中心十五千米范围内开展侦查工作。
三是关于下一步侦查工作安排的问题,要依靠群众,发动群众,广辟线索来源,开展地毯式的大排查,全面摸底排队。对熟悉现场周边环境,能够取得肖春高度信任的身高为一米七零左右,年约二十岁至二十六岁,有前科的男性进行全面摸底排队;刑事技术工作尽快跟进,检验鉴定加速进行,为甄别犯罪嫌疑人是否提供客观证据;继续扩大搜索范围,寻找肖小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
从此,该案被命名为“1993.01.17”特大杀人焚尸案,并被列为黄河省开年第一号案件。
于是,一张无形的大网在个木乡的上空撒下。
鉴于个木乡住宿条件的局限性,省、地公安机关领导被安排到冷水市住宿。
天渐渐地放亮了,远山显出灰蒙蒙的轮廓,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一夜未眠的唐局长告诉江岳,一定要考虑拐卖人口杀人这一性质。这条线不能丢,而且要死死地盯紧看牢,抓紧不放。
江岳心里牢记着唐局长语重心长的告诫。
时间飞逝,明天是阳历一月二十一日,转眼间离农历大年三十仅剩一天了。
大家原本认为,该案地处农村,应该简单易破,可三天三夜战斗的结果却不如人意。线索满天飞,但一条条线索很快都被否定了。
省、地、县三级公安机关和当地党委政府都期待着尽快破案。每天中午开饭人数达数百人,一个乡政府食堂根本就容纳不了,每当中午开餐,如赶社一般,人头攒动,出出进进……
专案组最后决定,江岳副大队长带三名干警留守,其余人员打道回府,安心过年,过完年再战。
封岁的鞭炮声响彻山野,“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当地风俗,大年三十,过年前,先上祖坟,给祖先封岁,然后再回家过年。
对江岳来说,个木乡他再熟悉不过了,这里是他曾经战斗过四年的地方,他用双脚无数次地丈量过个木乡的山山水水。
为什么这一案件偏偏陷入僵局了呢?
江岳陷入了深思和回忆中。
九年前的那一幕,仿佛就在昨天,仍然历历在目……
一九八四年六月四日上午十一时许,木马桥派出所周所长大声喊道:“江岳,专车来接你了,收拾行李,赶快出发吧!”
“马上就到。”他高兴地答道。
他背上扎成豆腐干似的一床红花被子,芦草席子横插被子上方,右手提着一袋书,左手提一个白色铁皮桶子,洗漱用品放在桶里,上面用警帽盖住。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他跨出房间,周所长已在门口等候。他锁好门,把房子钥匙交给周所长。
两人来到木金公路和东芦公路的丁字路口,只见一辆绿色的手扶拖拉机,冒着浓浓的黑色烟雾,“嘟嘟嘟嘟”地直响,车厢装了满满当当一车梗子柴火,有茅柴条、刺木柴条、栗子柴条,不一而足,用竹条捆绑成长一点五米,直径三十厘米一捆,整齐划一地码好,堆积成一个四方体,四个角用四根杉木固定,周围用绳子捆绑,绑得牢牢实实,柴垛足足有两米高……
蔡师傅坐在驾驶台上,一手拿烟,一手扶着方向盘,侧着身子和周所长打招呼。
蔡教导员肩扛一把木梯子,架在柴垛上:“小江啊!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能锻炼人,安心去吧……”
江岳想,吾心安处是故乡。他迅速地爬上柴垛,将行李放在上面,坐在红花被子上,望着熟悉的街道、亲切的邻居,泪水渐渐湿润了眼眶……
“坐稳啰!开车啦!”蔡师傅大声喊道。
他坐在柴垛上,和所长、教导员挥手道别,“再见!再见!”
原来,头天下午,教导员已经找他谈话了。所里决定,他到个木乡任驻乡民警,独当一面。个木乡紧靠冷水市,与冷水市珊瑚乡、溪市乡接壤,属城乡接合部,交通便利,社情复杂,特别能锻炼人。
手扶拖拉机行驶在凹凸不平的砂石公路上,颠簸得非常厉害,江岳坐在柴垛上被抛上抛下,打排球似的,差点没将他心脏抛出来。火辣辣的阳光直射下来,烤得他汗流浃背,全身湿透。黄土砂石路面的乡道,车辆一行驶,尘土飞扬,车后扬起一条一条“黄龙”。每当遇有车辆交会,尘土更甚,灰突突的尘土扑面而来。他的头发被染成黄色,汗水包裹着尘土,全身黏糊糊的……
经过艰难的漫长行程,他好不容易于下午两点到达个木乡。
江岳拿起行李,下得车来,口干舌燥,饥肠辘辘,直奔乡政府。此时饭点已过,也只好饿着肚子了。
乡政府里,张秘书正在办公室等他。
“一路辛苦了,先喝杯井水解解渴,休息一下吧!”张秘书说。
“谢谢您!”江岳端着一杯井水“咕噜咕噜”喝得一干二净。
下午五点,乡党委李书记一班人风风火火地下乡回来了。
与江岳寒暄后,李书记交代张秘书:“就安排小江住值班室隔壁吧。便于值班备勤,处理紧急情况,警察有经验。”
张秘书打开隔壁房间,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江岳放下行李,打开窗户,霉味才渐渐消失。
“江岳啊!委屈你啰,目前乡政府没有多余的床,你就将就着打地铺吧!”
“没有问题,请书记放心。”
于是,他来到农家借来一捆稻草,将草解开,整整齐齐地铺在水泥地上。就这样,他总算安顿了下来。
一天的暴晒、满身的灰尘、全身汗臭,他很不是滋味。
晚饭后,他向张秘书打听:“澡堂在哪儿?”
张秘书告诉他,没有澡堂,澡堂就在吊井边上,一边打水,一边洗澡。你们年轻人可以步行一千多米到鲁塘水库去洗澡,那儿也非常方便游泳……
于是,江岳和刚认识的钱副乡长两人提着铁桶,边走边聊,向水库方向走去。路边的稻子正在抽穗,雪白的禾花粘在稻穗上,美不胜收。一会儿,两人就来到鲁塘水库。
鲁塘水库,美其名曰是水库,其实只不过是一口大塘。水面不过十亩,四周杂草丛生,塘水浑浊不堪,水面不时浮现一坨一坨牛粪,十几头水牛正在塘中游泳。牛头伸出水面,两只牛角不停地拍打水面,驱赶牛蚊。有的牛站在塘边,牛尾巴来回拍打屁股和背部,啪啪作响。好一幅水牛戏水画面!几个小朋友正在塘中追逐戏水,追逐声、喊叫声、跳水声,此起彼伏。
“过年了!江大队长。”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
江岳这才回过神来。
他站在刘氏旅社往下一看,一个个熟悉的面孔跃入他的眼帘。原来,是一群熟人朋友知道他留守现场没有回家,纷纷前来请他过年。
“谢谢啦!谢谢大家的好意!我今年就在刘氏旅社过年了!你们回吧!快回去过年吧!祝福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年很快就过完了,可是案件仍毫无进展。
乡亲们眼巴巴地盯着案子,希望尽快破案抓人,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然而,事与愿违,案件陷入了僵局,专案组仍然一筹莫展。
穷根究底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间进入春天。从冰天雪地的严冬,到鸟语花香的阳春,仿佛就在一瞬间。
万物闹春,个木乡大田洞渐渐地沸腾起来了。芦江春涨,滔滔江水奔腾不息;河坝、沟渠到处流水潺潺,青蛙“呱呱”地叫个不停,虫鸣鸟语,一派春和景明、气象万千的美丽画卷。
田野里,水牛正在耕田打耙,人们在为春耕奔波劳作,忙个不停。主人“嘿起、嘿起”的赶牛声,此起彼伏。过了个把小时,主人叫停了拉犁的牛,让其休息一会儿。牛儿套着牛轭,静静地站在田里东张西望;主人则走上田埂,卷起裤腿,双脚沾满泥水,一屁股坐下,点燃一支喇叭筒旱烟。优哉游哉,他时不时地吐出一圈圈白烟。牛拉着犁望着主人,时不时“哞哞”地叫几声,似乎在催促主人快点干活。人望着牛,牛望着人,相映成趣。此时,雨燕在田野觅食,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真正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简直妙趣横生。
江岳看着眼前的景象,脑海里禁不住浮现出这样一副对联:田野不墨千秋画,流水无弦万古琴。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田,这里的人,他再熟悉不过了,淳朴厚道,和蔼可亲。俗话说得好:“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寅,一生之计在于勤。”个木乡的春天真是生机勃勃。
然而,江副大队长无心恋景。案件毫无进展,肖小朋下落不明,他压力很大,心事重重。
明明谭用有重大作案嫌疑,为什么偏偏很快就将其否定排除了呢?
谭用,男性,二十二岁,冷水市纸厂人氏,身高一米七二,走路外八字,体态偏瘦,有前科,为人凶残狡诈,心狠手辣。其母是洲江村的外嫁女,他打小在此地长大,逢年过节到洲江走亲戚,和当地人混得滚瓜烂熟。肖春大他十岁,双抢大忙时节,他曾经帮他搞过双抢,对肖家一草一木、一家一什、一家老小非常熟悉。还有,他谈了一个女朋友,已经非法同居产下一私生女,急需大量钱用。肖春和他走得非常近,对他言听计从,唯命是从。
谭用作案的可能性非常大!
技术鉴定结果显示,作案工具就是三角刮刀。但是,是否就是石坝张家河里发现的三角刮刀呢?不能同一认定,只能作为种类认定,以物找人,从三角刮刀溯源找人,寻找其产地、批次、销售地,以期发现买刀者。
调查结果显示,三角刮刀产自浙江,是冷水市五金公司黄泥井铁路道口店所售。
一九九三年一月二日,该店共进同类同种型号的三角刮刀三把。一月十六日下午卖出一把,尚有两把没有售出。经比对,现场提取的三角刮刀确为该五金商店售出的三角刮刀。
服务员反复回忆:当天下午,一个操本地口音的青年男子前来柜台购买了一把,但对其具体相貌特征,一问三不知。
勘查现场时,当地村民就曾怀疑过谭用,并将这一情况耳语告诉了江岳。
……
年后,江岳将这一重要线索报告了专案组主要负责人。
于是,专案组决定由地、县两级公安机关派出精干力量,前往冷水市公安局作专题调查,查个水落石出,结果令人大失所望。
原来,案发时谭用正在水浪坝监狱服刑,没有作案时间。
就这样,他被彻底地排除了。
侦查工作围绕既定方向目标有序开展,先后查证可疑线索一千五百余条,排除嫌疑人一百五十七人,但是案件仍然毫无眉目,陷入僵局。
鉴于案件特别重大,此案被列为黄河省第一号大案。
一九九三年四月上旬,省厅刑侦处处长代表省厅领导亲临伊水县指导侦查破案工作,研究破局之策,寻求突破点以期打破僵局。
伊水县公安局会议室,案件分析汇报会议由地区公安处陈副处长主持,伊水县公安局刑警大队队长汇报简要案情和前期侦查工作情况及下一步工作思路。
紧接着,陈副处长让江副大队长补充汇报。
江岳三言两语,简明扼要,有的放矢,仅用十分钟就将现场勘查、综合分析判断、犯罪嫌疑人画像、侦查范围汇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事后,省、市领导提议,将刑警大队队长提拔为县公安局副局长,江岳副大队长由副转正,任伊水县公安局刑警大队队长。
一九九三年四月十三日,江岳正式由副转正。他走马上任后,全面主持伊水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工作,重组了伊水县公安局刑警大队。
江岳认真梳理了前四个月的侦查工作思路,回头看,侦查方向、侦查范围、侦查思路都是正确的。
可这看似简单的案件,为什么就是上不了路?
随着时间的推移,上级领导前来指导侦查破案的频率,从隔三岔五到十天半个月,再到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是半年、一年……这也不难理解,全省不止这一起特大案件要破。改革开放初期,社会治安情况纷繁复杂,重特大恶性刑事案件频发,交通不便,警力有限,路途遥远,严重制约了想来而又来不了的领导和专家到现场指导侦查破案。
专案组由初期的两百多人,锐减到四人:省厅刑侦处副处级侦查员郁侦查员,地区公安处刑侦科刘科长,伊水县公安局刑警大队队长江岳、侦查员小夏。
尽管案件处于低谷,毫无进展,但是大面积的摸排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太多的警力也无济于事,甚至有浪费警力之嫌。于是,专案组就调整侦查方向,进行专案侦查,也就是不再全面撒网,而是采取重点进攻,紧紧地抓住案发现场、冷水市城北片区和肖小朋的去向下落三个重点,开展重点侦查,有的放矢,巧施谋略,力求撕开口子。
转眼间又入严冬,寒风刺骨,北风呼啸。
江岳一行人入住的刘氏旅社,作为专案组前方指挥部,已经快满一年了。由于生活条件有限,吃喝拉撒都成了大问题,最难受的事是,旅社既没有独立卫生间,又没有公共卫生间,只能到附近的农家茅厕去解决。
农村的茅厕是低矮的稻草房或者瓦房,四周用泥砖砌成,密不透风,一扇小木门,居中放一个木质大圆桶,名曰“茅屎桶”,桶上架起两块木板,通过泥砖堆起两三步台阶,爬上台阶,踩在板子上,“嘎吱嘎吱”作响,令人提心吊胆,生怕踩断板子,掉入茅屎桶,兜来一身臭。夏天,苍蝇飞来飞去,嗡嗡直叫,犹如轰炸机般刺耳。小脚蚊子特别厉害,一叮一个红包凸起,奇痒无比。
旅社没有浴室,时间一长,大家都落下了顽固湿疹。
事后,江岳花了整整十五年时间才将湿疹治愈。
这一年真是艰难的时日。可尽管条件艰苦、环境艰难,也并没有吓住侦查员们的破案信心和决心。越是困难越向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江岳下定决心穷根究底,不破此案誓不罢休。
柳暗花明
时间跨入一九九四年六月中旬。天渐渐地热起来了。
江岳沿着芦洪江两岸走访,模拟当时的发案情况,进行侦查复盘实验。
他一路上都在冥思苦想。
“江法官,你好!”
江岳抬起头来,只见一个正在稻田除草的村民喊他。
“你好!老乡,除草啊!”
老乡走上田埂,两个人站在田埂上开始拉起家常,谈收成、谈成长,相谈甚欢。
原来,江岳九年前任个木乡派出所所长时,想群众之所想,急群众之所急,关心群众疾苦,与群众打成一片,上管天文地理,下管鸡毛蒜皮,邻里纠纷,但凡大事小事都找他处理,他也不厌其烦。因此,老百姓送给他一个雅号——“江法官”,而不是叫他江所长。
反正叫什么都行,无所谓,只要老百姓方便就行,百姓满意就好,人民警察为人民,人民警察人民爱,鱼水情深,何乐不为呢?
“我说江法官,崽崽来仔家的案子怎么样了啊?”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进展。”
“唉……冤魂不丧啊……”
“此语怎讲?”
他欲言又止,吞吞吐吐道:“破案是你们警察的事情,与老百姓何干?我只会种田种地,犁田打耙。”他边说边下到田里继续除草。
江岳敏锐地感觉到他话里有话,深含隐情。他认为此人有戏。
于是他脱掉鞋子,卷起裤腿,下到田里除起草来。
“江法官,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啊!这可使不得。”
“有何不可,我也是农民出身,犁田打耙也曾干过。”
……
落日余晖照着碧波荡漾的芦江,江水闪闪发光,炊烟袅袅。
“时候不早了,今天晚上就到我家将就一下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
一路上,两人边走边聊,相谈甚欢,很快就来到他家。
他爱人已经准备好了晚餐,一壶米烧酒、辣椒炒火焙鱼仔、茄子豆角炒辣椒、生辣椒酸豆角、红苋菜,满满的菜香味扑面而来。一桌菜真是色香味俱全,令人垂涎欲滴。
雪白的灯光下,两个人对饮起来。
他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站在旁边吃饭,任凭江岳如何说、如何请,就是不上桌子吃饭。
酒过三巡,他主动说:“崽崽来仔一家人被害,应该是谭用那个短命鬼干的。”
“何以见得?”
“他是我村的外甥,从小在这里长大,他和崽崽来仔非常熟悉。而且,这个短命鬼心狠手辣,偷蒙拐骗样样精通,又生了一个女儿,他家里不同意这门婚事,无奈现在租住在外,不敢回家。我们大多数人都认为,是他杀人放火。”
“可是,崽崽来仔被杀时,谭用正在坐牢,没有作案时间啊!”
“这就奇怪了,奇怪,奇怪,真奇怪了。”
……
借着月色,江岳回到刘氏旅社,迅速拿出案卷,翻开谭用的刑事判决书。
判决书显示,谭用犯抢劫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刑期自一九九〇年二月到一九九三年二月,根本就没有时间作案啊!除非他有分身术,否则不可能作案。
江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
小夏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江岳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他决定明天一大早,亲自去一趟水浪坝监狱探个究竟,查个水落石出。
心中有了这个想法,他这才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江岳和小夏乘坐第一趟班车赶往冷水市汽车站。
公交车在凸凹不平的砂石公路上摇摇晃晃,艰难地前行,只有三十个座位的车子,满满当当地塞进了八十余人,人挤人,人挨人,犹如笋子插笋子一样,汗味、烟味、体味、香水味,五味杂陈,令人作呕。车后扬起一条条“黄龙”,一个半小时后,好不容易到站,大家纷纷跳下汽车,各奔东西。
二人吃了简单的早餐,一碗汤粉就解决了肚子饥饿问题。江岳和小夏迅速地继续赶路,前往水浪坝监狱。
水浪坝监狱直属省监狱局管理,是一九八三年“严打”的产物。监狱地处偏僻的水浪坝乡的城乡接合部。一条泥泞的土路通往监狱,车子一过,黄尘满天。从汽车站到监狱约十公里路程。
他俩一路小跑,要赶在下班前到达监狱。
监狱开餐时间是十一点半,干警们正准备下班。他俩好不容易于上午十一点半到达值班室,小夏跑步冲入狱侦科。
说明来意后,狱侦科王科长热情接待。
一了解情况,谭用于一九九二年九月三十日提前释放。王科长找出出狱记录和释放通知书存根,记录和存根赫然写着谭用的释放时间:
一九九二年九月三十日。
谭用完全有作案时间!
原来,派到冷水市公安局调查谭用的干警,来到刑警大队,恰巧碰到当时的办案民警,他清楚地记得谭用刑期到一九九三年二月结束。于是调查的干警就将其判决书带回来存档备案。因为谭用是社会上的混混,偷盗拐骗无所不为,已经是“三进宫”了,大家对他比较熟悉,就把他否定了,彻底地排除了。
江岳如获至宝,迅速返回伊水县公安局,向局长、政委和主管局长进行了详细的汇报。
其实,侦查破案没有那么神秘兮兮,往往就是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丁点儿蛛丝马迹就能拨云见日,抽丝剥茧,让犯罪嫌疑人现出原形。破案后,才知道破案非常简单,可是未破案的时候,重重迷雾遮望眼,简直让人不知所措。而拨云见日、抽丝剥茧的侦查破案过程,既是最艰辛、最艰难、最迷茫的,也是最具悬念感的。
水落石出
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案发之初,谭用即显现出重大作案嫌疑,是重要的嫌疑对象,却被轻易地排除了。
但事实是,谭用有作案时间。他打小在洲江村长大,对当地再熟悉不过,肖春对他非常信任,他完全能把他骗出田野。而且,谭用心狠手辣,坑蒙拐骗、偷盗抢劫无所不为,与女友非法同居后产下一女,经济非常拮据,穷困潦倒,急需大量钱。他与现场画像的嫌疑人所具备的条件如出一辙,不差毫厘。只是,苦于没有直接客观证据,肖小朋又不知去向,生死未卜,鉴于案件重大,不敢对他立即采取措施,贸然动手罢了。
根据当时的案件管辖原则,一次杀死三人,一人失踪,又焚尸灭迹,属于特别重大刑事案件,由地区公安处管辖,以地区公安处刑侦科为主负责侦查,伊水县公安局协助配合侦查。
因此,江岳按程序形成书面请示报告,呈报地区公安处,请示下一步的侦查工作意见,并请求给予技术支持,上技术手段,对谭用开展技术侦查。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人们渐渐地淡忘了这起案件,总觉得此案没有破案条件。案子破不了,最终结果就是挂起来,势必就变成了悬案。
江岳的相关报告和请示,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他想,活人岂能被尿憋死,曾有名家说过:“吃自己的饭,流自己的汗,自己的事情自己干。靠天,靠地,靠祖宗,不算是好汉。”
想当初,侦查阶段初期,根据领导指示,专门物建了控制特情和专案特情,可是力度不大,收效甚微,没有获取到有价值的情报线索,深层次内幕性的情报线索发现不了。专案特情打不进,拉不出,进攻能力欠缺。
鉴于该案缺乏直接认定犯罪嫌疑人的客观证据,最好的侦查方法还是:物建专案特情开展内线侦查,获取深层次内幕性的核心情报,作为锁定或排除犯罪嫌疑人的关键证据。
又是一年春草绿。时间进入一九九五年的夏季。
江岳和小夏行走在个木乡大田洞的机耕路上。绿油油的禾苗茁壮成长,正待抽穗,犹如万顷碧波。骄阳似火,微风习习,虫鸣蛙叫,万籁俱鸣。
“肖师傅好,今天的猪肉多少钱一斤啊!”江岳问道。
“哦!是江法官啊!稀客,稀客!”肖屠夫说着,马上放下屠刀,从家里搬出凳子。
“谢谢啦!”
“应该的,你们破案这么辛苦。”
“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只是能力有限,还没有破案啊!”
“警察又不是神仙,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们已经在这里三年了,三年如一日,不容易啊!”
“谢谢肖师傅的理解。”
“理解,理解万岁。今天中午就在我这儿喝一杯吧,不走了。”
“那就打扰您了。”
原来,肖师傅的儿子也子承父业,在芦市农贸市场开肉铺。他与谭用熟悉,且年龄相仿,有共同语言,是专案特情的绝佳人选。江岳当机立断,立即部署:由肖师傅之子开展专案特情工作。
谭用与女友非法同居后,产下一私生女。双方家庭对这门婚事都不满意,男方父母嫌弃女方家庭,女方父母嫌弃未来的女婿是一个混混,因此产生矛盾,双方家庭都不允许他们回家居住。
无家可归的年轻父母带着他们的私生女,一家三口流落街头,居无定所,食不果腹。无可奈何,直到来到了芦市租房居住,他们才算有了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贫贱夫妻百事哀,缺衣少食是他们生活的常态,经常入不敷出。
芦市是千年古镇,晋朝时是伊水县县衙所在地,交通便利,商贾云集。芦江穿镇而过,斩龙桥、十八节街、天子岭等名胜古迹,闻名遐迩。
江岳和小夏来到芦市农贸市场。
市场紧靠芦江,场内热闹非凡。呐喊声、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鸡鸭鹅猪家禽的叫声遥相呼应,人潮涌动,川流不息,热闹非凡。
“小肖师傅好!”江岳喊道。
“什么风把江大法官吹来了。”
“到芦市街上瞎逛,不承想在这里见到你,缘分啊!”
“初中时我就听你的法治课长大,好久不见,我也为人父了。读书不努力,只能子承父业,惭愧啊!”
“此话不妥。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小肖师傅家里,江岳说明了来意。他交代方法,附在他耳边轻言细语,如是如是。
随后,江岳从芦市乘车赶到冷水市,在火车站、汽车站、城北片、黄泥农贸市场选建四名控制特情,搜集社会面上的情报信息。这些人都是他曾经工作时认识的熟人、朋友,并且在冷水市经商,有固定的收入,人缘广,门路宽。为慎重起见,专案特情建立双线。于是,他在谭用父母所在地又专门物建一名专案特情。
就这样,一张无形的大网撒在了谭用的周围。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无数只耳朵听着他,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尽在警方的掌控之中。
一九九五年十一国庆节那天,小肖师傅请谭用共进晚餐。
席间,他突然号啕大哭,酒后吐真言:“天天做噩梦,看到警察就怕,听到警笛声就提心吊胆、心惊胆战……”
获此情报后,江岳叮嘱小肖师傅,循序渐进,继续放长线钓大鱼,急不得,要慢慢来,特别是要弄清楚肖小朋的下落。
一九九六年一月,临近年关,人财物大流动,返乡务工人员陆续回家过年,交通拥堵,扒窃分子蠢蠢欲动,纷纷上路,伺机发不义之财。务工人员辛辛苦苦一年的血汗钱,瞬间被扒,伤心欲绝,痛不欲生。
于是,江岳决定于一月十七日至二十日在伊冷、伊芦开展一次集中打击扒窃犯罪分子的专项行动。
一月十七日凌晨四时许,江岳一行在伊冷公路叶塘路段设卡查缉,张网以待。
这时,公交车都是从冷水市火车站接返乡务工人员,所以,车上大包小包,人头拥挤,仅有三十五个座位的车辆,满满当当地挤进了六十余人。
一路上,车上乘客昏昏欲睡,放松了警惕,一双双贼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们的大包小包,伺机行窃。
突然,警灯闪烁,客车被警察截停检查。
扒手们一时傻了眼、慌了神,惊慌失措,只好乖乖就擒。经审查,抓获十一名扒手。
睡梦中的返乡务工人员满眼茫然,不知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全县统一行动,共抓获五十五名扒手,狠狠地打击了扒窃分子的嚣张气焰,维护了春运安全秩序和社会大局的稳定。
“江大队长好!案件破了吗?”扒手伍飞满脸怪笑地问道。
“此话怎讲?”
他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故作神秘兮兮。
江岳脑海里迅速闪过一道电光:此人有戏。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江岳将伍飞单独带回办公室,给他端茶倒水,搬椅子。
伍飞受宠若惊。原来,伍飞从事扒手行业有一定年头了,是老扒手、老油条了,多次被抓,几进几出。所以他认识江岳,相互打交道多次,也就熟悉了。
“说吧!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你我两人!”
伍飞沉思片刻,说道:“你保证为我保密。”
“这没有问题。”
“我知道你在破个木乡的杀人案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今天已经满三年了。”
“啊,记得这么清楚,佩服,佩服!”
“干我们这行的,属于邪道,你们才是正道。一正压千邪。其实,我们很佩服你的,你铁面无私,执法如山……”
“打住,打住,你来点正经的吧,把你的心里话说出来,少点恭维。”
“我说了,算立功吗?”
“那要看情况,视情而定。”
“去年中秋前的一天晚上,我在芦市和谭用喝酒,他喝多了,说人是他杀的,肖小朋被卖到广东汕头去了,卖了五千块钱……”
至此,谭用的马脚完全露了出来。
江岳于是将伍飞建立专案特情,继续贴靠,获取肖小朋被拐卖的详细地址,以获取直接证据,解救肖小朋。
一九九六年六月六日深夜,在冷水市公安局城北派出所的协作下,对谭用采取刑事拘留措施,连夜押解回伊水县公安局。
车子途经个木乡洲江村时,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苍天似乎在为肖春一家垂泪,闪电似乎在为他一家鸣冤叫屈,真是苍天有眼啊。
谭用很快就供述了杀人焚尸的作案全过程。
至此,水落石出。压在江岳心头的巨石,终于落地了。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伸了一下懒腰。
远山渐渐地显露出灰蒙蒙的轮廓,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他在思考如何迅速地解救肖小朋,让他尽快回到亲人的怀抱。
挥师南下
案件取得重大进展,市公安局主要领导率领相关部门人员前来伊水县公安局慰问指导。
江岳安排完后续工作,开始着手处理当天的接待工作,汇报相关事情。
为便于工作,谭用被临时羁押在城关派出所的留置室,由六名刑警专门值班看守,确保万无一失。
市公安局主要领导对案件的成功侦破给予了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并指示,当务之急是尽快挥师南下,奔赴粤东,解救已经离开家乡三年零五个月之久的肖小朋,让他安全回家。
突然,江岳的手机响起,侦查员报告:“谭用畏罪自尽了。”
真是晴天霹雳,惊得与会人员目瞪口呆。
原来,谭用临时羁押在城关派出所留置室时,趁侦查员端饭之机,撕碎留置室的一床破被子,挂在留置室通风口窗户钢筋上,上吊自尽,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前后不到三分钟。可就是这短短的三分钟,铸成大祸。这飞来横祸,使好端端一副牌瞬间变成了烂牌,一锅好饭瞬间变成了夹生饭。
一时间,流言蜚语迅速传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无形中给江岳和伊水县公安局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肖小朋尚未找到。时隔四年,南粤大地日新月异。如果找不到他,将会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伊水县委史书记力排众议,迅速安排一万五千元专案经费,以解救肖小朋。
市公安局章太局长高度肯定前期工作,瑕不掩瑜,全力支持挥师南下解救被拐卖小男孩,要人给人,要物给物。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伊水县公安局直面挫折,顶住压力,越是困难越向前。真正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一九九三年六月八日清晨,一辆警车奔驰在G107国道上,伊水县公安局分管局领导苏局长率江岳一行五人挥师南下,奔赴粤东汕头市潮阳县解救肖小朋。
南粤大地是改革开放前沿,吊塔林立,到处都是建设工地,到处生机盎然、气象万千。G324国道上车水马龙,奔流不息。
六月九日上午,苏局长一行赶到了潮阳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在当地公安机关的大力支持协助下,他们来到铜盂镇派出所。
原来,谭用杀人后,将肖小朋带回家中。第二天他便与其母携肖小朋乘火车前往广州,从广州长途汽车站乘汽车来到潮阳县汽车站,然后转车到铜盂镇,将他以五千元的价格卖给一个洪姓男子。
买家叫什么名字?这些细节尚不可知,只知道洪姓人家附近有一座红砖厂,这是唯一标志,其他一概不知。
那时候,当地百姓收买小孩子是常有的事,即便家里已有两三个孩子,仍然还买孩子的案例比比皆是。特别是男孩,很是“畅销”。这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当地公安机关心有余而力不足。
“还是你们自己去找找看吧!所里抽不出人陪你们了,希望不大。”当地警察说。
既然这样,求人不如求己,天无绝人之路。
他们无奈走出派出所,只得死马当活马医。千里迢迢,关山重重,人命关天,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
江岳刚上车,驾驶员准备倒车。
他突然大喊一声:“慢!车后有一个小男孩!”
驾驶员通过反光镜一看,说:“没有啊!你看花眼了吧!”
“明明看见了一个小男孩。”江岳不相信,于是就跳下车来,左看右看,反复寻找,哪里有小男孩的影子。
他一时愣在那儿发呆,是脑子出了问题,还是眼睛出了问题……
原来,江岳连日的奔波劳累,解救心切,眼睛看花了,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解救肖小朋。如何把肖小朋安全接回家,交到亲人手中,江岳已经忘乎所以,走火入魔了。
这时,一名身着警服的交警问道:“从黄河来吧?我们是半个老乡啊!”
江岳这才回过神来说:“是的,半个老乡,你好啊!”
“大老远地来铜盂有何贵干?需要我帮忙吗?”
真是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吉人自有天相,好人自有好报。
江岳连忙掏出一支黄河牌烟递给他。
交警接过烟。他曾经在平原市当过八年兵,对黄河省感情颇深,当他看到黄河牌的警车时,知道是黄河省警察,就主动上前打招呼。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你主动热情帮忙,那就客随主便了。江岳主动作为,就汤下面,说明来意。
江岳真诚地说道,出差在外,人生地不熟,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请看在半个老乡的分上给予大力支持。
交警二话不说,爽快地点头应诺。
洪氏家族主要分布在洪盆村及其周边村庄。该村比较大,有一万余人,周边到处都是红砖厂。
于是,交警驾车在前面带路,一小时左右之后,他们来到洪盆村。
果不其然,村子周围到处都是砖窑和烟囱,红砖厂遍地开花。这该如何是好?
半个老乡姓李,大江岳五岁。江岳称他李兄。
下得车来,他们一行三人来到村支书家。
李警官把情况说了。
村支书一听,就说:“我们村买小男孩的人家多了,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于是,江岳把案发时间,简要案情,一家四口,三口被杀,唯一的独苗小男孩生死未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一说出。
江岳绘声绘色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娓娓道来,听得洪支书两眼发直,时不时地还抹一下眼泪。
江岳想,只有感动了村支书,做通了他的思想工作,才能一通百通。否则,无济于事。
果不其然,洪支书抓耳挠腮,冥思苦想。
突然,他一巴掌打在大腿上说:“是有这么回事,一九九三年春节前,洪老二买了一个小男孩,与肖小朋年龄相仿,听说是花五千元买的,他老婆没有生育能力……”
于是,李警官脱下警服,与江岳、小刘三人,在洪支书带领下,来到洪老二家。
洪老二四十多岁,身患结核病,病恹恹的,毫无生气。他四十多岁的老婆疯疯癫癫的。他家里家徒四壁。
江岳的心顿时凉了大半截。
夫妻俩见这么多陌生人突然到来,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那儿发愣。
“老二啊!你家小孩呢?”洪支书问道。
“哦……哦……哦……哦,问他呀,我早就没要了,养不起,一万五卖给我秀英姐姐了。”
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江岳简直有些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心情,皇天不负苦心人啊。
洪秀英家在铜盂镇王家村。王家村与洪家村相距十公里,为防止洪老二通风报信,打草惊蛇,支书留下陪他聊天。江岳一行火速驾车前往王家村。
经向村干部了解,洪秀英的确在两年前买了一个小男孩。
于是,大家快速来到洪秀英家。
其家门口,只见一个年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在独自玩耍。
原来,洪秀英家已经有四个孩子,三女一男,后又从其弟弟处买了一个小男孩,至于这个小男孩是否就是肖小朋,尚无客观证据。
江岳走上前去,抱起小男孩。
他一时受到惊吓,但瞬间就安静下来了,不哭不闹,不说不笑,静静地躺在他怀抱里。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时,一个四十七八岁的妇女冲出门,气势汹汹,凶神恶煞般地大声喊道:“什么人?为什么抱我家孩子?”
“我们是警察,是爱孩子,见他可爱,只是想抱抱他,别无他意。”江岳说。
该村村支书上前向洪秀英说明来意。
她死不同意。她说,孩子是我花钱买的,谁也别想带走,否则,从我身上踏过去。
她一边说,一边大哭大闹,引来周围邻居驻足围观。婆婆妈妈,七大姑八大姨,一下子里三层外三层聚集了七八十人,把她家挤得水泄不通。
江岳见状,心想只能智取,不能强攻。于是,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江岳将小男孩交给小刘抱着,并叮嘱他不能离手,请李警官协助保护好。
大家正在你一言我一语,江岳迅速拿出现场勘察照片,向大家进行展示。
让照片说话,那血淋淋的尸体照片,惨不忍睹,甚是吓人,在场的婆婆、妈妈们不约而同“啊!”的一声大叫,纷纷流下了同情的泪水。
江岳迅速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声情并茂地将肖小朋一家四口被杀三口,唯一的独苗小男孩从黄河拐卖到广东的情况说了出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现场鸦雀无声。
他大声问道:“将心比心,这孩子是否应该回他的老家呢?”
“应该!应该的!”
这时候,洪秀英也被感动了。
虽说她一时难以割舍,但最终还是松口了。毕竟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依依不舍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于是,苏局长带着肖小朋先行回伊水,留下江岳、李警官和小刘在现场继续完成调查取证、做笔录。历尽艰辛,他们于下午六时三十分圆满完成调查取证、笔录任务。
六月十二日十一时许,江岳一行回到伊水县公安局。
伊水县城鞭炮齐鸣,万人空巷。
肖小朋自一九九三年一月十七日神秘失踪,至一九九六年六月十二日重新回到家乡亲人的怀抱,历时三年五个月又二十五天。
一千二百二十二个日日夜夜,一千二百二十二个不眠之夜,对江岳和专案组而言,冷嘲热讽、苦辣酸甜,个中滋味,只有天知地知刑警知。
可身为刑警,人命关天,大案当前,你不吃苦谁吃苦?你不受累谁受累?你不坚持谁坚持?你不担当谁担当?江岳为自己肩负的神圣使命而深感自豪。
父爱如山
肖小朋神秘失踪后,被拐卖到了遥远的粤东大地。虽然养父母待他不薄,但毕竟家里已经有四个孩子,经济条件并不十分宽裕,而一时水土不服、饮食不习惯,也致使他发育迟缓,快六岁的孩子了,仿佛四五岁的孩子一样。
回到家乡后,他已成孤儿。未来的人生之路怎么走?谁来接纳他?谁来抚养他?谁来教育他?一系列的问题迅速冒了出来。
虽然案件破了,但善后工作又面临着非常棘手的难题。
肖小朋的伯父伯母、姑父姑母家都有多个孩子,经济条件并不宽裕,突然又多出一个人来,一时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俗话说:“床上多双脚,事情多蛮多。”
开始半年,伯父伯母和姑父姑母两家轮流抚养他。一年后,他到了上学的年龄,两家人都不干了。
两家人做了个决定,要么将他重新送回广东养父母家,要么请江岳收养。
一九九七年夏天,他的伯父来到市公安局,找到江岳说:“江法官,肖小朋我们养不起了,请您还是把他送回广东养父母家吧,或者送给你收养如何……”
江岳一听,如坠云里雾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接着,他便感到心如刀绞。当初历尽千难万苦,踏遍万水千山,绞尽脑汁,好不容易破案,把他从广东解救回来,他的伯父竟然有这样的想法。
“此话怎讲?”江岳问道。
“江法官,我们实在无力抚养,这娃在咱家就是个累赘!”对方态度十分坚决。
“好吧!容我想想办法。反正,广东养父母家是绝对不能送回去的。不然,我们怎么对得起他九泉之下的父母。”
……
肖小朋爷爷辈共有八个兄弟,在世的尚有四个,其中两个在务农,两个在城里工作。
于是,江岳找到在城里的两个爷爷做工作。
最小的叔爷爷肖起水答应,由他来抚养。肖起水在冷水市耐火砖厂工作,育有两女,尚未婚配。叔爷爷、叔奶奶都乐意接纳肖小朋。
江岳在此案的侦查阶段,就与肖起水夫妇熟悉了。所以,现在他一开口,他们夫妻就承诺接纳他。
鉴于他已成孤儿,于是江岳将他的户口农转非,迁入叔爷爷的户口上,更名为肖平。希望他未来的人生平平安安,同时,通过民政部门申请让他吃上低保。至于学费,江岳通过单位捐资助学,尽最大努力减轻他叔爷爷的家庭负担。
就这样,肖平被安顿下来了。
肖小朋终于有了新家。两个堂姐把他当亲弟弟看,一家五口幸福快乐,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之乐。
从他进入小学一年级开始,江岳就兑现承诺,每学期开学,逢年过节,他都要和支队的同志们到他的新家走访慰问,送去慰问金、衣服、书及学习用品。六年如一日,雷打不动。
斗转星移,六年小学生活过去了,肖平升入初中一年级。
有一天,江岳和同志们来到学校走访慰问肖平。从校长口中得知,谭用的女儿和肖平在同一年级同一班里就读,而且座位并排。
这世界真是太小了,世界上竟真有这么奇巧的事情。
然而,他俩是无辜的。绝对不能让仇恨的种子代际传承,绝对不能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留下阴影,为了孩子健康快乐成长,绝对不能让他俩知晓父辈的往事。
江岳继续兑现承诺,在肖平初中三年时三年如一日,关心慰问他。
在校长和班主任的关心关照下,肖平的三年初中生活顺利结束,进入高中阶段。
肖平渐渐长高了,长胖了,能够独立生活了,已经是身高一米七五的帅小伙子了。
江岳打心眼里为他高兴。
肖平懂事后,常常称呼江岳为干爸,江岳也愉快地应着。
三年高中转眼间就毕业了,江岳通过组织出面,把肖平送入部队锻炼。
部队是一个大熔炉。肖平摸爬滚打,练就了一身硬功夫,人也成熟了。从义务兵,到一级、二级、三级士官,江岳都无微不至地关怀他,请求部队首长关心关爱他的成长进步,部队首长也倾注了大量心血,肖平也不负众望。
江岳还先后三次到部队看望慰问他,部队首长为此非常感动。
二〇一九年,肖平从部队转业,自主择业回到家乡,参与家乡建设。他现已结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一个贤惠的妻子,有一个可爱的儿子,一家人幸福美满,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