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苦命女三更惊噩梦 慈心娘一笑恕亲生
却说春梅心里虽然感激圆珠分惠与她,脸上究属有些难以为情。圆珠呢,并非反比春梅脸老,实因事到临头,若不再与春梅联成一气,生怕愈弄愈糟,更难收拾。可怜这也是她无可如何的苦衷,却与其他的荡女淫娃不同。阅者须要悯其境遇,略迹原情,不敢苛责才好。
当下圆珠一见春梅这般害羞,乃是自己拖人下水的不好,只有安慰她道:“事已至此,万万不能坐以待毙。你现在是与我同船合性命的人了,你总得想出法子,办好此事。你我二人,方有生路。”
春梅道:“小姐不要急坏身体,我已与公子想出一计,此时姑且不必发表,若有颜色,再进行第二步计划。”
圆珠听了,笑骂道:“你本是一个诡计多端的人物,我倒素来佩服你的。你既然与他两个商量而行,我是没有主意的,只有全仗你们。不过我的一条性命,交与你们二人,你们切切不可大意就是。”
春梅听毕,见她小姐为人真是忠厚得使人可笑,使人可怜,忙答道:“我与小姐,本来生死与共的,大家唯有听天由命。我的法子,次第做去,或者有些希望,也未可知。”
圆珠道:“但愿如此,大家都好。”
春梅道:“公子说明,今天有事不来,我此刻觉得有些头重脚轻起来,我想连底冻地睡他一天一夜。”
圆珠听了,皱了眉头道:“公子这人,太觉贪欢,我是吃过他苦头的了。你昨儿既被他吵了一夜,当然快去养息养息身体要紧。以后全靠你一个人做事呢,我也今天睡他一天,肚皮饿了,好吃点儿点心的。”
春梅听了,又将粉脸一红,自回套房去了。
圆珠这天真的睡到傍晚才醒,随便吃了一点儿点心,索性再睡。刚刚入梦,忽见秋练早从窗子外面跳了进来,满面笑容地向她说道:“小姐,我白秋练是不是心口如一的?现在不骗你吧!”
圆珠听了急问道:“难道你们那面已经有人前来提亲吗?”
秋练听了,并不答言,只是傻笑。
圆珠发急道:“你这个人,怎么尽管傻笑?你说不骗我,究是什么事情?”
秋练见圆珠已在发急,方始笑答道:“岂但是媒人已经来过了,连你们的令堂太太也已答应,并且一力承担向羊家退婚呢!”
圆珠听了,这一喜非同小可,嘴上还说道:“此话真的吗?”
秋练道:“此是何事?头道还好骗你不成?”
圆珠道:“这么春梅这个小东西,为何不来说一声呢?”
秋练道:“她在楼下帮同收受聘礼,哪有工夫上来报信?”
秋练说至此地,早已脱去长衣,钻入圆珠的衾中。圆珠一想:“他现在已是我的正式夫婿了,未便深拒,只好任其所为。”
谁知正在有事之际,陡然看见她娘奔至床前,向她大骂道:“你这贱人,做出这样败坏门风的事情出来,你娘老子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同时又见秋练跳出床去,正拟逃走,已被她娘一把揪住。忽见秋练顿时狞笑一声,跟着飞起一腿,早将她娘踢死在地。圆珠一见已经闯下滔天大祸,急忙奔下床来,想与秋练拼命,好替她娘报仇。又被秋练手起一拳,击中要害,痛得跌倒地上,眼见秋练一溜烟地逃之夭夭了。
圆珠一想:“自身既被人污,已经对不起爹娘,现在我娘又是因我而死,我这个人何能再活人间呢?”她想至此处,急用一条裤带,打上死结,一头系在床档之上,自己看看这条裤带,暗暗把头点上几点道:“丁圆珠,丁圆珠,你此刻虽死,但是已经嫌迟了呢!”说到这句,不禁一阵伤心,放声大哭起来。
此时耳边忽听春梅的声音唤她道:“小姐,小姐,你在梦魇吗?”
圆珠被她唤醒,急急睁眼一看,方知做了一场噩梦。还怕不是做梦,急忙揭起帐子,向地上一看,究竟有无她娘的尸身。及见地上所铺的那条织花地毡上面,何尝有她娘的尸身?真可说连灰尘也没有一丝一毫。她既知真的是梦,方对春梅说道:“好怕的梦呀!”
春梅问她究做什么怕梦,圆珠还是战战兢兢地把梦讲与春梅听了。
春梅听完道:“这有什么要紧?梦是反的,据我想来,倒是一个吉兆呢!”
圆珠听了,似信非信地问道:“真是吉兆吗?”
春梅道:“大凡做梦,见红是白,见死是生,见合是离,见逃是聚。此梦真的不坏。”
圆珠道:“早知好梦,害我白受惊吓。此刻什么时候了呢?”
春梅忙去看看挂钟,短针正在十二点上,便向圆珠笑道:“小姐,我们俩真也会睡,倒说又是半夜了。”
圆珠道:“这么你就在这里陪我睡,免得我害怕。”
春梅听了,真的睡在外床。主婢二人又谈了一阵秋练的事情,方始各自睡熟。
次早,春梅轻轻起来,又把圆珠身上的夹被盖好,仍回套房梳洗。梳洗既毕,自言自语道:“现在已经十点钟了,他也该快来了。”说着,匆匆下楼而去。
春梅下楼未久,圆珠也已醒来,下床之后,一见春梅不在套房,便去自行梳洗。刚刚停当,忽见她娘身边的一个小丫头走上楼来,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小姐,说道:“太太请小姐马上下楼。”
圆珠听得她娘唤她,立起身来就走。
那个小丫头又说道:“太太今天收了一位极标致的干儿子少爷,小姐下楼见礼,须穿新衣。”
圆珠听了,笑骂道:“我不信你的鬼话,太太从来没有收过干儿子的。”
小丫头尚未答言,圆珠又听见有一个老娘姨站在半扶梯上叫着她道:“小姐,太太说的,快请小姐换了衣裳,下楼有事。”
圆珠听毕,方知小丫头不是扯谎,连连答应道:“你对太太去说,我立刻就下来了。”
圆珠说完,也顾不得再问小丫头的说话,慌忙换了一件出客衣衫,同了小丫头,赶忙下楼。及至跨进她娘的卧房门槛,陡见白秋练坐在她娘对面,正在那里闲谈,不禁吓得倒退几步,顿时现出神色慌张的样子起来。幸而她娘以为一个闺女,看见少年生客,应有这种现象,忙笑着对她女儿说道:“我儿不必如此,快来与你这位秋练哥哥见见礼。”
圆珠尚在迟疑,只见秋练早已含笑起立,问她娘道:“这位就是我们圆珠妹妹吗?”
又见她娘也笑答道:“正是你的圆珠妹妹。”
秋练听了,慌忙走近圆珠面前,恭恭敬敬地一揖道:“妹妹住在楼上,理应为兄上楼问候妹妹。现在反劳妹妹下楼,真是说不过去。”
圆珠听了,哪敢回答半句。还是她娘命她坐在身旁,替她代答道:“你这妹妹,素来嘴拙,不会客气。你要原谅她一二。”
秋练道:“我们既为兄妹,以后还望妹妹最好不必避嫌,真像同胞一般。至于客套浮文,更应一齐收起。”
丁太太听了,很是高兴,便又含笑答道:“这么我与你也不客气了,准定依你的主张便了。现在既是一家人,你妹妹不懂的地方,你是哥哥,须得好好地教导。”
秋练听了,便与圆珠七搭八搭地假谈正经。圆珠只好随便对答。这天,直到傍晚,秋练方始告辞回衙。
丁太太送走秋练,圆珠问丁太太道:“我娘为何忽然过寄起干儿子起来?”
丁太太笑道:“今天你的叔婆,她领你们秋练哥哥到来,说是他时常有病,必须拜一位姓丁的做干娘,讨讨吉利。我因为他是现在镇台少爷,故而一口答应。人家是还巴结不上呢,这样一来,有了靠傍,便不怕别人欺侮我们娘儿两个了。”
丁太太刚刚说到此地,只见春梅满头大汗地走了进来。
圆珠便笑问春梅道:“你在忙什么?我有半天不见你了。”
丁太太接口道:“她在开发你那秋练哥哥的轿钱,以及招呼厨房里的酒席。她真的忙了一天了,我儿还当她在躲懒吗?”
丁太太边说,边又问春梅道:“你肚子饿吗?快些去吃点儿东西,陪着小姐上楼去歇歇吧!”
春梅道:“我已经吃饱了,太太这里如果没有事情,我就陪小姐上楼去了。”
丁太太道:“我此地就是有事情,有别个会做的,这么你就陪同小姐上楼去吧!”说着,又对圆珠道:“你的房里,也叫春梅收拾收拾干净,你的那位秋练哥哥,说不定要到楼上去坐坐的。他是镇台少爷,不要被他看轻。”
圆珠听了,心里只是暗笑,答应一声之后,便与春梅回到楼上。刚刚跨进门去,已见秋练一个人躺在她的床上。
春梅一面赶快关上楼门,又把房门也关上了,方来笑问圆珠道:“小姐,你看我这个法子好不好?”
圆珠也笑答道:“法子虽好,以后更要谨慎,不可露出破绽。”
春梅道:“这是自然。”说着,又去问秋练道:“你怎么来得这样快法?你一定是在半路上下轿的。”
秋练听了,并不答复这句说话,单指着圆珠向春梅笑道:“她的胆子真小,你还没有看见她方才见了我的神气呢!那一种手足无措、张皇的样儿,我如果做她的娘,早已看出破绽。她此刻反关照你要小心一点儿呢!”
圆珠听了也笑道:“这件事情,要怪你们二人,为什么不预先和我说明呢?”
春梅笑着接口道:“我若与小姐说明,一则小姐必定拦阻,二则恐怕也不敢下楼去了。”
圆珠听了,点头微笑道:“这倒被你猜着,我是怕破露马脚的。现在百事少说,难道这样拜了我娘做干娘,就算了事不成?”
秋练接口道:“慢慢地来呀,你忙什么?总而言之,叫你做定白少奶奶就是了。”
圆珠道:“不是我一定性急,第一要把羊家那面的亲事退了,我方才放心呢!”
春梅接口道:“小姐,你尽管放心,我现在是比你还要着急。”
秋练道:“春梅姐姐,今天也忙了一天了,早些去安置吧。我今晚上,就在你们小姐这边了。”
圆珠慌忙拦阻道:“我因了恐怕你来和我瞎闹,所以特叫春梅服侍你。你怎么还想在我这里呢?这是不行的。”
春梅也发急地对圆珠道:“难道夜夜叫公子在我那面不成?这是我也不答应的。”
秋练听了大笑道:“还是我来分派吧!小姐与春梅姐姐,平分秋色如何?”
圆珠、春梅两个一听秋练这句说话,复又异口同声地不答应道:“事已如此,偶一为之则可。公子若要天天住到此地来,一定要闯出乱子来的。既是想做天长地久的正式夫妻,断乎不可这样。”
秋练哪里肯听?弄到后来,仍是秋练占着优胜,圆珠、春梅两个失败。
这样地又过月余,秋练有时竟与丁太太一同来到楼上坐坐,有时夜深了,也不回衙,在丁太太面上,总算在外书房安歇。到了夜静更深的时候,依然拿出他那飞檐走壁的功夫,偷到楼上与圆珠、春梅二人胡闹。日子一久,她们主婢二人索性也不下逐客令、闭门羹的了。
有一天晚上,春梅因发寒热,卧床不起。圆珠一个大意,楼门并未关好,她正与秋练二人并头而卧,喁喁谈心的时候,忽然听得楼梯之上似有脚步之声。圆珠吓了一跳,赶紧出去一看,只见楼门早已关上。圆珠心里,以为本是春梅关上的,于是放心大胆,回进房里,仍与秋练安睡。等得第二天早上,秋练回衙去了,圆珠一直睡至午饭时分,方始起来。走至春梅房里,看春梅的寒热未退,打算自己下楼,去与她娘一同吃饭。及至走到楼门跟前,自然要扳起那扇楼门,方好下去。谁知扳了半天,未能扳起。此时始知那扇楼门已经被人反锁去了。圆珠这一吓,知道闯了大祸,没有法子,只好隔着楼门叫喊。喊了一会儿,方才听见有人走上扶梯,把门推起。你道来推门的是谁?正是圆珠的亲生之母丁太太。
圆珠一见她娘的脸色已经气得铁青,心里自然吓得三魂出窍,只好硬了头皮,跟着她娘下楼。她娘却把她领到一间密室,自己就在一张凳上一坐,一面去寻了一根木棍,一面喝声道:“你这贱人,还不替我跪下?”
圆珠此时又羞又怕,只得双膝跪在地上,双手遮了她脸,轻轻哭泣。
当下只听得她娘咬了牙齿,用手指向她额上狠命一触道:“你这贱人,我十月怀胎,三年哺乳,方才将你这个贱骨头养大成人,谁知你竟会败坏丁氏门风。你也要知道,你是一位四品黄堂的千金小姐,居然不顾廉耻,做出这等事来,你快说出奸夫的姓名,让我去与他拼了命。不然,我就和你这个贱人一同寻死,没有第二句说话。”丁太太边说,边已喘气不止。
圆珠听了这些说话,也是情愿一死了事,并无一句求赦之词。丁太太见她女儿闭口不响,实是大怒,一定要问出奸夫姓名,方肯罢休。无奈圆珠只是嘤嘤地哭泣,总是给她娘一个不开口。丁太太没有法子,恨得自把她的脑袋向壁上乱碰乱撞。
圆珠一见她娘似要寻死,方始含羞忍耻地边哭边说道:“就是……就是我那秋练哥哥……”
圆珠话犹未完,只见她娘慌忙丢去手上那根木棍,忍住笑容,向她轻轻地啐了一口,复又扑哧一笑道:“天下有你这块臭肉,既然是他,何不早言?为娘还当别人,恐怕辱没你的身子。”
圆珠一听她娘口气,倒觉事出意外,又是怕羞,又是好笑,只得老实人也说几句假话,大了胆子,推说她娘,不应任她哥哥独自上楼,被他用强,没有法子抵抗,只得相从等语。正是:
如此丑行都可恕,
方才盛怒又何为。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