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官病倦,未尝会客,毛正仲惠茶,乃以端午小集石塔,戏作一诗为谢
我生亦何须
,一饱万想灭。
胡为
设方丈
,养此肤寸舌。
尔来又衰病,过午食辄噎。
缪
为淮海帅
,每愧厨传
缺。
爨
无欲清人
,奉使
免内热
。
空烦赤泥印
,远致紫玉玦
。
为君伐羔豚
,歌舞菰黍
节。
禅窗丽午景,蜀井出冰雪
。
坐客皆可人
,鼎器手自洁。
金钗
候汤
眼,鱼蟹
亦应诀。
遂令色香味,一日备三绝。
报君不虚授
,知我非轻啜。
诗歌大意
我生来有什么需求?一吃饱就什么念想都没有了。
为什么要在方丈室饮茶?养一养肌肤以及口舌罢了。
近来体弱多病,过午稍微吃点就咽不下去。
枉为淮海大帅,却每每都愧对大家,连个吃饭歇脚的馆舍都没有。
纯洁的人对饮食没有欲望,奉命出差的人要避开内热。
不要懊恼赤色印,这是从远方寄来的紫色茶饼。
我多想为你杀小羊小猪,载歌载舞地过个端午。
屋后的禅窗多么美丽,蜀井之水清洁甘洌,如同冰雪。
在座的都是投缘对味的人,亲手洗干净茶具。
金钗添炭候汤,冒鱼眼蟹眼都有一定的方法。
这样一来,色香味就都有了,一天内三绝齐备。
好让你知晓,你的好茶没有送错人,你知道我喝茶从来不随便。
宋茶美学的核心:三不点
宋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里把欧阳修《尝新茶呈圣俞》里的两句话特别挑拣出来,加上苏轼《到官病倦,未尝会客,毛正仲惠茶,乃以端午小集石塔,戏作一诗为谢》四句茶诗,简明扼要地点出了宋茶的美学核心。
六一居士《尝新茶呈圣俞》诗云:“泉甘器洁天色好,坐中拣择客亦佳。”东坡守维扬,于石塔寺试茶诗云:“禅窗丽午景,蜀井出冰雪。坐客皆可人,鼎器手自洁。”正谓谚云“三不点”也。
结合欧阳诗、苏诗的共同点可以看出,所谓“三不点”具体是指茶不好不点、景色不好不点、来的人不适合不点。反之,就是“三好”,这“三好”指的是好茶、好景与好人。好茶部分包含了茶新、水甘、器洁,好景部分包含了好天气、好地方、好环境,好人部分就专门指来饮茶的嘉客。假如这三者中有一样达不到要求,喝茶的氛围与境界就要大打折扣。
我们从“三好”角度,先说欧阳修的《尝新茶呈圣俞》。
“万木寒痴睡不醒,惟有此树先萌芽。乃知此为最灵物,宜其独得天地之英华。”
这说的是茶好。在欧阳修的时代,茶贵新,京师喝的茶,要早,要快,二月的茶,三月就要喝到。欧阳修在《和原父扬州六题·时会堂二首》中也说了差不多的意思:“积雪犹封蒙顶树,惊雷未发建溪春。中州地暖萌芽早,入贡宜先百物新。”
欧阳修泡茶的水也非常讲究,常用从无锡运来的惠山泉。他不仅自己用,还把惠山泉当作绝佳的礼品送给友人。欧阳修的《集古录》要刻石,请书法家蔡襄写序,欧阳修以松鼠须栗尾笔、铜绿笔格、大小龙茶、惠山泉等物为润笔费。蔡襄非常开心,以为清雅而不俗—当时的润笔风气不太好,有些人还直接上门要钱。后来欧阳修又收到清泉石炭一箧,蔡襄得知后打趣道:“这石炭来得太迟,让我的润笔费少了此等佳物。”后来,欧阳修还是为蔡襄送去了石炭。
惠山泉在茶圣陆羽品第后,非常有名,从唐到清,天下名泉榜首位置换来换去,只有这个天下第二泉雷打不动。欧阳修爱惠山泉的雅好,也影响了周边的人,比如苏轼,他也时不时要用惠山泉来泡茶,以体现自己的品位。
欧阳修将其对水的认知,写成了《大明水记》与《浮槎山水记》,其中有他自己很独特的见解。欧阳修在茶与水上,是一位承上启下的人物,影响了士大夫的审美。
关于茶器,欧阳修虽着笔不多,但充满了雅趣。在《和梅公仪尝茶》中写到建盏:“溪山击鼓助雷惊,逗晓灵芽发翠茎。摘处两旗香可爱,贡来双凤品尤精。寒侵病骨惟思睡,花落春愁未解酲。喜共紫瓯吟且酌,羡君萧洒有馀清。”梅尧臣在写给欧阳修的《次韵和永叔尝新茶杂言》里,同样提到了建盏:“清明才过已到此,正见洛阳人寄花。兔毛紫盏自相称,清泉不必求虾蟆。”作为好友,梅尧臣非常认可欧阳修的品位:“欧阳翰林最别识,品第高下无欹斜。晴明开轩碾雪末,众客共赏皆称嘉。”
对好景的鉴赏,欧阳修留下了大量今人耳熟能详的名篇,诸如《醉翁亭记》《偃虹堤记》《丰乐亭记》《菱溪石记》等。
欧阳修身边会缺好人吗?
他可是被誉为古往今来最大的伯乐,眼光老辣,知人善用,唐宋八大家里头,苏轼、苏辙、曾巩等人皆出于其门下,苏洵与王安石也因受欧阳修的推崇而得以崭露头角,其他名士还有包拯、文彦博等人,都与欧阳修交往密切。《宋史·欧阳修传》评价其“奖引后进,如恐不及,赏识之下,率为闻人”。
像欧阳修这般的文坛领袖,身边梅尧臣、蔡襄一类的才子云集,喝茶自然不用考虑人选问题。要喝茶,要懂茶,更要会写茶。所以欧阳修在《尝新茶呈圣俞》的最后告诫说,那种吃着茶却闹哄哄嚷着要饮酒的人,就好比听着雅曲却想着勾栏,实在煞风景。
欧阳修在《于役志》里描述了与东京诸多才子的交往,有人烹茶,有人鼓琴,有人作诗,有人写字。他在洛阳更是出没于各种雅集,日子过得精彩纷呈,到了滁州,纵情山水,滁州因他一篇《醉翁亭记》而名动天下。他到颍州,颍州西湖横看竖看都好,“轻舟短棹西湖好”,“春深雨过西湖好”,“画船载酒西湖好”,“群芳过后西湖好”,“平生为爱西湖好”……最后,他终老颍州。
《尝新茶呈圣俞》细说茶的美境,又讲了茶挑剔的一面,人在选茶,茶也在选人。
元祐七年(1092)端午,57岁的苏轼在扬州知州任上,朋友毛正仲寄来了新茶,他便在扬州名刹石塔寺设茶席款待朋友。
《到官病倦,未尝会客,毛正仲惠茶,乃以端午小集石塔,戏作一诗为谢》一诗,前面部分讲的都是苏轼自艾自怜,诉苦说自己穷吃不起、病吃不进,还亏得毛正仲寄来一饼青黑色的茶。
苏轼看到这饼茶,感觉更饿了,这茶水恰好是消食之用。宋人朱弁笔记《曲洧旧闻》记载了苏轼羊羔配茶的经验之谈,即饱餐精致美食后,以庐山玉帘泉水泡曾坑斗品茶:“烂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食之以匕不以箸……荐以蒸子鹅,吴兴庖人斫松江鲙,既饱,以庐山康王谷帘泉,烹曾坑斗品。”
在石塔寺,有好茶、好器,也有好水,蜀井在禅智寺,井水甘寒清轻,堪比冰雪水。还有嘉客,苏门四学士晁补之写了一首诗《次韵苏翰林五日扬州石塔寺烹茶》。当然也少不了石塔寺的戒公长老,几杯茶后,苏轼劝住了要弃石塔寺而回西湖的戒公长老。
欧阳修、苏轼倡导并践行的茶诗“三好”书写法则,实则影响了有宋一代。
茶在文人的笔下,已经是判定雅俗的分界点。这样的观点,到宋徽宗写出《大观茶论》时,已经变成了“喝茶便雅”,连皇帝都号召有钱人多喝点茶脱脱俗气,致使“天下之士,励志清白,竞为闲暇修索之玩,莫不碎玉锵金,啜英咀华,较筐箧之精,争鉴裁之别”。即天下士人,立志要树立清白品位,争先恐后地将茶作为闲暇游戏,他们碾茶、点茶、买茶,争相比较茶叶包装的精巧,品评判别茶叶的高下。
与唐代不一样,因为皇家的积极提倡,宋代的喝茶多了许多政治因素,茶业也取得了很大的发展。茶艺在皇室中成为与琴棋书画并列的艺术形式。皇家不仅有专供的北苑茶园,还在宫廷中设有专门的茶事机关,也为茶定制了专门的礼制,就连皇帝的赐茶,也成了皇家与臣子、外族的一种重要沟通媒介。茶媒到了民间,则出现在重大事件上,比如乔迁、待客、订婚、结婚、送葬、祭祀等都看得到茶媒之隆重。
欧阳修在其为蔡襄的《茶录》作的后序中写道,茶是物之至精,小龙团又是精华中的精华。蔡襄首创龙团,获得了宋仁宗的认可,但这么珍贵的茶,即便是近臣也未获得过赏赐。后来少数有机会获得一饼的重臣,把龙团像宝贝一样收藏起来,有嘉宾到访的时候,才请出来赏玩一番。欧阳修从政二十余年,才获得皇帝赏赐的一饼,足见其珍贵。
欧阳修的《双井茶》与《尝新茶呈圣俞》一样,都是从茶的产地与时令讲起,说茶之珍贵与它关联起的人情世故。
西江水清江石老,
石上生茶如凤爪。
穷腊不寒春气早,
双井芽生先百草。
白毛囊以红碧纱,
十斤茶养一两芽。
长安富贵五侯家,
一啜犹须三日夸。
宝云日注非不精,
争新弃旧世人情。
岂知君子有常德,
至宝不随时变易。
君不见建溪龙凤团,
不改旧时香味色。
先言产茶的地方妙不可言,再说茶的奇形怪状,像凤爪。接着就是赞扬茶比百草早,读到这里会恍然大悟,写双井茶早与写建安茶早都是一样的方式,甚至词汇都所差无几。“白毛”指的是茶芽上的白毫,赠送此茶时要用红碧纱包裹,可见双井茶之珍贵。十斤茶养一两芽,标准高。在富贵人家,茶韵绕梁三日不绝。在宝云茶与日铸(注)茶的陪衬下,双井茶更是要与那龙凤团比一比。这种烘托手法,在今天的茶商文案中比较常见。
当然,带来好茶与好词传统的,还有李白的《答族侄僧中孚赠玉泉仙人掌茶》:
常闻玉泉山,山洞多乳窟。
仙鼠如白鸦,倒悬清溪月。
茗生此中石,玉泉流不歇。
根柯洒芳津,采服润肌骨。
丛老卷绿叶,枝枝相接连。
曝成仙人掌,似拍洪崖肩。
举世未见之,其名定谁传。
宗英乃禅伯,投赠有佳篇。
清镜烛无盐,顾惭西子妍。
朝坐有馀兴,长吟播诸天。
首先是产茶的地方很奇妙:是一个寺庙附近的乳窟,这个乳窟里不仅有玉泉,还有饮玉泉为生的仙鼠(即千年蝙蝠),还丛生着碧玉般的茗草;其次,突出那里的水好,由物及人,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家,因为常年喝玉泉,居然艳如桃李。
接下来就好理解了,奇特的地方、养生的水,生长出来的茶自然非同寻常,竟然“拳然重叠,其状如手”,连茶都长成人样了。李白知道他是第一个为此茶作传的人,意图也很明显:“后之高僧大德,知仙人掌茶发乎中孚禅子及青莲居士李白也。”
与陆羽开创那种百科全书式的博物学写法不同,触手可生春的大才子赋予了茶另一种审美。李白未必懂茶,但懂茶的高僧大德未必有李白之才华,鉴于青莲的才华与自信,他一出手,必是佳作,那这“仙人掌茶”名扬天下、百世流芳就不在话下了。时至今日,仙人掌茶依旧是湖北当阳一带的特产,活在许多人的口舌之间。
茶有两套书写系统,一套是茶的绝妙好词,由李白、欧阳修、苏轼等人倡导形成,聚焦于茶之三好,即好景、好茶与好人,侧重审美;另一套是茶的百科全书式研究,由陆羽、蔡襄、赵佶等倡导形成,要穷尽茶的方方面面,格物致知,侧重教化。
于前者而言,产茶的地方一定就是好山好水(名山大川、气候宜人宜物),喝茶的地方也是名胜风景(幽林小筑亦佳),饮的都是好茶(水灵、具精、茗上乘),来的都是好人(嘉客、佳人)。于后者而言,说茶一定要从产地、气候、制法、泡法、饮法等层面纵深讲起,最后托物言志,评价茶有助于改善社会风气。
唐宋以来在茶里形成的审美与教化,在明代得到了很好的承袭。朱权在《茶谱》里说,饮茶环境,“或会于泉石之间,或处于松竹之下,或对皓月清风,或坐明窗静牖”,手里有茶杯,与来的人清谈闲谈,说虚无玄妙之论,心神便从世间抽离。饮茶能让人脱俗忘尘。
明代陆树声在其饮茶心法《煎茶七类》
中,第一部分规范了人品,强调了人品要配得上茶品,饮茶之人得是才识出众的高流、品格高尚的隐士和有大志向之人。第二部分说泉水,论调多沿袭前人。第三部分讲泡茶与饮茶规范。到了第五部分,就开始放飞,强调饮茶环境:“凉台静室,明窗曲几,僧寮道院,松风竹月,晏坐行吟,清谈把卷。”嘉客是些什么人?文人墨客,高僧大德。
冯可宾在《岕茶笺》中总结出的品茶的“十三宜”和“七禁忌”,可以视为明代茶人在审美上的总结。“十三宜”是无事、佳客、幽坐、吟咏、挥翰、徜徉、睡起、宿酲、清供、精舍、会心、赏鉴、文僮。“七禁忌”为不如法、恶具、主客不韵、冠裳苛礼、荤肴杂陈、忙冗、壁间案头多恶趣。
陆羽写《茶经》,赋予了茶雅正的一面,认为人通过饮茶,可以提升修养。茶道艺术在宋代达到顶峰,成为一门可以比肩书法、绘画、古琴的艺术。到了明代,随着禅学、心学的深入人心,日常道俘虏了很多人,文人便在劈柴担水的日常中修行,茶道艺术变成日常雅玩,文人茶成为士人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东西。
这种雅玩的日常化,眼下正在华夏大地再次复兴,许多人也希望通过茶发现一个审美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