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全身绝技荡子偷香 满口甜言佳人受骗
诗曰:
武侠如何香艳名,
英雄儿女自多情。
安良除暴犹余事,
惯打闺中抱不平。
大凡做小说的,须具两种资格,第一种是读万卷书,第二种是行万里路。读书多的,学问关系,做出来的东西,既有根基,自无俗笔;行路多的,阅历关系,做出来的东西,既有材料,自少浮文。不佞对于第一种资格,十年灯火,不善文章,惭愧得很,对于第二种资格,二十载江湖,稍有闻见,尚可敷衍。因此之故,阅者专注重拙著的事实,至于笔墨欠缺一点,都肯原谅几分。不佞却也不敢自暴自弃,辜负阅者爱护我的盛意。
这部书中所取的资料,乃是逊清同光年间许多女侠的奇闻逸事,内中尤以一个绰号唤作白凤凰的事迹,非但贤孝可风,而且香艳无比。现在就从她的祖上写起。
她的祖父,姓白名羽,原籍湖北孝感县人氏,他由军功出身,年才三十,已经做到安徽寿州镇台之职。只因从前打过一场败仗,不敢复命,要想自尽,亏得一位道号无忧老人的剑侠相救。后来得法之后,每思报恩,无奈打听不着这位剑侠的下落,不能如愿。及至到了镇署,屡次出过赏格,令人四处打听。又过数年,仍无消息。
那时正值寿州邻境发现大股土匪,势甚猖獗。白镇台守土有责,只好先顾国事,暂把私恩的事情搁过一边。
有一天,白镇台接到镇署密探报告,说是不日即有大股土匪要来占据寿州城池。白镇台一得此信,当然调兵遣将,亲自巡城。岂知那班悍匪,来得比较司马懿还要神速,一夜之间,竟将寿州东南西北四门,围得水泄不通。土匪人数共有二万以上,白镇台手下的兵丁呢,除了分防出去的不算外,城内仅剩千人,兵少匪众,万难抵御。幸而白镇台还是一员战将,心里虽然惊慌,面上尚能镇定,一面劝令百姓帮同守城,一面飞禀皖抚发兵救援。不料援兵犹未到来,城池已被土匪攻破。
白镇台到了此时,自知失守土地,就要军前正法,同是一死,何不自尽,还可博些恤典。他打定这个主意,于是真的把心一横,瞒过他的娇妻爱子,急取一杯毒酒。正待向他口边送去的当口儿,陡见对面屋上,扑地飞来一块瓦片,不偏不正,可巧打在他的手上,那杯毒酒,早已倾得满地都是。同时又见屋上跳下一个人来,蹿至他的面前,对他朗声说道:“白大人,莫非又想尽忠不成?”
白镇台一听此人声音极熟,赶忙定睛一看,不禁又惊又喜。你道此人是谁?
原来正是白镇台日日夜夜要想报恩的那位无忧老人。白镇台此时也不及叙话,急向老人长跪求救道:“长老快快大发慈悲,先救全城百姓要紧。”
只见老人一面将他扶起,一面哈哈大笑地答道:“老朽此来,正是为的寿州百姓。”
道言未毕,只见他已飞身上屋,将口一张,吐出一道白光。闪了几闪,连同他的人影,早已不知去向。
白镇台久知他的剑术厉害,一定能够收拾这班土匪,当下也想亲自出马。谁知他还没有披挂齐备,忽见他的那位娇滴滴的夫人,拖着他的那个七八岁的儿子,两脚三步地奔至他的面前,一把将他狠命抱住,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老爷性命要紧,万万不可出去。”
白镇台听了,顿时装出勇气百倍的样儿答道:“夫人不必这般样子,你难道还不晓得无忧老人的本领吗?”
他的夫人仍旧拉着不放,口里又说道:“老人本领,妾原知道,老爷若要亲临险地,妾真害怕死了。”
白镇台发急道:“夫人快快放手,我若不趁此出去,将来的功劳,怎么能够加到我的头上来呢?”
他的夫人听到这句,方始将手一松,让她老爷前去立功,自己也赶忙奔出大堂,钻进镇署的吹鼓亭内,拼命地击鼓助威。因为她也姓梁,她想学那古人梁红玉的故事,这且丢下。
单讲白镇台当时出得衙去,隐身朝外一望,只见多如蚂蚁般的土匪,正像潮退般地各自逃命。白镇台见了这种情状,忙又抬头一看,果见空中有疾如飞电的一道白光,跟着逃命的那班土匪追击。白镇台此时胆子愈壮,急忙上马杀贼,他的两耳之中,同时又听得他的夫人在吹鼓亭内的击鼓声、那班土匪们的奔跑声、百姓们的助威声、几个老弱残兵们的放枪声,再加上那些妇女们的逃难声、小孩儿们的啼哭声、街犬狂吠声,以及他自己所骑的马的蹄声,一时闹得烟瘴雾气,反将他的锐气减了下去。他在马上又转折一想:“我是万金之躯,如何夹在此中?好在既有这位长老的神剑在此替我杀贼,多了我一个人,于事无补。”他这样一想,忙又一马奔回衙门。
谁知街上的那班老百姓们,看见这位镇台雄赳赳地骑着高头大马,忽而奔去,忽而奔回,这样地驰驱疆场,为民杀贼,谁不称赞白镇台是个好官?不到一刻,全城的土匪早已统统逃光。无忧老人反比白镇台先进衙内。
此时白镇台夫妇双双地真把老人当作救命大王,白镇台一面办了公事,自己请功,一面力恳老人留在衙内,教授他儿子秋练的剑术。又知老人不喜做官,乐得功归自己,不必保他,除了口头恭维之外,也送不少的金银,作为酬劳。老人哪里肯受?推来推去,仍是白镇台收了进去。
无忧老人因见白镇台说得恳切,本来也想传授秋练公子的剑术,后来看出秋练小小年纪,心术已不纯正,于是仅教武艺,不授剑术。白镇台夫妇虽不满意,倒也不敢相强。
秋练一学十年,业已成就,老人也久静思动,要向四海云游。白镇台挽留无效,只得备酒饯行。
老人就在席间郑重地对白镇台说道:“老朽也与大人有缘,两次相遇,宾主尽欢。现在老朽就要远别,后会难期。临别赠言,大人须要注意。”老人说着,又指着秋练续向白镇台道:“我这徒弟的本领,除了剑术以外,凡我所有,无不学会。不过我看他聪明太露,很是担忧,以后大人切宜严加管束,不要使他离开身边才好。”
白镇台不知老人话中有话,自然不在心上。当下随口敷衍几句,带同儿子,亲自送出十里长亭,珍重而别。
白镇台回衙之后,因为只有这个儿子,如何肯去管他?秋练因此便成没缰之马,四处闲游,嫖赌吃着,门门都来,尚是小事。还要调戏良家妇女,不顾人家名节,人家见他一则是现任镇台的公子,二则是身怀绝技,无论讲理动蛮,一样敌他不过。无耻的人呢,索性拍他马屁,弄些遮羞之钱;要脸的人呢,只有携眷他去,以避其锋。秋练自己呢,自从学了武艺之后,如虎添翼,当然无所不为。至于他的师父临别的良言,早已忘得干干净净,这也是命中注定之事,虽有无忧老人提醒他们,也是枉然。
这天,秋练又到街上闲逛,偶然经过一家绅士门前,忽见对头来了一乘轿子。内中端坐着一位如花似玉的二八佳人,抬到这家门口,停了下来。这位佳人出轿之后,却不马上入内,反带着一个美貌无伦的大丫头,一同站在屏门背后,闲看街上的景致。秋练本是个色中饿鬼,一见这位天仙般的小姐,还要添上一个美婢,你想想看,这还了得?于是他的那双尊目,只向那位小姐脸上盯着尽看,一丝也不转动。那位小姐一见有人定睛看她,方才把脸一红,躲了进去。
秋练直待那位小姐的影子望不见了,始向闲人打听这位小姐姓甚名谁。有人认得他是镇台公子,谁不凑趣?便老实告诉他道:“这家姓丁,他们老大人在日,也曾做过一任知府。膝下无儿,只有这位小姐芳名叫作圆珠,今年一十六岁。可惜已经许与本城典商羊安庭的儿子羊青阳了。”
秋练听罢,回至衙内,一个人暗忖道:“世间真有这般美女,我今天晚上,何不用出我那飞檐走壁的功夫,做个韩寿第二,有何不可?”
秋练想毕,忙去傅粉薰香,换上一身新衣,等到半夜,悄悄出了衙门,来至丁家后园,飞身上屋。绕到正厅屋面,站定脚步,急向四处一望,看见第二进楼房一带很精致的雕窗,虽然静默地闭着,但从窗格子中看去,里面隐约悬着几幅湖色绣花的纱帘,窗槛上面,还摆着几盆鲜花。这般布置,心知必是小姐的凤阁。他就趁着星月之光,飞快地走近楼窗口的屋檐上面,轻轻地卸下一扇窗子,钻身入内。走到绣榻前面,揭起帐子一看,只见圆珠小姐一个人鼻息鞬鞬地拥衾而卧,正在好梦方酣,一时不至醒的。
秋练此时早已色胆如天,若在别份人家呢,他本可以用强,现在对于圆珠小姐,一则知她是绅士的千金,须要替他们留点儿脸面;二则又因这位圆珠小姐,真个长得太美,若是用强,殊非怜香惜玉的行为。不过要她醒来,情情愿愿地失身于人,这也是万办不到的事。秋练想至此地,他便拿出稍许闷香,弹入圆珠小姐的鼻孔之中。当时只见圆珠小姐一个喷嚏之后,越加沉沉地睡熟。可怜这位圆珠小姐,一朵未开苞的鲜花,就在此时,已被秋练用了迷药,不费吹毫之力,容容易易地采了去了。
秋练如愿以偿之后,他还不肯罢休,又把圆珠小姐的罗衫绣裤藏过一边,布置已妥,方才去呷了一口凉水,喷在圆珠小姐脸上。
圆珠小姐猛然惊醒转来,突见自己枕边并头而睡的有一个美貌男子,同时又觉已经失身,这一吓还当了得?本想大喊起来,复又转折一想,要顾颜面,反而含羞忍辱地问着秋练道:“你是何人,怎么这般胆大,难道不怕王法的吗?”说着,咬牙切齿地尽管瞪着秋练。
秋练听了,微笑着答道:“我就是镇台公子白秋练,因爱小姐美貌,故敢冒犯小姐,千万要求小姐原谅。至于‘王法’二字,不要说既有我父亲面子,官官相护,又有我这全身本事,何至到我的身上?就令因此犯了王法,我是为了小姐而死,这也情愿,决不懊悔。”
圆珠小姐听罢,更是泪流满面地呜咽道:“你既是存心害人,叫我还有何说?不过我乃千金之体,又是清白之身,今天被你如此糟蹋,我无非一死了事。”说完,急想起来寻死。谁知一看自己身上这种形状,羞人答答地如何可以下床?跟着长叹一声,默默无语。
秋练却已知她可欺,忙又对圆珠说道:“小姐已经失身于我,木已成舟,闹了出来,彼此都没有颜面。好在我还没有定亲,小姐何妨不嫁姓羊的呢?”
圆珠小姐这人本来老实,一见事已至此,果如其言,从一而终,还可遮羞。况且堂堂镇台公子,也不辱没丁氏门风。想到这里,不由得再问秋练道:“你真能够心口如一,我始有命。但是羊家面上,又怎么办理呢?”
秋练道:“小姐不必担心,商不与官斗,这句本是古语,这事只要我去征我母亲,转商家父,况而我们堂上二老只有我这一个儿子,没有不答应的事情。”
圆珠小姐听结道:“我这个人,一则向来是长厚出名的,没有主见;二则既已失身公子,公子或者不至于负我。但是我的一条性命,悬在公子手中,此事若成,还好补救,否则只有一死。但是死了,还没有面目见我亡父呢!”
秋练道:“小姐可以一万个放心,小姐要晓得我是真正爱慕小姐的容貌,方有这场事情发生。我难道肯把我这个爱人置诸不顾的吗?”
圆珠小姐听至此地,方才把心放下一半,又一个人想前想后地想了半天,只有此法比较略胜一筹,始答秋练道:“公子叫我放心,叫我如何放得下来?现在唯有听天由命,但望公子那面快快请人先来代伐。至于家母面前,如何办法,方能使她老人家肯向羊家退婚?这个主意,也要公子去想。”
秋练听了急答道:“当然,当然,小姐尽管高枕无忧就是。”说着,又向圆珠动手动脚,尚思歪缠。
圆珠一见秋练只贪欢乐,不在正事上面着想,不禁发恨道:“时已不早,公子可以回府去了。”说着,忽见一片月光,直从窗子外面射进,照得戋微毕现。圆珠陡地粉颊一红道:“公子做事真是荒唐,你看,你将窗子大开,还不快去上好,万一有人瞧见,那还了得?”
秋练听了,赶忙就此跳下床去,去上窗门。
圆珠一见秋练那个样儿,又把她羞得连说:“该死该死,你也是一位堂堂公子,如此行径,真成下流了。”边说,边将她的身体躲入衾中去了。
秋练上好窗门,仍想再睡下来。圆珠急把被头用力裹紧,拼命地也不准秋练再来同衾。秋练如何肯依?于是一个抗拒,一个软求。圆珠哪有秋练的气力?可怜喊又不敢出声;不喊呢,自己就要失败,真正一时没有法子,只得呜呜地哭了起来。
谁知她这一哭,早有一个人被她哭醒,赶忙两脚三步地跨到圆珠房里,那人睡眼蒙!陡见一个少年男子站在小姐床前,当然又羞又吓,几乎喊出声来。正是:
春色已从帷外露,
羞云应向颊边堆。
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