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死难瞑目黑夜投环 生不逢辰青年守节
却说春梅当下回至自己房里,便咬牙切齿地向秋练发话道:“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没仇,大凡一个人落了魄,来问熟人商借一点儿银钱,也还罢了,你怎么又要钱,又要人?你可知道,我和我们小姐两个,都已有夫有子,不比在丁家的时候了吗?”
秋练听了,仍是极写意地说道:“你和你们小姐两个本是我的未婚妻妾,我现在总算不得意,只好让与姓羊、姓钱的两个,我不去和他们两个算账,已经算是便宜了他们的了。你若再要叽里咕噜地不休……”秋练说至这句,复又冷笑一声道,“他们二人,想是活得不耐烦了,少爷就送他们归阴,也极容易。”
春梅听了,可怜哪里还敢驳他一句?
圆珠更是胆小,从此以后,秋练要怎样便怎样,还总算一则银子供给满意;二则青阳、可耻两个又在店中的时候居多。
秋练既是人财两得,所以幸未闹出事来。这样竟过年余,小青、小可都已五岁,秋练高兴的当口,也常常抱着两个小孩儿玩耍。又因他初到羊家的时候,青阳本在圆珠、春梅二人面前发话,一定不许秋练长住此间。后来有一天,青阳店里忽来几个无赖敲杠拍桌,说要硬借三千银子。青阳当然不肯,闹了半天,无法对付,青阳只好去报县里。谁知县里的那班差役因恨青阳平时一点儿不肯酬应结交,大家袖手不管。当时青阳无法可施。
春梅看不过去,就叫秋练去把那班无赖赶走。可笑那班无赖倒有几路拳头,居然与秋练对打一场,无赖敌不过秋练,写了伏状方走。
青阳因此看重秋练,反而留在家中,说明一俟小青稍长,要拜秋练为师,学些武艺,好保家当。秋练因此之故便名正言顺地安居羊家了。
哪知就在这年上,丁太太得了一场急病,没有几天,便已逝世。圆珠、春梅自然哭得死去活来,丁氏族中,因见丁太太没有儿子,公推一个近房子侄承继过去。这位过继儿子,便与圆珠银钱上面,断绝往来。圆珠的得能苟延残喘,原是丁太太那里取之不完,用之不竭,秋练说要一千,圆珠就给他一千,说要八百,圆珠就给他八百。后来丁家过继儿子当家,来源既绝,初初还有首饰典质,可以敷衍秋练,等得后来,典无可典、质无可质,秋练哪顾她死活?开口便要拿到,若是日子迟了一点儿,数目少了一点儿,便立刻大反江东,闹得天昏地暗。
圆珠一想,这样真是在活地狱之中受罪了,而且生母已亡,近来青阳待她也不如前,左思右想,了无生趣。这天晚上,又受着秋练的恶气,圆珠一个人哭了一阵,也不去与春梅商量,到了夜静更深的时候,用了一条绳索,打上死结,又把那条绳索一头系在床档之上,系好以后,忽见此时的情状,大似当年所做的那场噩梦,便知命中注定,不能挽回,于是死心塌地把她的脑袋钻入那根绳上的死结之中。可怜丁圆珠的一缕芳魂,就此脱离尘世去了。直到次日早上,尚未有人知道。
适值青阳这天回家较早,敲了房门半天,不见圆珠来开,心下一想,圆珠素来不睡早觉,认为一定有病,赶忙叫用人把房门掇下。进去一看,陡见圆珠披头散发,双手下垂,舌拖三寸,两目突出,身体吊得老高,七窍尚流鲜血,早已气绝多时了。
青阳一见圆珠自缢,死得又惨又怕,知已无救,反把他的心镇定了不少。但是想起夫妻之情,顿时双泪交流。
此时春梅已经得信,从外面连爬带跌地奔了进来,一见她的小姐这个样儿,一头扑了上去,抱尸大恸。青阳见了,急走上去,一把将春梅拖开,喝声道:“你的小姐自尽,此事内容,你一定晓得,快快老实招出。否则你也休想活命。”
春梅听了,反把她的眼泪揩干,朗声对青阳说道:“姑爷的仇人,就在我的对房,快快把他先行捉住,好替小姐报仇。其余之事,慢慢再讲。”
青阳失惊道:“害死你小姐的人,就是你的哥哥吗?”
春梅听了,也未答复,急急忙忙地同着青阳,以及一班用人,奔回自己屋里,要想捉住秋练。春梅也明知秋练的武艺高强,羊家人手纵众,断非其敌。只因急于要替小姐报仇,所谓一人拼命,万虎难当,能够捉牢,也未可知。当下回至屋里一看,非但秋练这人早已不知去向,就是秋练年来所置的衣穿,也已连同失踪。
春梅此刻一见秋练逃走,知他既有飞檐走壁的绝技,自然追不着了。她就在她的屋里,老老实实把秋练从前如何用迷药污了圆珠,圆珠要她帮忙,如何叫秋练前去诱她,后来秋练如何另娶,如何满门抄斩,如何逃走江湖,前年如何来此寻找她们,如何威逼银钱,如何奸占身体。此次圆珠自尽,必是经济受窘,无力供给,因此怨命亡身,一情一节,半字不瞒地全行告诉了青阳。春梅刚刚说完,可耻也已赶到。
春梅又向青阳说道:“小姐的死,虽然不是为我,但我早已与小姐说过生死与共的说话。姑爷以后须要好好抚养小青,因为小姐只有这点儿骨血,小青异日长大,能够替他苦命的亲娘申冤报仇,方是孝子。”
春梅说至此地,又去拉着可耻的手,含了一包眼泪说道:“我与你数年夫妻,你虽待我不坏,我因为想救小姐,以致二次失节。谁知小姐依然未保贞操,可怜还担惊受吓了好几年,仍旧如此下场。我呢,一则对你不住,二则必要到九泉去服侍小姐。”说着,又指她的儿子小可道:“他还是一点点的脓包,能否养成,尚未可知。我到了此时,也不能管他的了。”
春梅说至此处,两颊早已绯红,双眼也已发赤,她的形状,俨同那些野兽,要噬人的一般。说时迟,那时快,春梅已向墙壁上狠命地一头撞去,当下大家只听得砰訇的一声,看见春梅这人顿时成了一个血人,早已倒在地下,死了过去。
此时的青阳,非但不怪春梅,而且感激春梅真个忠心。
至于可耻呢,他的为人本是长厚,又与春梅数年夫妻,情投意合,十分恩爱。起初听见春梅表明心迹的时候,也是毫不怨她失节,更是悯她可怜,倒还不防春梅真的会去寻死。及见春梅一头撞死,这一急还当了得?发急地扑的一声,跪在春梅的尸前,赶忙向她胸前一摸,似乎尚有丝毫热气,急向青阳说道:“东家,你老人家快来摸摸我的女人看,我觉着尚有一丝热气呢!”
青阳一见春梅撞壁而死,心里正在着慌,及听可耻叫他去摸他妻子的胸口,此时也顾不得避嫌,忙去一摸,果然尚有热气。赶忙吩咐用人,快快分头去请医生,以及照相的来家。用人听了,大家不懂,暗想:“医生请求医治春梅,自然在理,那个照相的,此刻叫来做甚?”但又不敢多问,只得各自飞奔出去照办。顷刻之间,都已请到。
青阳先请医生医治春梅,又叫可耻不必去办东家娘娘之事,专在此地照顾病人。说完之后,方始同了照相的来至上房,一面叫照相的将圆珠的尸体拍下一张照相,一面饬人购办棺木殓物。青阳见大事已妥,方始抚尸恸哭。用人都来劝他,他也不理,一直哭到棺木买到,才停下来。
里面殓事方毕,外面的春梅经医生打了救命针,也已苏醒转来。
青阳又来劝春梅道:“你的忠心,我已知道,你要殉你小姐,我很赞成,不过现在尚有两桩事情,须你担任,一桩是你们小姐只有小青这点儿骨血,你已说过,他是你哺乳的,目下尚未断乳,你若舍他而去,他一定不能活了。你须看你的小姐死得可怜,小青这人仍须求你抚养成人;一桩是白秋练那个仇人,别人都不认识他的面貌,也要你去指认,将来或是经官通缉,或是私人报仇,万万不能少你。依我之意,抚孤、报仇,两件大事,似乎更比殉主重要,这是我一方的事情。说到你们可耻这人,你既与他数年夫妇,你应该知道他食无隔宿之粮,居无立锥之地,小可又小,万一你有长短,续弦之人,哪里可靠?你看我决计不再续娶,就是这层意思。你只要好好地为我抚养小青,我从此不当你下人看待,就是可耻,我还可以加他俸禄,使你们夫妻二人将来衣食无忧才是。我已把你们小姐的尸身拍下一照,这便是以备将来报仇的把柄。我已言尽于此,你素负女诸葛之名,事有轻重,须要分别才好。”
春梅本来已拼一死,医生将她救活,她正在怪可耻多事,此时及听青阳的一番很恳切的说话,倒也认为有理,便答青阳道:“姑爷的说话,见解又高,我春梅一层,准定遵着姑爷吩咐。且待捉到仇人以后,再死不迟。”
青阳听了,连连地大跺其脚道:“这才对了。”
青阳此时还想得春梅的欢心,让她好起床得快些。即当春梅之面,立下一张条子,上面写着的是,本店伙计钱可耻,对于店务勤谨,每月应加薪俸大洋两元,并加早点心钱每日制钱三十文,此是特例,本店一切人等不得援例请求等语。青阳写好,尚恐春梅未曾瞧见,又亲自送到她的病榻之前,令她过目。
可怜春梅此时既痛小姐如此惨死,复气秋练害人匪浅,至于本身的伤处疼痛,尚且不甚顾及。这个每月仅加两元的事情,如何在她心上?但又因她的姑爷这等郑重其事,也只好姑领其情,道声承蒙厚意而已。
又过月余,春梅的伤痕居然痊愈,于是对于照管小青,更比圆珠在日还要当心。小青有时偶尔顽皮起来,她竟施以夏楚,严父、慈母的责任,她便一人兼办。
青阳既是巨商,自然有人争来做媒。青阳倒也言而有信,果皆婉辞,但是他的不肯续弦,一半固是为的圆珠结发情深,一半也因再娶一个,种种花费,太不经济。并非不佞做书刻薄,青阳为人真是如此,阅者不信,请阅后文,自然知道不是不佞挖苦这位羊姓巨商了。
谁知春梅病愈未久,她的薄命也与圆珠不相上下,不过圆珠死的是本身,春梅死的是丈夫罢了。
这么那个钱可耻,正受东家倚重,大加薪水的时候,这年流年,不能算坏,何以又会遽然死了的呢?
原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病痛之来,断难预料。那时可耻方在庆幸他的妻子伤痕复原,正好一夫一妻地再做人家。谁知他自己反陡然得了急痧,不到半天,连医生都来不及请,早已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春梅此时雪上加霜,理应子哭之恸,虽然已允青阳之约,不便再事殉夫,也该临丧尽哀,方才不负香火之缘。谁知春梅仅仅乎随便哭了几声,草草棺殓,殡在一座庵里,便算了事。
春梅这回的举动,不但青阳看得大为诧异,就是一班用人,背后也在议论春梅,前后做事,竟若两人。还有那些神经过敏的人物,都猜春梅必是受了青阳的情感,要想婢学夫人,希望青阳把她作为继室,也未可知。一个人既有二心,对于亡夫自然随随便便了。这等闲言,并非没理,春梅当时也有所闻,毫不置辩。
等过了断七,青阳又来和她商酌报仇的事情。
春梅道:“白秋练那个恶贼,他本是无忧老人的徒弟,他的武艺真有万虎不当之勇、飞檐走壁之能,若去经官动府,无非一角海捕公文,移知邻封罢了,打草惊蛇,于事仍属无补。我的意思,只有悬赏聘请剑仙侠客,前去报仇,此仇方始能报。”
青阳趑趄道:“你的主张,虽然极是有理,但是这班剑侠,到何处去寻呢?”
春梅道:“君子报仇三年,迟早倒也无妨。只有慢慢等候,将来能够遇见仗义打抱不平的,也说不定。”
青阳摇头道:“这么等到几时去呢?”
春梅道:“这是不可强求的事情,姑爷急也枉然。”
青阳听了,又自言自语地踌躇道:“悬赏聘请,恐怕至少也要几十串大钱呢!”
春梅在旁听了,便大不为然地向青阳说道:“姑爷既是肉麻银钱,这还是不必报仇的好。这些人物,就是一万八千,也不能说一准请得到的。如果只要几十串钱,我春梅就去讨饭,也讨得出来,姑爷大可省省,不用破钞了。”
青阳被春梅说得难以为情起来,也会红了脸地辩道:“我并不是肉痛银钱,不过愁得请不到剑侠。”
春梅见他既是这般辩说,不便再说。此时却见青阳尽管把眼睛盯着她的脸上,一个人在那儿出神,也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正拟托故走开的当口,又见青阳的嘴唇已在一动一动地翻动,突然向她说道:“我现在已是鳏夫,你又是寡妇,何不配拢一起?我的此举,并非是贪欢好色,一则日来思念你的小姐不置,有了你了,就可减轻忧愁;二则抚养小青,以及报仇等事,你嫁我之后,自能愈加上心。肯不肯在你,我决不像姓白的那个流氓,敢来硬逼。”
春梅听完,陡然把脸通红地答道:“姑爷呀,我的命苦,恐怕更加胜过小姐。我的偷生人世,原是遵姑爷那句抚孤报仇的说话,此身虽然活着,我的一颗心早已死了的了。不然,我对可耻的丧事,怎会那样冷淡的呢?”
春梅刚刚说至这句,陡见窗子外面,似有一个人影一闪,春梅就疑这个影子,或是秋练。又知他的此来,对于青阳以及自己,定是凶多吉少,不禁惊吓过度,竟致晕了过去。正是:
惊弓鸟雀原无胆,
学剑尼僧却有情。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