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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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收到了很多信,但我要把你的信留在最后读。它也许会同我讲些我在期待着的话。
自从我回来后,那些信让我觉得失望又担心:真的,我觉得他不再爱我了。这两年我生病以来,常常不在他身边。而他,一如既往地生活着。我一直想让自己相信,他会等我的,可他真的是在等我吗?这一切对他来说是否都只是暂时的、不完整的?他是不是在等我回来以后花开圆满的那一天?或者他只是让这一切毫无遗憾地死去?反正我的存在,也并不会妨碍他寻找到更美好的。
我确实很笨拙,我不会表达情感。只要一说话,我就自我嘲笑,也嘲笑别人,用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句子摧毁刚刚建立起来的印象。我其实对自己很警惕,对自己会像所有其他人一样表露内心的情感总是感到很惊讶。听自己说话的时候,我有种好像在听别人讲话的感觉,我觉得自己不真诚;那些词汇好像把我的情感放大了,让它们显得异样。我觉得人们会微笑起来,就像听到一个小孩在讲些她全然不了解的事情。让我来说“我爱你”,那是不可能的。如果有人相信我,那必然是我搞错了!于是我只能不清不楚地这么说:“您,您说爱我,因为您说出来了。可我呢,我爱的方式恐怕是不对的:其他人一定比我更懂该如何爱一个人,如何表达她的爱。”我害怕自己哪天发现,其实我并不是真正地在爱,于是提前开始怀疑我的情感。我害怕哪天被人指责不是真心诚意,于是想象着各种我根本不爱的情况。我确定我会不忠诚。对于那个我对他说我不喜欢他的人,为了不让对方不高兴,我也拒绝其他人陪我去戏院,或者吻我的手。这样否认我心里真正喜欢的那份感情,好像我就能对那个说“我爱你”的人多些情感上的牵挂。
我想让人家猜我的心思:可我表现出来的只有善变和嘲讽。他看到的一定也只有这些,我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表现过别的。我是不是对他的期待有点太多了?可这几天他写给我的那些信里,嫉妒清晰可见。他应该还是爱我的。这封信也许依然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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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结婚了……我们还是朋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房子好像旋转了起来。肋骨让我觉得疼,也许是在肋骨还要下面一些的地方,我感到好像有人用一把锋利的刀慢慢切开了我的肉。所有事的价值好像都在此刻发生了巨变。就好像一部暂停了的电影,那些还没有播放的部分只是一系列没有画面的胶片;而那些已经看过的胶片,上面的人物如同木偶般一动不动: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它们的身上曾经充满了我的影子和期待。我并不知道它们身上究竟会发生些什么,可我还是把我的灵魂借给了它们。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之前的行动也都随之清空,消散为碎片。我有种感觉,好像我把我的内心交给了一副生硬的骨架,而它的生硬却在嘲笑着我的焦虑:我连对它发火都不能。最后那些胶片中潦草的手势让我痛苦。它们曾经充满承诺:空无一物的胶片是遵守承诺的。
当人还没有经历痛苦的时候,我们是有力量面对它并与之抗衡的,因为我们还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强大:我们看见的只有抵抗,期待某天一种更饱满的生命能重新开始。可是当我们真的身处其中时,我们只想举起手大喊“请放过我吧”,同时震惊又疲惫地说:“又来了!”我们已经提前知道即将经历的各种痛苦,也明白在那之后又将是一片空白。
清晨,蒙蒙眬眬苏醒,那时痛苦仍然轻微,你在心里默默祈求上帝让你可以继续睡一会儿。就如同用棉花包裹保护起来的肿瘤,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你感觉到它的存在。这是一幅小小的清晰画面,两天前它还没有丝毫的攻击性。这个手势,这个眼神,以前你几乎忽略了它的存在,现在它出现在你的想象里,它将不再是对你,而是对着另一人去说、去表达。你的心跳在一种剧烈疼痛的抽搐中停止了。那是个暗中酝酿起来的“计划”,只为了讨他开心。实际全无意义。白天和晚上偶有风平浪静的时候,这时候你会有点惊讶,自己居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你紧盯着那些句子、那些声音、那些气味,它们会突然之间让疼痛复活。什么小事都可以成为哭泣的借口。在报纸上读到一句傻话,换了从前只不过会让人耸耸肩毫不在意,如今却将你丢入情感的黑洞。至于她,她是怎么样的呢?她有着各种各样的优点,这是你和我都能看到的。我们沉浸在一种不同寻常的幸福中,在获知那消息前,那幸福看起来还不受威胁。可现在呢,现在你觉得自己无比凄惨,你想腼腆地说一句:“其实我也是可以让您幸福的。您自己也这么同我说过。”你反抗着、诅咒着,想要局面反转。可翻盘并没有出现,或者出现得太晚,那时人们早已忘了这一切。它恰恰是现在有用,因为它可以让我们心里存留的爱意继续维持着,也许还会走向胜利。我们的爱对“他的心”已经没有影响力了。可是假如突然之间,“他”因为另一个女人开始受苦,或者“他”后悔离开,觉得一切都已经太晚,此刻奔向他去安慰他,那会是一种何等的喜悦;用爱去安慰那个离开爱的人,这本身就是一种慰藉。
想到他不再需要我,这事实让人难以接受。
也许这些痛苦只是想象的产物,想象给了人具体的画面,从而夸大了人的情感?可当我读到“我要结婚了”那句话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是没有任何画面的。我只是觉得痛,简简单单的痛,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
您现在同我讲我们之间的“友谊”更纯粹了,这也是全然正常的,因为没有了欲望、嫉妒、期待这些东西掺杂其中,总也得给它些新的内容。于是人们会想到友谊,“这个比爱情更高贵的姐妹”。我们试着把它送给对方,并且要表现出这种爱比从前的那种更好。
您很有说服力;通常当人们在您这样的处境时,总是格外有说服力。因为人首先得说服自己,于是我们会找到各种机智无比的理由以及一种愉快又热情无比的口气。当表演结束时,我们对成功完成这一事件高兴得很,假如对方并没有被说服,那一定是她的问题。
您知道“友谊”到底是什么吗?您是不是觉得那是一种不温不火的感情,只需要把感情里那些残余的东西拿出来,再不时地帮点小忙,就足够了?友谊,我想是一种更强烈且排他的爱……它没有那么惊天动地,它更隐秘。友谊同样也会经历嫉妒、期待、欲望……
您曾是我的朋友,您曾想娶我;那一定需要很多的爱。
在我刚到疗养院几天后收到的您的第一封信里,您这样写道:“我知道您如今病得很严重。但您一定不是因为对某个人的付出而生病的。”确实,别人对我没有任何亏欠。因为这个世界上一切友谊的规则,包括您的规则,都是“互相付出”。我常常自问,我并不是一直在付出,我也不需要寻找其他的理由,为什么您好像不再喜欢我了?
您那时给我写过充满爱意的信,充满嫉妒的信。您曾经整晚不开心,因为一个朋友在你我之间占据了太多的时间,您上一封信里说到您是如此的痛苦,以至于难以把那封信写完。然后就:“我要结婚了……我们还是朋友。”我并不是在说您对我演了一场戏,只是,您应该不是一夜之间就突然不再喜欢我的。
您那时喊我“我的大女孩”。我是那个什么都知道的人,而您就只负责听。可您并没有说什么。可别对我说那是我的错,我应该问您些什么的。真正的朋友并不需要别人问他才能开始倾诉。
未来我们之间的友谊,将会是件美丽的东西。旅行时我们可以互相寄明信片,新年时可以互递巧克力糖果;我们可以探望对方;在完成某些目标的时候告诉对方,这样可以气气他,也免得在失败的时候让对方怜悯自己;我们假装成自己以为的自己,而并非真实的自己;我们会互道很多的“谢谢”“抱歉”,那些全然无须思考的客套话。我们将会是朋友。但是,您真的觉得这一切有必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