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恩泽重
人生有许多痛是我们不能承受的,甚至一个痛便可能会打倒我们。在二十二岁那年我经受了一生中最大的痛。我的母亲刚刚四十三岁就猝然离世,此一痛也;我虽有拳拳之心却未尽反哺之举,此二痛也;母亲一生悲苦,却未等到苦尽甘来,此三痛也;母亲被病痛折磨带着无限的牵挂离世,我却不在身旁,此四痛也。人生有此四痛,想念的痛苦会像深不见底的古井,任怎样呼喊,也听不到回声;任怎样填补,仍会觉得恐慌和空虚。
5 月 28 日是母亲的忌日,2015 年,母亲去世已三十二年了。虽然隔了三十二年岁月的灰尘,但一想到母亲,那种心酸的温馨像是蒸腾的云雾慢慢氤氲开来……
我的母亲不是延庆人,她 1940 年出生于山东泰安泰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里。1945 年春,姥姥姥爷带着舅舅和母亲一路逃荒来到延庆。刚到延庆,姥爷就被日本鬼子打死了。姥姥把五岁的母亲留给旧县北边的小村烧窑峪的一个人家,就带着舅舅回了山东。母亲给我讲的:在村口的老榆树下,她哭喊着,望着家人远去而逐渐消失的背影,无法追索亲人;一次次在村口的老榆树下等着家人来找她,除了茫茫的原野和无尽的道路,永难再见亲人。这个影像如同电影的定格一样,永远烙印在她的心中。我的母亲自此再也没有回过故乡,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亲人。
两年后,母亲的养父过世,家里人把母亲卖给了人贩子。母亲被卖到了赵庄西边付于屯的一户人家。这家的老太太买她,是送给自己已嫁到下板泉却没有生养的闺女当女儿的。闺女一开始不要,我的母亲就跟着老太太。过了两年,母亲被老人闺女领回去了。从此母亲就开始了她在磨难之中仍寻求报答的一生。
母亲的养父养母我们称作爷爷奶奶。爷爷和善,对母亲还好,但是不爱操心,家事不管;奶奶乖戾不喜欢母亲,从来都是冷言厉色。我父亲要带母亲回东桑园,母亲总要坚持她的观点:人家养我就是为了让我养老送终,我走不仁不义。
母亲是在我上师范的那年开始生病的。长期的积劳成疾,再加上地冻天寒还要劳作,母亲就患上了风湿症,又因为没有及时治疗,风湿侵袭心脏,进而得了风湿性心脏病。她幼年就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成人后也没有享受过什么幸福。刚烈而坚忍的性格,除了给她增添更多的病痛之外,对她的命运丝毫无补。我虽是个女孩,但母亲很重视我,对我寄予了很大的希望。特别是我考取了师范、有了工作、成为独立的人以后,我成了母亲精神的依靠。因此我始终觉得:被所爱的人需要,就是生命中最大的动力和最大的幸福。
工作两年之后,我又考取了北京师范学院本科脱产进修班。那是 1983年的“五一”节,过完了“五一”假期,我又要回北京去上学,母亲站在门口的小柳树下送我,那时母亲身体已经很不好,瘦弱憔悴。当我走到街口准备转弯时,回头看见母亲还站在那里,母亲小小的身影,映射出的是满满的眷念和不舍,我突然觉得心里好闷,泪水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我不知道,这就是我和母亲的永诀!我的可怜的母亲,您曾经是多么富有活力的一个人哪!
母亲没生病之前是个十分能干的人。她虽然个子不高,但生产队的任何农活她都做得来、做得好。春天撒种施粪,夏天锄地栽稻,秋天收割打场。队长教育小青年常这样说:“看看香姑怎么撒的种,撒在垄沟里,撒匀了。像你们那样,得浪费多少种子。”“看看香姑怎么锄的地,地暄,草净,还不伤苗。”秋天剥玉米,按分量计工分,母亲装满满一挎筐玉米,背到磅秤一称,大家都啧啧称赞:“香姑您真有劲!”因为母亲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香”,所以生产队的青年们按辈分或叫“香姐”或叫“香姑”。
母亲做事极认真,生产队让母亲协助豆腐坊做豆腐并且负责喂猪。这看似平凡又劳累的工作,母亲却做得有心有肠。做豆腐,母亲的工作是挑水、烧火、过渣、澄浆、压豆腐。最累人的是挑水,因为没有自来水,四个大缸需要挑十六担水,而且是从压水机那里排队压水。有时实在不愿意等,就到村南头的大口井去挑。我上学早,虽是上了初三,也才十四岁,但我是很有力气的。每天放学就赶快往生产队养猪场跑,快快跑,去帮母亲挑水。冬天,在满是冰溜的大口井打水,母亲很不放心,就也挑着水桶和我一起去。母亲看我一桶又一桶从大口井里拔上水的时候,又是欣慰又是心疼:“还是拿小桶打吧,拿水筲太沉了!”
那时我虽然只有十四周岁,但能替母亲挑水,为母亲分担,觉得自己也很有一种英雄豪气。特别冬天在满是冰溜的井台上,在人们的赞许声中,我一水桶一水桶地从深井中把水拔上来的时候;在我挑满几大缸水,母亲又是欣慰又是心疼地递给我毛巾的时候;在我们帮母亲做完活,月光从高高的杨树上面泼洒下来,照着我和弟弟妹妹跟着母亲回家的身影的时候,我觉得是那样的自豪、充实、幸福、快乐。这样的幸福永不再来,我与母亲阴阳相隔也已有三十二年。
喂猪这活,不难。辛苦的是每天打扫八个猪窝,然后垫上干燥的碎秸秆和柴草末。这些活,我和弟弟妹妹常帮母亲干,而且也能够做得让母亲放心。最辛苦的是母猪下小崽,母亲常常冒着严寒看一宿,她既担心老母猪又冷又饿不能正常生产,又害怕小猪被母猪不小心压死。直到猪母子都平平安安,母亲才稍稍放心些。有一次我陪母亲看老母猪,当小猪生出来的时候,满身是血,我非常害怕,母亲却很镇定地让我把干布片递给她,然后麻利地把小猪擦干净,包好放在豆腐坊铺着干草的灶膛旁边。看着十头小猪晃着小脑袋,母亲脸上洋溢着快乐和满足的笑容。
母亲在生产队干活时,是个好社员,有着极好的口碑;在家里母亲也是心灵手巧的主妇。因为在前门鞋厂打过工,每年冬天农闲时,母亲便给一家八口人做鞋,每人一双棉鞋一双夹鞋,母亲做的鞋都像是从商店买回来的。母亲鞋做得好,各种衣服也做得精致。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母亲给我做的小裙裤,蓬起的裤腿,像是撑起的裙幅,腰带处有三道襻扣,两边都缀着漂亮的扣子。这样的小衣服在 20 世纪 70 年代初的农村真的是太洋气了!
母亲没上过学,但对我的学习十分重视。你念多大的书,家里都供你念,你念到外国留洋,家里砸锅卖铁供你,母亲常常这样说。除了希望我爱学习,还要求我像个旧式女子会做女红。我最先学会的是缝带子,母亲用它来编襻扣,缀在棉衣上。后来就是纳鞋衬,好多花样,“水”“四针带框”“九针带框”。因为买不起缝纫机,所有针线活都是纯手工。最难的是缉鞋口,针脚要大小合适、匀净、整齐,这样活计母亲始终不放心让我做。
小时候,我们姐弟几个最喜欢的是下雨天,因为母亲可以歇雨工,那时我们便都在炕上围在母亲身旁看母亲纳鞋底,听母亲讲故事。母亲没有上过学,也不会讲安徒生童话或中国古代寓言故事,不过就是一些神仙鬼怪故事、民间笑话传说等。但母亲讲故事很生动,讲到鬼怪作祟的时候,我们都害怕地钻到母亲怀里,母亲便搂着我们。过一会儿,便拍我们一下,“起来吧,狐仙跑远了!”我们就都浑身轻松,真觉得又回到了太平世界。
1978 年,我考上师范学校的第一年,母亲病情严重住进县医院。在病床前,母亲郑重叮咛我:“你是老大,娘要是不行了,你一定要照顾好弟弟妹妹,让他们把书念完。”我边哭边使劲点着头,也使劲摇着头,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弟弟妹妹,可是母亲怎么能不行了呢?虽然不愿相信母亲会离开我们,但在我的心里觉得十八岁的自己必须顶起一片天。母亲,您一定要好好的,我一定要让您过上幸福的生活,弥补您半生的不幸。
除了心脏的病痛,母亲还因为精神极度痛苦而无处发泄患上了精神分裂症。母亲一次次在哭泣中开始,在大汗淋漓的笑或瑟瑟发抖的笑中结束。而每一次哭笑的过程,都像是从地狱中把她拯救过来。
1983 年 5 月 28 日,母亲带着对人世深深的眷恋和对儿女的担忧去世了。母亲的去世对我的打击特别大。在处理完母亲的后事之后,我大病了一场,四年本科念了一半,差一点儿休学。我要感谢老师和同学对我的帮助,让我在 10 月中旬又回到学校学习。
我现在应该告慰母亲的是:我们这个在风雨中飘摇的家庭,几年后,走出了泥泞,风雨过后出现了彩虹。弟弟妹妹都考上了中专学校,都分到了还算不错的单位,在工作岗位上也都做出了一定的成绩。我想这是我的母亲最期待的,如果母亲还在世,她会露出舒心的微笑的。愿母亲的灵魂得到永久的安宁!
我母亲去世时只有四十三岁,我的小弟也只有十二岁。而今我们姐弟几个都生活美满,家庭幸福。每当我们几个在一起回忆过去,想起母亲,这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常常让我觉得如溺深水,无法呼吸。
白居易在《慈乌夜啼》中描述了慈乌失去母亲后的哑哑哀鸣:“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夜夜夜半啼,闻者为沾襟。声中如告诉,未尽反哺心。百鸟岂无母,尔独哀怨深?应是母慈重,使尔悲不任。昔有吴起者,母殁丧不临。嗟哉斯徒辈,其心不如禽。慈乌复慈乌,鸟中之曾参。”
真的,慈母恩泽重,我悲不能任。这样的人生之痛,我怎能承受?这样的人生之痛,谁又能够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