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南屏谦师
南屏谦师妙于茶事。自云:“得之于心,应之于手,非可以言传学到者。”十二月二十七日,闻轼游寿星
,远来设茶,作此诗赠之。
道人
晓出南屏山,
来试点茶三昧手。
忽惊午盏兔毛斑,
打作春瓮鹅儿酒
。
天台
乳花
世不见,
玉川风腋今安有。
先生有意续《茶经》,
会使老谦名不朽
。
又赠老谦
泻汤
旧得茶三昧,
觅句
近窥诗一斑
。
清夜
漫漫困披览
,
斋肠那得许悭顽
。
诗歌大意
送南屏谦师
南屏谦师梵臻妙于茶事。他说:“得之于心,应之于手,不是言传身教就能学到的。”十二月二十七日,听闻我在寿星院游玩,他便前来点茶,故特意写了一首诗送给他。
梵臻和尚早上就从南屏山出来,来展演他的“点茶三昧手”。
忽然惊叹建盏的兔毛斑,打出了酒瓮里鹅儿黄的颜色。
葛玄在天台山求仙问道,所饮的茶世人已见不到了,卢仝的腋下生风今天哪里还有呢。
我正有意续写一本《茶经》,定会让老谦你名声不朽啊。
又赠老谦
曾经从茶汤中得到过茶的三昧,而最近构思新诗也管窥出了诗的韵味。
清夜漫漫,阅书时渐有困意搅扰,吃斋的肠子哪还能那么顽强坚定?
点茶的最高境界:三昧手
清代赵翼在《瓯北诗话》里说东坡诗如行云流水,又说其开大放厥词之风范。世人多有东坡故事流传,关注点在苏轼的用心。
用赵翼的话说,就是好营造。每到一地,必有动作,比如杭州的苏公堤,惠州的东新桥、西新桥、香积寺等。今日此风日盛,盖自名流传统。大街小巷,无不有文人墨客之手笔,只是比起苏公来,气象已异。不过,苏虽有好名之嫌,却不乏固物济人之心,可今人只有“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之意。
在日常生活中,归在苏轼名下的物什有不少,苏东坡做的肉叫“东坡肉”,苏东坡烧的鱼叫“东坡鱼”,苏东坡沏的茶叫“东坡茶”,苏东坡用的茶壶叫“东坡提梁壶”,苏东坡酿的酒叫“东坡酒”,苏东坡吃的点心叫“东坡饼”,苏东坡用的砚台叫“东坡砚”……
好营造之习,让苏东坡身上有一股世俗的可爱的精神,他善于自我嘲讽也勇于自己嘲讽,在历代文人中是罕见的,这点使他显得与众不同,深受老百姓的喜欢。现在就连不喝茶的人,也知道“欲把西湖比西子”“从来佳茗似佳人”是东坡写的,影响力可谓广矣。窃以为,唯一能与卢仝《七碗茶诗》比名气的也就是“从来佳茗似佳人”了。
苏轼的《送南屏谦师》讲了一种泡茶的境界。
元祐四年(1089),苏轼出任杭州太守,这是他第二次出任杭州。有一天在西湖北山葛岭寿星院以茶会友,当时住在南屏山净慈寺的南屏谦师闻讯赶去拜会,现场露了一手点茶的绝活儿,令苏轼叹为观止,直呼“点茶三昧手”。
南屏山,峰高百米,位于西湖之南,玉皇山北,九曜山东。《咸淳临安志》记载:“南屏山,在兴教寺后,怪石秀耸,中穿一洞,上有石壁若屏障然。”
净慈寺内每有钟声初动,清越悠扬,“传声独远,响入云霄”,回荡在群山之间,故有“南屏晚钟”之意境。南屏山上有净慈寺与兴教寺,北宋时兴教寺衰落,净慈寺兴旺。
高僧梵臻先后于兴教寺与净慈寺开讲席,博闻强记,辩才无碍,苏轼称赞他:“凡经史群籍有遗忘,即应声诵之。”梵臻多次出现于苏轼笔下,在他人的记载中,苏轼与梵臻交情匪浅。
《送南屏谦师》是有感而发的诗作,这是规格很高的一次茶会了,兔毫黑盏,上佳的天台乳花茶,在座的诸位又都是“可人”。而“三昧手”经过苏轼一说,从此成为点茶高手的代名词。
“三昧”一词出自梵文,本是佛教的修行方法之一,意为排除一切杂念,使心神平静,成语“此中三昧”说的就是艺术的根本奥妙。
这里的“三昧手”,指的是在调膏、注水、击拂三方面都是高手。宋代饮茶风格与唐朝不同。在唐朝,是直接将茶放入釜中熟煮,再进行分茶;在宋代,则是先将饼茶碾碎,筛罗过一遍之后选取其中极细的茶末入茶盏中,用沸水将茶末调和成黏稠的油膏之状(调膏),之后再将沸水冲入茶膏(注水),用“茶筅”搅动,使茶末上浮泛起汤花,形成粥面,这个过程称为“击拂”,最后以茶汤的汤花来看茶的冲泡效果。
点茶过程是一系列连贯的动作,要求“点茶人”(泡茶人)有很强的控制力,心到、眼到、手到,整体形象要严谨端庄,动作又要求潇洒自如,看茶人也要聚精会神,细观茶汤之变幻聚散。也就是说“点茶人”好比两军对垒中的统帅角色,要求大局与局部并重,既要点好茶,又要照顾到观看者的眼睛,对局面的控制、进行的节奏都要有很高超的掌控能力。
按照苏轼的茶语境,能博得“三昧手”的称号,实属不易,因为苏轼本身也是一位泡茶高手。在诗的“序”中,苏东坡说“南屏谦师妙于茶事。自云得之于心,应之于手,非可以言传学到者”,说得真是妙。倘若回到当时杀气腾腾的斗茶现场,不妨揣度,也许苏轼也亲自露了一手,不过输给了这位高手南屏谦师。
照例,《送南屏谦师》依旧向卢仝、陆羽致敬,但最后一句“会使老谦名不朽”,还是把李白那招茶书写的秘密泄露了出来,仅仅喝茶还不行,还得写茶才能获得美名。
南屏谦师遇到了苏轼也是幸运的。多年前,仙人掌茶遇到李白便名垂千古,现在该轮到南屏谦师名垂千古了。这是一个有趣的互动,当年的僧人邀请李白作诗,现在的南屏谦师主动前来泡茶,目的都只有一个,他们面对的都是古往今来数得出的大文豪。物也好,人也好,只要能留下其名,都是值得的,更何况,是那么喜欢营造的苏轼?
寺院中的泡茶高手,宋代多有记录。托名于陶谷的《清异录》里讲道:“吴僧文了善烹茶,游荆南,高保勉白于季兴延置紫云庵,日试其艺,保勉父子呼为汤神。奏授华定水大师上人,目曰乳妖。”
过了些年,南屏谦师还活在苏轼的记忆里,苏轼又写了《又赠老谦》。
因为有南屏谦师这样的高僧坐镇,又有苏轼这样的才子鼓吹,后来的净慈寺成为高僧茶艺水平的一个巅峰代表。到了南宋的时候,日本高僧大应国师南浦绍明入宋求法,专门跑到杭州净慈寺参谒当时的住持虚堂智愚禅师,以便学习茶艺之道。
南浦绍明于宋咸淳三年(1267)辞师回国后,广泛传播饮茶之道和茶艺之技,打败了日本大德寺的大灯法师,为日后日本茶道的传播开了很好的头。而“三昧手”,无论在中国还是日本,都用来指代茶艺高超。
在这里,回顾一下陆羽对泡茶的看法。
《茶经·五之煮》里讲到烧水的问题:“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已上,水老,不可食也。”热水分为三沸,在没有温度计的时候,判断水温全凭经验,今天也有“响水不开”之说,意思就是要等到沸腾声过了,水才算达到沸点。陆羽在水中加盐巴调味,是为了增加甜度,现在许多卖水果的也会撒一点盐水,加盐行为在宋之后的以清饮为主的品茶中再难看到,因为宋茶的做茶法,已经很鲜了。现在日本抹茶,有股浓烈的海苔味,就是茶本身带来的鲜爽感。
唐代烧水在第一沸的时候,要注意去沫,这点常做菜的人比较容易取得共识,大量的水沫需要不时舀出,就算不做饭,吃火锅的时候也会经常遇到。二沸的时候,陆羽谈到要“育华”,实际上是搅拌降温,防止水过烫而影响茶,介于沸水与熟水之间。泡茶一段,陆羽的描写非常美,可惜文言翻译成白话文韵味全失。
斟茶汤入碗时,要让沫饽均匀。《字书》并《本草》说,饽,是茶沫。沫饽是茶汤的精华。薄的叫沫,厚的叫饽。细轻的叫花,就像枣花漂于环池之上。又如回潭拐弯处青萍初生。又如晴天爽朗,有浮云鳞然。沫,就像绿苔浮于水面,又如菊英落于酒杯之中。饽,是用茶滓煮出来的,沸腾时茶沫不断积压,白白的一层像积雪一样。《荈赋》所谓“焕如积雪,烨若春敷”,就是这样啊。
泡出来的茶汤,以第一碗最为味长,是谓“隽永”,然后就是一个递减的过程,一般茶泡到第五碗就不能再泡了。要是有十多人,则要加两炉。意思就是,平常饮茶之人,是以三五个最佳。在《茶经·六之饮》中陆羽强调说,茶与解渴的水不一样。陆羽也说了,要解渴就去喝水,要解忧愁就去喝酒,要清醒头脑嘛,就来品茶咯。他再一次申明,品茶不比喝酒,图闹,品茶之时,人是越少越好。这是因为:“茶性俭,不宜广,广则其味黯澹。且如一满碗,啜半而味寡,况其广乎?”
在宋代,陆羽说的这种煎茶法还在,苏轼也经常约三五好友喝煎茶。说到底,煎茶相对不麻烦。好比现在茶水分离的工夫茶,尽管已经深入人心,但泡起来难免麻烦,许多人还是会继续选择把茶丢进壶里,浸泡着喝。这几年,闷泡普洱熟茶、白茶都很时髦。我的经验是,容量2升左右的保温壶,投茶三四克,闷泡约3小时,味道异常诱人,也特别适合三四人办公的小环境。这些年,我就是靠这个闷泡法,吸引了不少老茶客。
我的朋友小黑才送我茶水分离的杯子没多久,接着又送我闷泡茶杯,时尚来得太快,在一线卖茶的人总要快速做出调整。过去送我传家壶的老孔,经常被人打击壶卖得太贵。但这一年,传家壶却因为闷茶流行而走俏,这谁想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