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含血喷人强凶如黑煞 饮鸩止渴弹泪做红娘
却说青阳这夜住在家里,他与圆珠谈谈店事,说说家务,后来说到秋练身上,就很不以为然地对圆珠说道:“我这几天听说春梅来了一个堂房哥哥,可耻为人老实,开口就留他住在家里。我的眼睛不是我自己夸口,好人歹货,难逃我的目光。我见此人獐头鼠目,一脸横肉,虽非大盗,也是恶人,如何可以留在家里?”
圆珠贼人心虚,听了青阳这话,顿时吓得暗暗叫苦,只得装着有要紧没要紧的样儿答道:“皇帝老子也有几份穷亲,春梅既然做到人家丫头,她的哥哥哪会上等?不过亲戚来往,总是有的。好在与我们无干,你何必多管闲事?”
青阳听了,冷笑一声道:“你倒说得干净,我是一家之主,倘若出了事情,试问我能不问吗?”
圆珠听了,不敢再辩,慢慢地故意把话引了开去。
青阳营业虽然做得发达,却要精神去办,白天忙了一天,晚上回家休息,已是万分疲倦,所以只与圆珠略谈一会儿,便自睡去。
圆珠因有心事,这夜何曾合眼?第二天一早,青阳已到店中办事。
圆珠等得春梅进来,忙把青阳所说之话告诉了她。又问她道:“这件事情,我们这个,莫非已有风声不成?不然,你的哥哥何必对我来说?”
春梅听了摇头道:“我看未必晓得,倘若知道一点儿底蕴,姑爷这人何等厉害,怎有这样平安?小姐千万不可虚心。那个杀坯,正在有挟而求,昨天我的说话尚未说完,小姐示意,我又不是傻子,我昨天的意思,还想请小姐给他几百两银子,叫他赶紧离开此地,你我便好没事。谁知那个杀坯真是畜生行为。”
春梅说至此处,一看房里没人,忽然伏在圆珠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圆珠见了春梅这个样子,自然一无主张,急劝她道:“几百银子,这里是不能想法的。只有问我娘去,你也不可着急。”
春梅听了,边拭泪边说道:“现在还不是银子的问题呢,我春梅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卖到我们太太的府上。太太、小姐待我,何尝当我是个下人看待?就是到了此地,嫁了我们可耻,他的敬重我、怜惜我,我平常还自己暗暗地称赞自己有眼光,这个男人嫁得不错。他既当我是他妻子,我自然也该当他丈夫,哪里知道我这个苦命鬼,非但一点儿好处没有给他……”春梅说至此处,更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伤心得了不得地,边哭边说道,“反而挑他去做乌龟。”
圆珠插口劝道:“这是已过之事,你们男的即使知道,也不好怪你。常言说得好,小娘入门为正。”
春梅听到这里,边跺着她的脚,边接口说道:“小姐呀,你还不知道我昨天晚上的事情呢!”
圆珠听了,急问何事。
春梅又说道:“我从这里回去,那个杀坯逼着要我一床同睡,我还没有拒绝,仅不过答话慢了一些,那个杀坯顿时像个黑煞凶神一般,他硬说我同小姐二人写信把他请来叙旧的。又说若不允从他,他就要向我们可耻和姑爷二人,不但说出前事,还要说这回他来,也是我们两个叫他来的……”
圆珠话犹未曾听毕,顿时气得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春梅又怕圆珠急坏,可怜她含着一包眼泪,忙去筛了一杯凉茶,叫圆珠呷下,好止心头热血。
此时圆珠也怕热血攻心,不能止住,若再痛倒,更是不妙,一壁纷纷落泪,一壁就在春梅手里把茶呷下。
不佞编到这里,要来插句笑话。圆珠既是一壁落泪,一壁呷茶,那杯茶内必有她的眼泪落在里头,当然眼泪与茶,一同呷在肚内,她或者因为嫌茶太少,不能止住她胸中的许多热血,总算加点儿作料进去,格外有效,也未可知。可惜不佞这话,圆珠未曾听见,否则也要破涕为笑,会减几分愁苦呢。
再说当下圆珠呷下凉茶之后,果然未吐第二口血。她又气哄哄地问春梅道:“这么你难道这般好答话,真的依他不成?”
春梅皱着眉头答道:“我的依他,原是为的小姐,我想做我一人不着,哪里晓得那个杀坯,如他之愿以后,他还要叫我来唤小姐出去。”
圆珠听了,吓得慌忙逃到后房,嘴上还连说:“这是我情愿死的,拼着死的。”
春梅见了,忙去把圆珠叫了出来,一同坐下道:“小姐这人真是好笑,那个杀坯的本领,不要说小姐躲在后房,就是躲到天上去,他也有本事来寻你的呀!”
圆珠听了,急得只是暗叫老天保佑,并无别策。
春梅又只得安慰她道:“小姐急也枉然,且让我去与他拼去。况且他此时又是落魄的当口,老婆、女儿尚在山中受饿,请问他两肩扛一口,叫名总算是个人呀!我想准定设法一千银子给他,他若不为饥寒所迫,或者不来歪缠,也未可知。”
圆珠听了,忙答道:“这么,事不宜迟,你此刻就去对他说去。倘若答应,顶好是限他即日就走。”
春梅听完,急急回到自己房里,便将圆珠之言对秋练说明。秋练听了,狞笑一声道:“少爷又不是来打秋风的,一千银子,好算什么事情?我请你去劝劝她,叫她要放得明白些,她若乖乖地瞒着她的男子,出来私会,万事罢休。否则她的绣闼,我能随便进出,她的男的若不知趣,你问问她看,她的男子可有女盗暴虎的本领?”
春梅听得秋练愈说愈不成话了,也动了真气向他说道:“你真的如此强凶,世上莫非没有王法的了吗?”
秋练马上把脸变作煞神一般地答道:“王法不过是置人死地罢了,我白秋练现在视死如归,天大祸祟,我也可以承担。”
春梅见他无理可喻,复拿出一种柔情软语来骗他,只想保全她这女主,至于自己吃亏,倒也不顾的了。岂知秋练任你软也不听,硬也不睬,一口咬定必要圆珠私来会他,一面销他兽欲,一面供给金钱,方始罢休。不然,奸占她们主婢不算外,还要害死青阳、可耻二人。
春梅到底是个妇人之仁,她以为秋练现在已成下流,说得出的便做得到,与其闹出人命,只有依他命令,还好苟延残喘,大事化为小事,或能消灭于无形。至于这是饮鸩止渴的政策,可怜她何尝知道呢?
当下便对着秋练狠狠地瞪了两眼道:“你真是我们主婢二人的前世冤家,不过我要问问你,世上女子极多,何必单单寻着我们两个呢?”
秋练一听春梅的口气似乎已经被他吓倒,大有去唤圆珠出来之意,非但不辩,反而赔出笑脸,假意怜香惜玉起来。
春梅见他如此举动,还当他想起当日情义,心软下来了,忙对他笑道:“你既然如此温存我,你可否看我的面上,不去寻着我们小姐?你要知道,一个女子,只有名节为重,她已一夫一妇地在此地做了人家,你也应该存点儿厚道、积些阴功。况你本有全身武艺,将来青云直上,比你先大人加二荣耀,那时你既名利双全,再娶一百个、一千个,似乎也不繁难呀!”
春梅说完,只见秋练马上又把方才那个一团和气的脸色收了起来,复将煞神般的鬼脸,把头乱摇。春梅一见不是路头,慌忙请他等着,自己飞奔地来至上房。
圆珠一见她来,急问可有眉目。
春梅摇头道:“杀坯乃是杀人不眨眼的恶贼,我是口已说干了,小姐呀,我想前想后,只有依他较为便宜。”
圆珠吃惊道:“春梅,你是卫顾我的人呀,何以也变口气?”
春梅急把自己和秋练所说的言语统统重述一遍。圆珠听完,急得只是干哭。
春梅道:“现在且趁姑爷不在家中,小姐跟我出去,好在小姐本来常常到我那边去的,所有用人,不至疑心。小姐见他之面,他或者卖面子给小姐,也未可知。”
圆珠没法,只得跟着春梅就走。春梅边走,边暗忖道:“小姐真也苦命,我春梅不是不肯替你,却已替了你了,仍是于事无益。”边想,边又淌下泪来。再去看看她的小姐,脸上急得惨白,脚下走上一步,倒要退上两步,分明像个赴斩之囚、待杀之豕,那种凄凉样儿,就是铁石心肠见了,也要伤心起来。
春梅刚刚想罢,已经走到自己房里。只见秋练一个人,笑容可掬地早在那边等候,一见她的小姐进去,并不客气,一把拖去,坐在他的膝上道:“我们已有多年不会了,你可惦记我呀?”
又见她的小姐低头无语,含泪欲滴,似乎又惧秋练横凶,不敢哭出声来。又见秋练把她的小姐抱至床上,便逼自己出去。春梅到了此时,只好避了出房,将门带上,自己只好守在窗外,防有闲人进去。谁知事也真巧,她的男子可耻早也不来,迟也不来,偏偏此刻回来要换衣服,一见春梅一个人站在房外,忙问:“房门何故关着,你又站在此地做甚?”
春梅情急智生,赶忙答道:“小姐娘家有件秘密书信,小姐笔迹,不便写上,又要瞒着姑爷,所以叫我哥哥在写。我防有人进去,因此在此守着。”
可耻人本忠厚,素来又信春梅的话,当下听完春梅之言,赶忙说道:“这么我不进去了,所需衣服,停刻我叫徒弟来取。小姐是你我二人的恩人,你须小心守着,千万不好使人闯了进去,以误小姐之事。”
春梅听了,方始把心放下道:“这么你也要代守秘密,不能使姑爷知道此事。”
可耻听了道:“这个自然,我若不守秘密,这是报怨,不是报恩了。”说完这话,头也不回,匆匆地回店去了。
又过许久,春梅方见秋练来开房门。春梅走进房去,只见圆珠一个人低头坐在床沿之上,仍无半句言语。
春梅便对秋练说道:“我们姑爷恐怕回来,你与小姐既是有情,千万不可害她淘气,快些让她进去才好。”
秋练道:“这么银子呢?也要快快给我,也好让我寄回山里,好使我的妻女度日。”
春梅听了,一壁连连答应道:“自然给你,自然给你。”一壁陪了小姐匆匆进去。
圆珠一到自己房内,横在床上,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春梅慌忙摇手止住道:“小姐不可大声哭泣,万一传到姑爷耳中,寻根究底起来,那还了得?”
圆珠听了,只得暗暗怨命。
春梅道:“他说要寄银子回家,小姐什么时候可以给他?”
圆珠道:“你们姑爷素来是左手不放心右手的,我自从嫁了他四五年,除每月给我一两银子零用外,并未多给分文。你们太太陪嫁我的几个钱,早已贴用罄尽,要么我去问我娘拿去。不过我偶尔提及姓白的,太太气得要死,我猜她不见得肯。你替我想想看,怎么说法才妥?”
春梅想了一会儿道:“小姐要问太太拿几百两银子,这还容易,小姐不会说话,我去也是一样。”
圆珠听了,就叫春梅回到娘家取钱。春梅去了没有多时,已经捧着五百两银子回来。圆珠问她是否说明,春梅道:“哪好说明?我刚刚提到姓白的人,太太已把他骂得狗血喷头。我见不对路数,假说小姐私做一笔生意,利息虽好,尚须加本进去。太太听了,便把银子立刻交我,又叫我传语小姐,经济问题,须要自己拿权,不可使姑爷前来干涉。”
圆珠听完,急令春梅快将银子送与秋练,要他马上离开寿州。
春梅拿着银子出去,过了半天,方始满脸愁容地回了进来道:“他哪里肯走呀?他说要在此地长住呢!他又说,他的老婆只要有钱寄去,绝不会来催他回去的,又说,他的女儿凤凰,现由她的母亲教她武艺,母女二人有了本事,自己可以谋生,他可不管。他是要长住此间了呢!”
圆珠听了大惊道:“这样怎么了呢?你们姑爷,他的为人何等精细?日子一多,必有破绽。这样说来,我这个人左右没命,不如自寻短见为妙的了。”圆珠边说,边又拖着春梅痛哭。
春梅劝她道:“小姐千万保重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丁、羊两家现在只有小姐一个人,身上的重任很是不少,万万不可存着这种歹念。至于这个恶贼,只有慢慢地设法对付,一时性急不得的。”
圆珠听至此地,更加怨命起来。
春梅道:“小姐快快不可如此,姑爷马上就要回来了,被他看出漏洞,那就真是死没葬身之地了。”
圆珠没法,只得硬敛忧容。不一刻,青阳果已回来。原来青阳往常是十天之中,总有八天住在店里,因为他的身家性命全在那爿店中,近见春梅的堂兄闲住此间,心里不大放心,因此回来得次数多了。其实他还毫未疑心圆珠这人呢,否则任你春梅如何多智、如何安排,万难逃过他的眼睛。
那时春梅一见青阳回房,正拟退出,忽见青阳把她叫住道:“我看你这两天失魂落魄的,连孩子也不甚当心了。你那哥哥,我说住在此间,总不方便,他若要做小生意,缺少本钱,我卖你的面子,可以借他三两五两,利息也只要二分,你看怎样?”
春梅听了,无语可答,只得说道:“我们哥哥本来就要走的,因为这两天忽然有病,只要略愈了,我一定叫他就走便了。”
青阳道:“这才对了,我真因你是我们小青的乳娘,又是你们小姐的从嫁,所以对于你的老兄,总算万分客气。否则我早已下了逐客令了呢!”
春梅嘴上虽在称谢,可是心里犹同刀割一般。正是:
屋漏既遭连夜雨,
行船又遇打头风。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