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锦上添花凤凰出世 雪中送炭麋鹿行医
却说秋练一口既把探花小姐的绣舄咬住口中,跟手又将她背上的衣服抓住,怕她跌在地上,有失面子。因为比武的规矩,只要一量地皮,非但是输,而且输得交关难看。
当时狄太太本来站在台后,以备她的女儿一旦有失,便好出来援救。及见女儿绣舄已被白公子衔住,慌忙奔出,一把将她女儿抱着进去。这场比武,当然秋练占了上风,这头亲事,也就因此成功。
当下那班评判员以及媒人,争着陪了这位新贵人来到客厅入席。吃毕之后,仍由同来的媒人陪回衙门。媒人一见白镇台夫妇,自然夸奖秋练的武艺出色,白镇台夫妇自然十分欢喜。宴过媒人之后,于是下聘迎娶,不必细表。
探花小姐嫁了这位如意郎君,闺房之内,当然是十二分的恩爱。秋练既是人财两得,对于这位新娘总算千般怜惜,万种温存,比较从前的那个丁圆珠起来,还要加倍奉承。这座镇台衙门,喜气洋洋,和风霭霭,所有乐事,无非朝朝寒食,夜夜元宵这八个字代表而已。
可怜只有丁府上的圆珠小姐,连同春梅丫头,自从一得了白公子另娶的消息以后,真是哑子吃黄连,说不出来的苦。只因是桩私订终身之事,既未行聘,便无从向白氏交涉。圆珠又是一位固执的人物,虽有她娘百般譬解,春梅丢开自己心事,也来想出说话安慰,所谓心病总需心药医,何曾能够解免圆珠的半点儿忧愁?
丁太太怕她女儿寻死,只得日日夜夜伴着,寸步不敢稍离。圆珠自怨自艾了几时,一病不起,势极危殆。幸而家里还算有钱,寿州城内的名医,无不请遍。谁知圆珠生来命苦,苦头尚未吃满,偏不会死,光是缠绵床笫,度她心如刀绞不幸生涯的罢了。暂且搁下不提,再说白秋练那面得意的事情。
原来白镇台在寿州镇台任上,已经十有余年,因为他这个人一生视钱如命,不肯向兵中堂官打点,直到这年,军机处因他的资格已打第一,便把他升了广西提督。廷寄一到,白镇台岂有不喜出望外之理?于是挈了全家,就去到任。秋练对于圆珠主婢两个本已恩义全无,但又恐怕她们前来缠扰,心里巴不得离开寿州,省得有所麻烦。一见他的父亲升到广西,真是天从人愿,快活之至。
白镇台到任未久,因有一桩剿匪案子,就把儿子保了候补都司之职,都司是个四品,照例可戴蓝顶子的。秋练少年闹标,硬逼他的父亲替他捐上一个二品衔,二品衔便好与他父亲一样,戴着血红的红顶子,岂不威风?当时也有些人知道他与丁圆珠的秘密,无不说他太觉薄情,背后挖苦他的那一颗红顶子,好说不是用钱捐来的,仿佛是丁圆珠的血泪染成的。秋练既无所闻,当然过他的得意日子。
又过年余,那时探花小姐已有身孕,正在这几天之中,就要临盆。白提台既已做到文到尚书武到督的地位了,做官一层,早已满意,眼前所有的缺点,无非没有一个孙子,一听媳妇临盆在即,这一喜非同小可。这天正在签押房里批阅公文,偶然疲倦,他就丢下公事,横在一张炕榻之上,随便睡熟。正在睡得甜蜜的时候,耳边忽然听得屋檐之上似有一种非常清和的鸟声,越听越奇。赶忙睁开眼睛一看,果见檐际立着锦毛彩翮,音曾箫史之吹,舞镜冲霄,美似扬雄之吐,极大极大的一只凤凰,心里不禁大喜,便暗想道:“这是仁智之禽,东南之宝,必有圣人出现,方始能见这样东西。难道我家要出大人物不成?”白提台思至此处,不由得坐了起来,要想去把这只凤凰捉了下来,以备养它。不料那只凤凰一见他起来,却向他的媳妇卧房里面飞去。白提台不肯就罢,提脚追赶出去,谁知忽被门槛一绊,惊醒转来,方知是梦。
正在惊疑之际,忽见梁夫人急急忙忙、笑容可掬地奔来对他说道:“老爷恭喜,你的媳妇已经养下一位千金,尚在其次,养下之后,满室异香,经时不散。这个小孩儿又来得天庭饱满、声音清越,确非寻常的孩子。”
白提台听毕,即将梦中所见告诉他的夫人。
梁夫人听了,很是欢喜地道:“儿子、女儿都是一样,我想我们这个孙女,既有如此梦兆,定非等闲。”说着,拉了白提台,同至媳妇外室,一面请老爷坐下,一面不管暗房,自己进去看那小孩儿。
白提台一个人坐在外室,偶然听得一班丫鬟、仆妇在那儿互相私语道:“太太不顾暗房,就去看这孙女,真是生下一只凤凰来了。”
白提台听到耳里,梁夫人已将小孩儿抱至,请她公公过目。白提台接来一看,也觉此孩儿真个出众,便对梁夫人笑道:“此孩儿即以凤凰取作名字吧!”
梁夫人答道:“好极好极。”说罢,一壁把小孩儿送回房里,一壁料理酒筵,遍请全城文武官员。
大家见白提台年已半百,方有这个孙女,生时又有异兆,自然竭力恭维一番。这天酒席之间,又接到抚台那边送来喜信,奉旨赏给白提台仁勇巴图鲁字样,于是一天双喜,更加闹得烟瘴雾气、喜气重重。客散之后,白提台又说他这凤凰孙女命好,格外高兴。
哪知不到一月,朝中有位大官想敲白提台的竹杠,指名要借五十万两银子。白提台自然不肯应命。那位大官从此便与白提台做了对头,不知怎么一来,被他查出白提台克扣军饷,严参一折。两宫震怒,即把白提台拿解来京,问成满门抄斩之罪,家产统统充公,于是白提台正法,梁夫人仰药自尽,连那儿女亲家狄太太也带累在内,身亡家破,简直没有这份人家了。
秋练幸而得信较早,慌忙挈了妻女,真似丧家之犬、漏网之鱼,空空两手,逃走江湖。秋练既成朝廷钦犯,出亡在外,也好算是身受其报。
丁圆珠呢,却在此时,病已痊愈,对于秋练这人,因他已到广西,日子一久,怨气渐忘。适值羊安庭夫妇双亡,羊青阳中馈需人,择日迎娶。丁太太不便再拒,只得答应。
临嫁的那头一天,丁太太把春梅叫去,对她说道:“你们小姐,不能离你寸步,明天就要出阁,你自然跟着过去。我已与你们小姐说过,将来就叫羊姑爷把你收房,你仍一心一意伺候小姐。白家那个畜生之事,譬如前生冤债,从此不必再提,你们以后重新做人便了。”
春梅听了,低头无语。丁太太以为她已应允,也不要她答复。等得圆珠嫁到羊家,合卺之夕,羊青阳倒还看不出她的破绽。羊青阳开着一爿米店,自己资本也有五六万,又有庄款十余万,寿州城内,要算数一数二的大商家了。圆珠自己因有亏心之事,对于青阳面上,万事迁就。又因青阳好货之心,胜于好色,十天里头,倒有八天住在店里,偶尔回家住宿,相待也还不错。圆珠于是将青阳的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行为刻薄、心地奸刁,种种不好的事情,因此看破几分。
等到满月之后,她便与春梅提议,要践从前说过的同侍一夫之约。岂知春梅大不赞成。圆珠劝之再三,春梅始把她的意思告知圆珠道:“小姐一番好意,春梅当然感激。不过人各有志,夫妻问题,似难相强,小姐是正式嫁与姑爷,勉强的爱情也好,真实的爱情也好,将来替羊家传宗接代,做一份好好的人家,这是小姐个人之事。至于我呢,早已看破世情,终身不愿再嫁人的了。”
圆珠听了,很是诧异道:“那个姓白的,这般没情没义,你难道还要替他守节不成?”
春梅听了,乱摇其头地答道:“那个冤家,小姐不必再提,我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断不是替他守节。我因看透男子汉都是没有良心的居多,就是我们这位姑爷,小姐不要动气,我看他脑后见腮,以及刻薄脾气,实在不愿做他姬妾。小姐待我不薄,我虽不再嫁人,自然服侍小姐终身,绝无二心。”
圆珠知不可强,只好听她。
又过几时,青阳店里有个小伙计,名字叫作钱可耻,忽然断弦,青阳因他办事老诚,要想将春梅嫁他去做填房。圆珠既知春梅的宗旨,当然一口回绝。谁知春梅反而愿意。圆珠不懂。
春梅道:“姓钱的对于主人能够忠心,待老婆或不会坏。我的情愿嫁他,无非想享闺房之乐。至于贫富贵贱,本来有命,我倒不在心上。况且我替小姐做事,有穿有吃,就是姓钱的月俸稍微,也可敷衍。”
圆珠听了,方才明白,特地腾出几间闲屋,给与春梅夫妇两个居住。春梅夫妇两个,一个感激男东家,一个感激女主人,从此更加忠心,不在话下。
这样地又过一年,圆珠与春梅两个先后各生一子,圆珠的儿子,取名小青,春梅的儿子,取名小可。
光阴迅速,小青、小可忽已三岁。圆珠因见春梅乳多,便把小青命她兼哺,春梅真也忠心,每日哺乳,必定先使小青吃饱,再顾自己儿子。圆珠也能体贴下情,若见春梅家用不敷,常常瞒着青阳,暗中津贴。上下相安,圆珠心广体胖,反比在娘家时候安逸了。春梅有时偶尔提到秋练从前之事,圆珠掩耳不闻。因为那时仅有一份《申报》,还是初倡,各处消息既不灵通,青阳为人又是一文不肯虚掷,店里家中,连一份报也不肯看的,所以白秋练家破人亡之事,圆珠、春梅二人毫不知道。
这几天,圆珠适因丁太太有病,她在娘家住了几时,方始回家。
春梅见她回来,等得青阳赴店之后,方才悄悄地对圆珠说道:“小姐,我有一样为难的事情,想与小姐说呢,又怕小姐动气;不与小姐说呢,恐怕弄出事来。”
圆珠听了,不待春梅讲毕,急问道:“你有什么事情,说得这般厉害?”
春梅道:“白家的那个,前几天忽然到来找我。”
圆珠单听了这一句,便已气得浑身发抖、面孔发青地道:“亏你还会理这个没良心的恶贼,我的不去和他算账,并不是为的他,乃是为我自己的名誉。亏他还有这张脸皮,来见我们呢!”
春梅道:“小姐不必生气,且让我把他的家破人亡之事讲与小姐听了,再来商量办法。”
圆珠一听秋练“家破人亡”四字,赶忙双手朝天乱拜道:“到底老天真有眼睛,这才叫作现世报呢!”
春梅见了,先自己抽了一口冷气,方又郑重其事地对圆珠说道:“小姐,你还不能够逍遥事外呢!他既然专诚来寻我们,哪肯轻易罢休?”
圆珠听了,更有些怕起来的样儿道:“他……他……他要怎么样对付我们?”
春梅道:“他呀,他真无赖呢!只好说是我们两个的冤家对头了。他自娶了那个姓狄的之后,他老子就升到广西去做提台。他到了广西衙门里,还保了一个候补都司之职。不久,又生下一个女儿,名字叫作什么凤凰。不知怎么一弄,朝里有个奸臣,和他老子作对,就把他老子问了斩罪,家当统统充公,据说还要满门抄斩。他亏得跑得快,仅带了老婆、女儿出亡在外。这件案子,非但连他的丈母、太太的家当也不保,听说性命都不着杠。他既六亲同运,手无分文地逃在外面,听天由命。幸而他的老婆还算贤惠,便改名换姓地在江湖上卖技营生。他那时尚是朝廷钦犯,哪敢露面?”
“这样地又过几时,各处行文捉他,又只好带着妻女两个,逃入一座深山。那座山名,叫作什么,他倒对我说过,我可忘了。他们既在山中,虽然可以避去差役捕快的耳目,可是没钱度日,怎能过去?又因冷了没有衣衫,饿了没有饭米,夫妻娘儿三个一场大病,弄得九死一生。大人倒还罢了,那个幼女,奶还未断,因她娘在害病,没有奶奶哺她,自然吵个不休。”
“据他说,有一天,他们夫妇二人死过去半天,等得苏醒转来的时候,看见有两只麋鹿竟在那里哺他女儿的奶奶。那两只麋鹿不但哺他的女儿的奶奶,而且表示样子,似乎能够医他们夫妇的毛病,他的老婆便对那两只麋鹿说,你这鹿先生、鹿菩萨,你若能够救活我们娘儿三个性命,将来必定从重地报你之恩。那两只麋鹿若有灵性,就去衔了些草药来,他们大大小小三个,倒说吃了那些草药,居然好了起来。于是真的与鹿豕为伍,混了年余。听说有人替他洗刷罪名,总算可以出头,他把老婆、女儿仍旧丢在山中,自己一个人出来谋生。又因运道不好,一无成就,实在弄得没法,他就老着脸皮来寻我们。好在他一则改了姓名,二则这三五年来雨打日晒地,早已不成人的模样,因此没人认得他的本来面目。”
“他一到此地,便来找我。可巧我正在大门外面买东西,他虽认得我,我却认不得他。后来说出是他,当时就把我吓了大大的一跳。我当下听他的口气不对,恐怕闹了出来,我还罢了,小姐如何做人?我只得骗我们可耻,说是我的堂房哥哥,可耻素来不问家务,一天到晚,只在店中办事,一听是我哥哥,倒也待他很是客气,便请他住在我那对面房里。我们可耻本是住在店中的,这几天之中,除了叫徒弟送些吃食以及零钱来家,他自己索性一趟也不回来了。”
春梅说至此地,还要往下再说,青阳已经回来。圆珠慌忙示意春梅,叫她不要再说。春梅何等玲珑,自然托故走开。
圆珠此时心里受了感触,在和青阳说话,弄得前言不对后语。亏得青阳知道圆珠做人规矩,尚不疑心。正是:
为人不做亏心事,
半夜敲门不吃惊。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