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陀山上有精灵
春节前的一次旅程,航班广播提示:飞机将很快在首都机场降落。
透过舷窗,随意瞭望,突然看见一片蜿蜒交错的雪道,覆盖着好几座山的脊梁。山峦银白,串接连通,雪道曲折,纵横如网。
这是什么地方?我正在仔细辨认,视线移向山前,村庄棋布在道路两旁,到处都是密植的树林。我猛然醒悟:这是我最熟悉的延庆!那北山下绵延的村庄,我曾经走遍了那里的大街小巷。多年以前,我曾经在那里打拼。多年以来,我一直欣慰当时没有虚度光阴,我一直为这里的变迁而倍感欢欣。
在这个怀抱着妫水湖的小城里,我已经生活了将近二十七年。二十七年,屈指算来,远比我在故乡的时间更长。这二十七年,无疑是我人生中最好的时段。在已成过往的二十七年里,在这熟悉的山川街巷,我一直习惯独自低头前行,我也习惯了一抬头就能看见高峻的山峰。这片土地,当然是我最熟悉的。我熟悉这里的一切,熟悉它二十多年来的发展历程,甚至包括它的纵深。
因为春节前的这次旅程,因为不经意地回眸瞭望,让我从高空的角度,邂逅这最熟悉的山川形胜,我不由得有些激动:此前,没有这样的机缘,让我以这样的心情观望,让我从这样的高度俯瞰。“此前”其实已是十年前,仿佛又时隔久远。
我扒着飞机舷窗,还想再仔细辨认,飞机翩然而过,飞越过妫川盆地,飞越过盆地边缘的群山。整个过程十分短暂。我突然有些感慨,对于流逝的时光,忍不住心生感叹: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倏忽而至,五十之年!
十年以前,当我离开这熟悉的地方,移居到喧嚣的京城,到了夏天,尤其不适应。盛夏的京城,蚂蚁般的汽车,翻卷着热浪;繁星似的空调,排泄着浊风。龟缩在“高大上”的空调房里,透窗远望,看不到城市的天际线;透窗望去,高楼之外还是高楼,窗户之外还是窗户,哪能望得见山、看得见水,哪有胃口生产矫情的乡愁。
看厌了密集的高楼丛林,就会心生厌倦,就像厌倦剧情的重复雷同,就像厌倦演员的拙劣表演。厌倦的情绪影响融入,有时感觉自己就是看客一名。其实内心里,滋生着潜伏已久的声音,那个声音不断地提醒自身:
“到山上去,到人烟稀少的地区,让烦躁的灵魂躲一时的幽静!”
凡俗的肉身,有时会顺从内心的召唤,于是,再一次去攀登海陀高峰。
记不清多少次登顶,也记不清曾经多少人一起同行。
很多年前,就已经数次攀登海陀山。最多的一年里,爬上去过三回。那个时候,还很年轻,头发乌黑而茂密;那个时候,习惯在外界的重压下,甘愿像驴一样地负重——重压之下,挤出个周末,抽空加入驴友的队列,负重前行。
那个时候,海陀山还没有今天的盛名,还没有被赐予“十大非著名山峰”。
当然,这座名为海陀的大小高峰,一定也使很多人望而生畏、望而却步、望峰息心。人生在世,本质上都在进行不同形式的攀登。但凡事关生死,就显得格外庄重。仓央嘉措的诗句:“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桩不是闲事?”在生命与攀登间,前提是活着,唯有健康地活着,才可能有幸福的人生!
每次登上这京北第一高峰,就会想起攀登过的不同登山路线:
传统的路线是开车绕到山的北面,从阴坡的半山往上爬,一路上有树林遮蔽,避免暴晒。除了有几处陡坡特别费劲,相对而言这条道路最短。我从这条线路登上去至少八回。
驴友喜欢的线路是从闫家坪出发,沿着山脊攀缘,一路上周边美景尽收眼底。我跟一帮大学生“村官”走过一回。
还有条路在西大庄科沟里穿行,一路上泉水幽咽、怪石嶙峋。行走在山沟里鸟鸣山幽,感觉漫长且寂静。只要咬牙翻过最陡的山坡,就能到达半山腰的松林,栖息在大片松林的荫翳下,静享松涛之下的柔风,眼望着即将被降服的峰顶,真是其爽无比!
相对难走的是啤酒溪一路。不成形的山路上,有防不胜防的绊脚石。好在经历无数的弯弯曲曲,终于抵达辽阔的高山草甸。无论是坐享大片的绿茵,还是欣赏娇艳欲滴的山花;无论是俯瞰山下熟悉的尘世,还是遥望南山隐约的长城:都会感觉所有的辛苦不值一提。
不同的登山路线,沿途自有不同的风景,一路上自有不同的体验。登山亦如人生旅途,支撑我们埋头苦行的动力,是远方目标的召唤——人们总是期盼并且相信,远景总比现在更加美好光明。的确,抛除“殊途同归”的宿命论,确实应当多做些尝试,不同的道路上自会收获独特的体验,自会欣赏迥异的风景。只有多做些尝试,才会多长些见识——这无关别人的推荐、无关过誉的宣传,只有身心愉悦,才会在攀爬的过程中,心甘情愿地经受曲折,自然会淡化沿途的苦痛。
每一次登临久违的海陀高峰,那些比我先到的人早在高山草甸之上,躺进鲜艳的帐篷;那些落在我身后的呢,依然在陡峭的山坡上,拖着疲惫的身躯,挥汗如雨地行进。
有一次,原本天气预报说是阴天,却不料下起了阵雨。
立身在雨后的海陀山峰,仰望更高的高处,似能倾听到那空谷里的回声。
雨后的海陀峰顶飘浮着平流的云层,云雾轻抚花甸,鲜花随风舞动……半山腰里大团白云,扶山直上,一直到云天交汇处,直到浩渺的天空——那里,盘旋着一只苍鹰,俯瞰这喧闹的凡尘。
我一直厌倦喧闹,但我喜欢这凡尘!
立身在雨后的海陀山峰,欣赏这大山的雄浑,静等云散雾尽,就会迎来雨过天晴:雨后的海陀山,天朗气清。那散布在草地上的五彩帐篷,犹如繁花似锦,一切都是那么的浪漫,自由,轻松!
年轻,真好!真好啊,年轻!
每次站在这多次登临的海陀山顶,都会生发豪迈的诗情,也会生发人生的浩叹:那“早生华发”的感慨,不仅仅暗含幽怨的“人生如梦”。
有一次,在雨过天晴的山上,我问陪我前行的老婆,她是我大学同学,当年我们一起怀揣梦想,共同来延庆扎根,我问:
“你还记得朋士的那首《约翰·安德森》吗?”
老婆说:“我当然记得。一个英国诗人的作品,你背来给我听听。”
我说:“好,我试试。我背不下去的话,你接着提醒。”
我面向半山的浮云,背诵道:
…………
想当初我们俩相识的时候,
你的头发黑得像是乌鸦一般,
你的美丽的前额光光溜溜;
但是如今你的头秃了,约翰,
你的头发白得像雪一般,
但愿上天降福在你的白头上面,
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
老婆笑了,说:
“你的头并没有秃,倒是你的头发,白得更多了!”
看我摸着白发丛生的脑袋,她接着说:
“我记得这诗最后一段,是这样的。”
她迎着山风接着背诵:
我们俩一同爬上山去,
很多快乐的日子,约翰,
我们是在一起过的;
如今我们必须蹒跚地下去,约翰,
我们要手拉着手地走下山去,
在山脚下长眠在一起,
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
…………
我一度离开这熟悉的地方,开始在京城与延庆之间奔忙,一天天递减着爬山的兴趣,一年年递减着攀登的激情。山路走多了,会伤着膝盖。年龄渐长时,到底比不了年轻时的冲劲。况且,过去喜欢登山的同路人,也在逐年递减着,有些人甚至渐行渐远,至今忘记了面容。就这样,很少登海陀山了。在朝行暮归的奔波中,有时抬眼看一看熟悉的山峰,也就看看而已。加上再后来,听说封闭了登山道路,海陀山上开始施工。就这样,有时抬眼看一看熟悉的山峰,偶尔会遇到“海陀戴雪”或者山顶呈现出落日熔金的胜景,赶紧掏出手机,远远地拍一段视频。
真没想到,这次出差返京的路途中,机缘凑巧,从高空目睹了海陀山施工后的真容。那之前攀登过的所有路线,几乎全被白雪覆盖,已经看不见熟悉的踪影;那之前流连忘返的平台,也成为冰雪装扮的赛道。在这些纵横交错的雪道上,2022 年将举行“精彩、非凡、卓越”的冰雪运动。届时,这里所有的表演,都将成为世界瞩目的焦点。
古老的海陀山顶,在这个冬天,焕发出新的妆容,那众多的雪道纵横成网,又相互连通。相信 2022 年,一定能让很多人圆梦!我仿佛已经看见:数十台造雪机卷扬着冲天水柱,发散成了漫天飞雪,在一片轰鸣中,海陀山峰及周边的山峦,被装点成洁白的奇幻景观。我仿佛已经看见:当年那高山流云的观景台上,汇聚着成千上万的观众,他们身穿鲜艳的滑雪服,手持彩旗迸发出亢奋的呼喊声,在我们的海陀山上狂欢。我仿佛看见:一个个矫健的身影从山顶向下俯冲,他们在起伏跌宕的雪道里驰骋;一个个腾空而起的身影,最终都有惊无险地平稳落地,落地后的他们,竖起双臂,发出胜利者的吼声!
而我们的海陀山,那所有的沟畔和松林、那所有的空谷和山峰,同样会给予狂放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