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爱河愁起浪问计刁鬟 情海惧生波推恩黠婢
却说进来这人非别,就是圆珠身边的大丫头春梅。春梅还比圆珠大着两岁,非但容颜长得俊俏,而且心地十分玲珑。圆珠爱她聪明得用,面子上虽是主仆称呼,暗底下实与姊妹无异。春梅却也能受抬举,对于圆珠这人,真是尽心服侍,毫无二意,圆珠偶有病痛,她便衣不解带地替她熬汤煎药;圆珠偶尔心烦,她便口不停声地代她解闷消愁。圆珠有了她在身边,连她娘的楼下都少去了。
原来丁太太本是住在楼上的,她的卧房设在圆珠对面,后来因为丁老爷逝世以后,遗下偌大家财,当然需人经理。住在楼上,照顾不到,又见春梅服侍小姐,既能如此贴心,因此移居楼下。
春梅睡在圆珠套房,每天白天,总在外房陪伴小姐,必至深夜,方才回到自己套房去睡。这几天忽然听见有人说起,她的那位尚未过门的羊姑爷行为既是刻薄,品貌又极平常,她自从听到此言,心里就替她的小姐发愁。但是姻缘前定,无可挽回,所以也不敢就去告知小姐。她的心里呢,但望小姐嫁了过去,新姑爷的行为也可以随时劝好的,行为若能劝好,至于相貌平常一点儿,那就不成问题了。谁知就在那天白天,她跟着小姐上坟回来,小姐既要站在屏门背后闲看景致,她自然只好陪着。后来看见一个美貌公子站在她们大门前面,把眼睛盯着看她小姐,她就连带想到羊姑爷身上,她想:“我们小姐的相貌,活是一个美人,譬如我们羊姑爷的品貌也能和这位公子一样,岂不是天生的一对儿佳偶?”她刚刚想到这里,又见她的小姐忽然将脸一红,急急忙忙回到楼上,她自然只好跟了上楼,她心里的念头,也就因此打断。
这天晚上,她伺候小姐睡下之后,回至自己房内,躺在床上,复又思潮陡起陡落,胡思妄想了一阵,方才沉沉睡去。正在好睡的时候,忽在睡梦之中闻着她小姐的哭声,因为她心上只有这位小姐,所以精神贯注,略有动静,就能钻入她的耳内。不然,是任你敲锣击鼓,恐怕也闹她不醒呢。她的套房内,素来是不关闭的,以备小姐夜间随时呼唤,便好立刻出来服侍。此时她一听见小姐呜呜之声,自然马上奔了出来。及入小姐房内,忽见一个标致少年站在床前,她一面虽然羞得没有地缝可钻,一面却在转动她那敏捷的脑筋,以为此人必是她小姐的情郎。
她既认是小姐的情郎,反把她的羞容和缓了好些。她当下急奔到圆珠的床上,俯了身子,咬着耳朵地安慰圆珠道:“小姐不必害怕,我春梅蒙小姐的厚恩,情同姊妹,岂肯去坏小姐的名誉?不过小姐的嘴巴也太谨慎了,行事也太秘密了,其实何必瞒我呢?此人究竟是谁,平时从何而入,倘到天亮,又怎样出去?我说一人没有二人之智,小姐快快告诉我,使我也好放心。”
圆珠起先一见春梅突然而至,心里也甚惊慌。及见春梅只有羞容,并无坏意,已经放心一半。此时又被春梅这般一问,自己反受了不白之冤,顿时又羞又急、又气又怨,虽有万语千言,一时又无从说起。可怜她只急出了一句说话道:“你快先叫白公子回去,我和你慢慢地再说。”说着,东方已将放白。
秋练此时也已看出春梅定是圆珠的心腹,绝不至于来坏好事,且先一面穿上衣服,一面始向圆珠说道:“我此刻就遵小姐之命,暂时回衙,等得晚上,再来可好?”
春梅听了,不待圆珠答话,自己做主,急对秋练说道:“我看此刻天已将亮,路上必有行人,出去反而不便。还是索性等到晚上出去,来得稳当。”
秋练听了,微笑着答道:“你这位姊姊,可认得我是谁?”
春梅听说,仔细朝着秋练脸上一望,不禁失惊道:“你不是昨儿白天站在我们大门口的那位公子吗?”
秋练听了,又边含笑点点头,边答道:“是的,姊姊不知我的本领,自然有些害怕,这也难怪姊姊。”说着,便去开了窗子,一壁一脚跨出窗子外面,站在屋檐之上,一壁又对春梅说道:“姊姊,快看我的绝技,自然放心了……”
言犹未毕,只见他嗖嗖几个箭步,已由屋上蹿到后花园外,真个捷若猿猴,轻同飞燕,转瞬之间,形影全无。
春梅此时反而呆若木鸡,惊骇不止,一个人只是望着天空,痴痴地在那儿出神。还是圆珠睡在床上,看见秋练已走,急对春梅说道:“他已走了,你一个人还在呆看什么?你快关上窗门过来,我有事情。”
春梅听得她的小姐叫她,方才如同梦醒,将窗关好,回到床上又问道:“此人究竟是谁?小姐怎么称他是白公子,怎有这般本事?”
圆珠听了,且不答话,先令春梅速在橱内取了一身衫裤,私在被中悄悄穿好之后,始命春梅卧在外床,一五一十、半句不瞒,把昨夜的事情一齐告诉了春梅。
春梅听完,先在肚里想了一会儿,方问圆珠道:“这么小姐可曾向白公子要了什么信物没有呢?”
圆珠愕然道:“这倒没有,他既说定托人就来求婚,何必还要什么信物?”
春梅听了,连连地摇着头道:“如今时世,口是心非的人很多,只要一达了他的目的,任你死活,他也不顾的了。白公子虽是官家子弟,或者不至如此,但也不可不防。”
圆珠听到这里,吓得大变其色地道:“他果口不应心,从此把我置诸脑后,这是我只有一索子吊死的了。”
春梅见她小姐吓得这般模样,怕她弄出事来,忙又安慰她道:“我想白公子,他既是爱得小姐连王法也不怕,想来不会变心,也未可知。”
圆珠道:“他们那面,日内倘若有人前来说亲,太太必定一口拒绝。你是一个女诸葛亮,你快替我想想法子才好。”
春梅道:“说起羊家,我现在老实对小姐讲了吧,我听见有人说,羊家姑爷的品行相貌都很平常,我怕小姐怨命,不敢来说。白公子的事情,若是成功,真是天从人愿。但是太太那里,这事倒不好办。且等白公子今天晚上来过,看他们的太太怎样说法,先要白家二老答应他儿子的请求,我们方好设法去对我们的太太开口。不然,羊肉倒没有上口,反而惹了一身羊臊臭,更加不妙。”
圆珠听了,甚以为然,准定等白公子来过再说。
春梅一见此刻没有事情商量,又见圆珠方才嘴上虽在说话,同时又尽着把她的眉头一皱一皱的,必是身体深感不便。果有什么毛病,须得预为医治。好在她与小姐是无话不谈的,无所避忌,她便问圆珠道:“小姐身上,可有不适意的地方?万万不可讳疾,我是好意,小姐也不必害臊。”
圆珠听了,将脸一红道:“我的身子,虽然不好,可是这等毛病,我就马上痛死,我也不要医生看的。”
春梅听了,只得由她。当下又见圆珠双眼已经抬不起来,似乎很是疲倦的样儿,她便轻轻起来,放下帐子道:“这么小姐养息一霎,太太问起,我就说小姐略受风寒,今天不下楼了。”
圆珠迷迷糊糊,似答应非答应地,不知说了一声什么,早已沉沉地睡去。
春梅过了一会儿,下得楼去,丁太太正要来唤圆珠,一见春梅,便问她道:“小姐醒了没有?”
春梅忙答道:“小姐今天略受风寒,我叫她多睡一霎,因恐太太惦记,我特来奉告一声。”
丁太太听了,点点头道:“小姐有你当心,我也放心一点儿。她既身体不适,可要去请医生,你去斟酌,我把小姐这人早已交给你了。现在羊家那面,已叫媒人来向我商量,说是最好今年就娶。我说我们小姐年纪还小,没有答应他们。”
春梅听了,大吃一惊,慌忙接口说道:“太太主张得不错,我们小姐今年还只有十六岁,如今就要迎娶,况且太太身边只有这位宝贝心肝。我说再过三年五载,也不为迟。”
太太听了道:“你的说话,我自然赞成,不过羊家也是独子,羊安庭亲家望孙情切,要想早娶媳妇,也难怪他。我现在打定主意,至早要过今年再说。”
春梅道:“我有一句说话,每想禀知太太,又怕太太听了不乐,所以不敢来说。”
丁太太听了,急问道:“你有什么说话,尽管对我讲。我知道你还忠心,不是我当面宠你,你们小姐人太老实,反不及你来得能干。”
春梅听了,微现得色道:“太太抬举我,我只有一心一意地伺候小姐,方才不负太太的栽培。我要说的说话,就是小姐的终身之事,我听人说,羊家姑爷的品貌不甚整齐。”
丁太太急接口道:“是呀!我也现在方才知道,那两个断命媒人,真正害人不浅。”
春梅道:“品貌还是小事,听说行为也不很对,小姐将来过门之后,恐怕要受苦的呢!”
丁太太听了,顿时流下几点眼泪道:“这也没有法子,只有你将来随嫁过去,卫护你的小姐的了。”
春梅又劝了丁太太几句,方始上楼。走入圆珠房内,揭开帐子一看,她的小姐正在好睡,不便叫醒,只好一个人坐在床沿上守着。
一直等得下午,圆珠方才醒来。春梅忙问现在身体如何,圆珠答道:“稍觉好些。”
春梅便将丁太太和她所讲的说话告知圆珠,圆珠听了,单是长叹一声,也没说话。春梅劝她起来梳洗,圆珠也就起来,坐到靠窗的那张桌上。春梅见她小姐走路仍有不适的样子,主张去请医生。圆珠一定不肯,春梅只得替她梳头。梳好之后,等得吃过晚饭,春梅先去关上楼门,省得有人上来。
圆珠此时只望秋练早来,要听他们那面的信息。春梅已知其意,早把窗门开了,便同圆珠二人并立窗前,等候白公子前来。等了半天,春梅恐怕圆珠腿酸,正要想叫圆珠坐了等候的当口,忽见正厅屋上,似有一条黑影,慌忙指与圆珠看道:“那边一条黑影,莫非就是白公子吗?”
圆珠尚未答腔,早见那条黑影已经闪到面前。细细一看,不是秋练是谁?主婢二人赶忙将他接入,让他坐定。
圆珠一见秋练今天晚上又换了身漂亮装束,越显得风流俊逸,确是一位如意郎君,也会敛去羞容,开口急问道:“公子想已禀知过令堂的了,不知如何说法?此事关乎我的性命,不能儿戏。”
秋练道:“我已与母亲说过,据我母亲意思,略须从缓。因为这件事情,内中夹着逼人退婚,若有反响,自然要大动干戈。家父若不赞成,就没良好结果,所以要俟家父高兴的时候,家母一说上去,自然成功。我看此事,毫没问题,不过日子迟早的关系,小姐但请放心。”
圆珠听了,以为此言也甚近理,欲速不达,反而不妙。便去问春梅道:“你看怎样?”
春梅道:“只要公子放在心上,日子稍迟一点儿,倒也无碍。好在今天太太不是已经说过了的吗?今年绝不许羊家来娶。”
秋练插嘴道:“现在不过三月底边,今年还有长长一年,难道还怕来不及不成?”说着,一把就将圆珠这人抱来坐在他的膝上。
圆珠尚在挣扎,春梅知趣,早已避入套房。
秋练趁此一把将圆珠抱到床上,圆珠急说道:“我有一句要紧说话,公子依我,便无问题。否则,我只有一死。”
秋练听了道:“你且说来。”
圆珠道:“我这春梅丫头,她与我情如手足,尚在其次,她的能干,简直是我的灵魂。我将来嫁你之后,本要使你将她收房,现在你既说求亲之事,尚须时日,我对于这桩……”圆珠说到这句,忽把脸羞得绯红地道:“实在难以如你之愿。我的主意是……”圆珠说到此地,便与秋练咬了几句耳朵。
秋练听了大乐道:“这也可以,我此刻就去缠她。不过你以后也得敷衍敷衍我,你若一夜都不准我睡在此床,我自有办法,你可不要怪我。”
圆珠此时只望秋练去与春梅成了好事,一则可解自己之围;二则可塞春梅之嘴。至于秋练所说的不要怪他一语,她却并未听见。当下单答秋练道:“这么让我送你进去。”说着,拉了秋练这人,走入套房,轻轻地和春梅咬了几句耳朵。
只见春梅红了脸道:“小姐不要胡闹。”边说,边扑地站了起来,似乎要想逃走的样子。
圆珠见了,急把春梅向秋练面前狠命地一推,自己飞奔出房,就把套房门反锁上了。圆珠坐到自己床上,心头的小鹿犹在乱撞,她又暗忖道:“我的事情都是春梅做主,公子若与她去歪缠,我便好乐得清净。”她想至此地,还怕春梅不肯顺从,闹出事来,那就不得了了。边这般地想,边到壁间窃听后房的声音,听了一会儿,毫无动静,又听一阵,方听见秋练微微的笑声。后来又听见春梅在与秋练唧唧哝哝地小语,她始放心,回到床上安心睡下。
这天夜里,秋练果在套房安睡,直到次日天亮,圆珠忽被春梅唤醒。只见春梅一脸似怨非怨、似恨非恨的脸色,怪着她道:“小姐,你怎么想出这个坏主意,叫他前来……”
春梅说了半句,便不说了。
圆珠听了,却也自己好笑起来道:“公子呢?”
春梅道:“已经去了。”
圆珠道:“我既可以嫁他,难道你反不可以嫁他不成?将来你我若得同侍一夫,有商有量,百事有益得多呢!”
春梅道:“我也明知小姐是一片好意,因此不敢反对。”说着,忽然扑哧地笑了一声,似乎又觉害臊起来。正是:
痴心白首同床梦,
薄命红颜没药疗。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