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弄假成真褫衣防女盗 喜新厌故衔舄获娇妻
却说丁太太本是一位太守夫人,何至做事如此荒唐?内中却有两层道理。一层是她的虚荣心太重,对于镇台少爷,因此特别看待;二层是那时盗贼蜂起,大半都有本事,断非寻常捕快能够抵御捉获的。她素知秋练武艺高强,因思借他之力,保护家门。有此两层缘故,所以圆珠弄得莫名其妙起来了。
当下丁太太一听圆珠这般说法,赶紧将她女儿一把拖了起来,叫她坐在旁边,细细地问她道:“这么你是一个闺女,又已有了人家,既被你那哥哥糟蹋了去,理应就来告诉我呢!照这样说来,恐怕连这个春梅小东西,也不能够保全的了。”
圆珠听了,低头不答。
丁太太知她女儿脸嫩,忙将春梅唤到,春梅扶病而至。丁太太仔细朝她脸上一看,见她眉毛散乱,乳峰高耸,一望而知早已破身。连连皱着眉头,微叹了一声,也不去责备春梅,单问她道:“此事原怪我的不是,大不应该任一个青年男子常常上楼。现在你们二人之事,若被羊家晓得,那就要大闹江东了。”
春梅便趁此机会,含羞答道:“白公子已允即日恳求他们父母,托人前来作伐。又因羊家这面尚未退婚,所以不敢前来冒昧。这事要求太太做主的了。”
丁太太听了道:“这位女婿,当然比较羊家要高万倍,但是现在人心难托。我的意思,先要白家向我求亲,下定之后,方始去退羊家。”
春梅道:“这件事情,且让我去示意公子,想来尚不繁难。”
丁太太道:“事既如此,也只有如此办理的了。现在我假装不知,且俟白家的媒人来过再讲。”说着,又关照春梅道:“你们年轻人,真是做事不顾前后。现在时世不好,不是强盗明抢,便是贼来暗偷,你们楼门,为何不关?不是今天我去反锁,若被用人看见你们的秘密,那还了得?”
春梅不敢辩白,急同圆珠回到楼上。
圆珠红了脸说道:“这扇楼门是你的责任,你竟如此大意。”
春梅道:“我因寒热大作,不知怎样一来就会忘记。现在我说反而因祸得福,太太早已答应,还愁什么?”
圆珠道:“我此刻只怕他变卦,我是不会说话的,等他来了,你须和他说个斩钉截铁的才好。”
春梅听了道:“小姐放心,我会办理。”
等到晚上,秋练自然又来。圆珠、春梅二人并不提起白天之事,单是问他媒人何日好来。
秋练踌躇一会儿,方始答道:“我们爹爹近来正在生病,如何可去开口?”
春梅道:“这件事情,日子已经不少了,尽管这样地迁延下去,我同小姐自然相信公子没有二心,如果换是别人,恐怕就要说你口是心非了呢!”
秋练听了,假装发急道:“你们二人既然起了疑心,我马上就赌一个咒给你们看看。”
秋练嘴上虽这般说,心里却在暗算道:“她们主婢两个,我已觉得有些玩腻了,若有好的女子,我想另娶,这个咒又如何赌法呢?”他想了一想,他想:“我有如此本领,譬如一个女子,我总敌得她过。”他想至这里,顿时扑地向灯前跪下立誓道:“我白秋练,将来若负丁圆珠与春梅姊姊两个,我必死于外路女子之手。”
春梅不知秋练赌的是一个风流咒,单听见他说出一个死字,吓得赶忙将他一把扶起道:“公子只要真心,何必赌此恶咒?我们主婢二人既是你的人了,忽然听了这个死字,自然十分胆寒。但愿公子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就是了。”
秋练听得春梅说得这样体贴,心里也会不忍起来。哪知他是一个色鬼,真像叫花子吃死蟹,只只好的,弄得后来,身应咒语,此时且不说他。
当下他们二人一同坐下,秋练又对春梅说道:“你的第二步计划,我已预备妥当,大约明天晚上,就好实行。”
圆珠问是何计,春梅道:“我防太太对于公子尚未十分信任,我叫公子去弄一班假强盗来,由公子假装把强盗击退,太太自然要感激公子了。”
圆珠听了道:“此计好是好的,不过动刀动枪起来,须要小心。”
春梅听了,伏几狂笑道:“小姐真是太把公子的本事看轻了,公子的师父乃是剑仙,据人说,从前两三万的土匪都被这位剑仙撵走。公子学习十年,岂止万夫不当之勇?真来几千毛贼,也不在公子心上,况且还是假的呢?”
圆珠听了,也失笑道:“这样说来,是我过虑了。”
这天晚上,一宿无话。
第二天白天,秋练便来对丁太太说,因为衙内里太烦,拟在这里外书房静养几天。
丁太太当然十分欢迎。谁知到了半夜,突然撞门而入,进来几十个明火执仗的大盗。丁太太一见有了强盗,急得极声喊叫干儿子:“少爷,快快救命!”
丁府上所有上上下下的男女用人,早已吓得躲得无影无踪。此时秋练假装奔了出来,就与强盗厮打,楼下闹得烟雾迷天,楼上圆珠、春梅两个却在那儿开了窗子,居高临下地大看全武行的新戏。圆珠素来胆小,陡见楼下那几十个抹了花脸的强盗非常可怕,早将春梅说过是假装的说话忘记得罄尽,吓得躲在春梅怀内,连连问道:“公子可碍,公子可碍?”
春梅笑得肚皮作痛道:“小姐,你这个人,怎么这般胆小?我早已替你说明是假扮的,你难道又忘记不成?”
圆珠听了,方才没有说话,赶忙朝下又看。只见公子已在和强盗对打,兀像真的一般。闹了一阵,就见那班强盗统统逃走。只见公子既将强盗赶走,正拟走进里面,向丁太太去居功的时候,此时又见屋上飞下一个全身红衣、手执明晃晃两把钢刀的美貌女盗,并不答话,就向公子面前奔去,手起一刀,对准公子的脑袋上面斫去。同时又见公子似乎也现出诧异之状地,即把他的头倏地向右一偏,早已避过刀锋,跟着还了那个红衣女盗一刀,那刀也被女盗避去。他们两个,跟着一来一往,如临大敌的一般,打了起来。
春梅看了,急对圆珠道:“这又奇了,公子昨儿并未提起还有一个假扮的女盗加入,怎么此刻忽然又有一个女盗起来?而且这个女盗满脸杀气,咬牙切齿地,大有欲得公子而甘心的样儿。就是公子和她厮杀,也像步步留神,不肯丝毫放松,难道真的碰着强盗不成?”
圆珠对于文墨等事却比春梅高明不少,除此以外,那就一无所知。此刻听见春梅这般一说,她又害怕起来道:“这么可要赶快前去通报镇台衙门呢?”
春梅摇摇头道:“这倒不必。”
圆珠道:“我此刻忽然想起一本书上说的,大凡剧盗侠贼,对于抢劫一层,尚在其次,他们最欢喜打抱不平。莫非这个女盗也来打抱不平不成?”
春梅此时一双眼睛紧紧望着下面,生怕公子有失,耳朵里听见她小姐说得很是,正待答言,忽见那个女盗似乎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不知怎么地一来,急向公子面上虚晃一刀,跳出圈子,扑地飞身上屋,又把她的眼睛四处乱转,不知还是要想蹿进这间楼窗口来呢,还是打不过公子要想逃走。
春梅胆子较大,此时也会拉着圆珠直往里面就逃。幸而秋练早已跟着飞身上屋,那个女盗一见不能逃走,索性复又纵到下面,拼命地与秋练恶战起来。照秋练的武艺,本在女盗之上,只因好色太过,身子早经掏空,因此有了缺点。然而他是无忧老人亲自传授,还有一种绝技,名叫点穴法。只要被他点着人的身上,除了神仙以外,无不骨软筋酥,只有束手就缚。秋练此时就用此法,早将女盗点得倒在地上。秋练急用一条绳索,把那女盗绑在树上,又因女盗身上藏着不少的铁器,秋练怕她暗算,索性把她所穿衣裳全行卸去。
此时,丁太太同了用人争着来看,圆珠、春梅也到楼下。只见女盗的衣裳一被人剥,顿时羞得无地自容,哭泣起来。丁太太的意思,不愿结怨于人,便叫秋练将她释放。秋练见这女盗长得美貌,极想奸她一奸,后来又见圆珠、春梅都说做做好事,快快放她,秋练没法,又向那个女盗摸手摸脚地调戏一阵,方始纵她逃走。
那个女盗临走的时候,却指着秋练大骂道:“我就是江湖上的女盗暴虎,因为方才偶过此处,见你一个人杀退数十名大盗,一时路见不平,所以前来会你。我的武艺不能及你,我本不怨,不过我虽为盗,夫死守寡,仅有一个名叫小虎的幼女,现在一个清白之身被你这般羞辱,且俟二十年之后,我的小虎女儿必能替我报仇。”女盗暴虎说完此话,顿时纵身上屋,似飞般地逃了去了。
这里丁太太等自然把秋练这人恭维得犹如哪吒三太子的一般。秋练也自鸣得意,牛皮乱吹。这天夜里,丁太太老实叫秋练住到楼上,名虽保护她的女儿,实则是无恩可报,用她女儿这人酬庸吧。
谁知秋练这人真没情义,就从那天的第二天起,绝迹不到丁府,害得丁家母女主婢三个日夜盼望。大家弄得莫名其妙,究因何事得罪了他,弄得如此结局。后来打听出来,才知秋练早已做了状元夫人的乘龙快婿了。暂且丢下丁家这面,再叙秋练那面之事。
原来秋练对于圆珠主婢二人并非不爱,只因他有一个喜新厌故的坏脾气,这个脾气,虽说少年男子个个都是,不过秋练只图一己的欢乐,不管人家的性命,尤其不好。所以无忧老人早已看出他的心地不甚纯正呢。
现在先讲秋练那天回到衙门,他的母亲梁氏夫人唤他前去,向他说道:“今天有人前来替你做媒,女家就是本城绅士,前任头等侍卫武状元狄仁豪的小姐。据媒人说,狄小姐的名字唤作探花,自从她的父亲逝世之后,只有一位寡母在堂。狄小姐非但生得才貌双全,所学武艺,江湖上都也闻名,还有百万妆奁陪嫁,但要我儿前去比武。为娘想想,既是门当户对,只要我儿能够胜她,这头亲事,便能成功。”
梁夫人说完,秋练乐得手舞足蹈地说道:“既是新人又美,嫁奁又多,这种亲事,何处去找?明天儿子一定前往就是。”
到了次日午间,梁夫人果请媒人陪着秋练,同至狄府比武。狄太太早已得信,一切预备妥当,等得秋练一到,就由特请的评判员恭而敬之地将秋练导至后花园内那座比武台前。
秋练一见探花小姐穿着一身华丽武装,先已候在台上。她的美貌,虽与圆珠主婢不相上下,只因自己有那喜新厌故的脾气,自然觉得探花小姐这里式式可爱,圆珠那边样样可憎了。当下纵身上台,照着比武的老例,先朝上面一拱,是拜狄府的祖先神癨,次朝外面一拱,是拜各人的师尊。然后方朝探花小姐一拱道:“学生武艺不精,举动粗率,尚望小姐指教。”
探花小姐听了,将脸微微一红,拱手答称:“公子不必谦逊。”说着,摆开坐马,左拳护胸,右拳下垂,这是等候对方先行动手,也是比武之中的敬客之礼。
这天狄太太主张不用石灰包、假兵器之类,单较拳法。秋练于是用出全套本领,先向探花小姐脸上虚击一拳,随手收回这拳,就用第二拳急向探花小姐的前胸送进。这拳叫作童子拜观音。只见探花小姐不慌不忙,飞快地把她身子往下一沉,分开左右两拳,便向秋练两只耳门合击拢来,这是名叫蜜蜂进洞,专解童子拜观音的套数。秋练一见,即知探花小姐也具神技,并非江湖上的花拳可比。赶忙把他身体向后一仰,趁势飞起一腿,对准探花小姐的下身踢去,这叫蛱蝶寻花,最是凶险。探花小姐即把她的小腹往里一凹,又将手掌伸直,学作刀式,狠力地就向秋练腿上削去,这叫独掌斩蛟。秋练哪会被她削着?急又收回这腿,跟手把脚在地上扫上一个圈子,这叫横扫千军。探花小姐晓得来得厉害,急忙纵至悬空,她的身子离地已有半丈,秋练也急跟着纵起。说时迟,那时快,他们两个的身体两面都因势急,不及停留,早听得很重的扑的一声,他们二人已经撞了一个满怀。虽然同时蹿下地上,并无损伤,可是台下那班看比武的人们早已同声喝了一声好嘛的异彩。
此时秋练倒还罢了,可是直把探花小姐羞得粉靥通红,心里一个不服气,就趁秋练脚步尚未站稳的当口,飞快地背转身去,倒飞一脚,直向秋练的双眼钩去。你道为何?原来那时的妇女,尚未盛行天足,都是三寸金莲,凡有武艺的妇女,她们的绣花鞋尖之上,都有极细的铁管藏在里面,以备钩人眼珠之用,探花小姐一时好胜心起,竟用这着毒着。谁知秋练究竟不弱,早已步步留心,探花小姐一经把脚反踢上去,她的身体当然是也跟着离地而起。他们有拳法的人,对于趁势的那个势字非常得用,不然,一个人的身子离地悬空,岂不要跌倒地下了吗?
当时秋练早防探花小姐要有这着,他一见她的那只脚跟向后钩来,既趁势把他的身子往前一凑,张开大嘴,他的牙齿早将探花小姐的那只绣舄衔住口中。正是:
休言性命双拳下,
倒说婚姻一脚成。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