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耧
1947 年春，延庆川还驻满了国民党，彼时解放东北的战役激战正酣，华北的白色统治尚且稳固，老百姓还看不出谁能赢得战争的胜利。生活一切照旧，但苦日子也照旧。我爷爷，被称作小耿木匠的二十岁小伙儿，已经出师了——不出师也没办法，师父被国民党不长眼的炮弹炸死了。年轻的木匠，带着师父留下的“做杖”，锯子、锉刀、墨斗和直尺，也在为生活而奔波。
春日暖阳，正是农耕时节。乡亲们拿着积攒的一点儿玉米种，在后山奔忙耕种。一日，从山后庄子过来两位大哥，打听村里的木匠。村口人说：“现在俺们村儿就一个木匠嘞，可能三里五村也就这一个木匠，是个年轻小伙儿，不过乐不乐意跟你们去干活可不一定，他刚给师父老木匠料理后事嘞……”两位大哥找到我爷爷的时候，他正在帮邻居四哥修耧，锤锤打打，前后忙活，大哥看着这手艺眼里流露出了赞许，当然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因为他们来找木匠的目的，正是要修耧。
“小耿师傅，手艺不赖嘞。”个子高的大哥说，“俺们村几架耧破的破，旧的旧，眼看要耩地了，您能不能帮忙给修修？”
“行，我这就跟你们去。”我爷爷二话不说，收拾起了仅有的几件家当，跟着两位大哥就奔后山而去。
“小耿师傅，你这么爽快，就不怕俺们把你骗走？”个子矮点儿的大哥笑着说。
“不怕，你们找我肯定是有活儿干了，除了我，你们也找不到别人嘞。”爷爷头也不抬地说。
“工钱也不问了？吃喝也不问了？”
“你们不会亏待我的，我跟你们打过交道。”
爷爷给我讲这段往事的时候，我禁不住问他：“爷爷，您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坏人呢？”爷爷笑着说：“他们是共产党啊。”“那您怎么知道他们是共产党呢？”我的刨根问底精神又来了。
爷爷吸了口烟，说：“我帮共产党干过活儿。普通老百姓找我们木匠干活没有这么急的，一般都是头年秋天就找我修耧了。再者，共产党来了就叫师傅，特别客气，我仔细看了他们手上的虎口，都有老茧的，说明啥？说明握枪杆子久了磨的。”
“那怎么不可能是国民党？”
“傻孙子，国民党直接带着枪就来抓人了，哪还用穿老百姓的衣服？再说，那不叫国民党，那时候叫保安团、白鬼子。”
“哦。”我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爷爷深吸一口烟，又把我带进了当年的往事……
两位大哥带着爷爷穿过三个村，到了北山根一个小村里。小村三面环山，村内倒是有不少土地，虽然距离永宁县只有几十里地的距离，但国民党保安团没事不来这边溜达，怕被打埋伏挨炸。事实上，在平北的地界上，有不少这样的小村庄，明面上还是国民党统治，实际上早就被共产党渗透进去。爷爷猜得不假，这两位确实是地下党员，他们着急修理一批破旧的老耧，趁着春季组织村民耩地。
爷爷仔细查看了几个老耧，发现几乎难以修复，特别是耧铲，因为年代久远，木质已经断裂，挖不开土了。“怎么办？”高个子大哥有些着急。爷爷看着远处山底下一棵老槐树，“用老槐树吧，让砍吗？”
“我去跟村里做工作！”地下党员就是雷厉风行。
不多时，高个子大哥回来了，“小耿师傅，您看要不要想想别的什么法子？那棵树，老百姓不让砍，都说树上住着神仙呢，逢年过节的他们都去拜拜，这可不好弄。”
个子矮的大哥急了：“李队长，咱们不时兴迷信嘞。再说做农具也是为了搞生产，好让大伙儿吃饱饭。我看不行，就找几个人偷偷给它伐了吧！”
这位李队长拦住了个子矮的大哥：“张三哥，我问你，咱们党是不是要给老百姓打仗，给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呢？毛主席都说了，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想问题从群众利益出发就好办。咱们把老百姓的树砍了，算从群众利益出发吗？”
“这……”这位矮个子的张三哥没话说了，俩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紧了我爷爷。“老槐树、硬木……”我爷爷嘀咕着，“两位大哥，你们能不能从村里找到松木啊槐木啊这些硬一点儿的木质，有了它们，就不用伐树了。”其实爷爷内心也不想伐树，在那个年月，有点儿迷信思想也正常。
“硬木，我家里有。”张三哥拍了拍脑门儿，“我爹偷偷给自己留了一棵松木柱子，挺粗的呢，打算留着当棺材本的，他给藏在老宅了，我这就带你们去找……”
由不得李队长拒绝，张三哥硬拉着二人直奔张家老宅。几番摸索，果然找到了一棵松木。爷爷砍下一部分松木做耧铲，至于耧把手和耧筒，尽量用普通木材将就。干活儿的时候，李队长还关心地问：“小耿师傅，剩下的松木还够给老爷子打一副寿材的吗？”“还能，就是薄点儿……”“真到了那个点儿（老爷子去世），还请您过来给打。”张三哥对爷爷说。
几天下来，几架耧都修理得差不多了。李队长给爷爷一小袋棒子面算作酬谢，爷爷推辞：“还是得谢谢张三哥啊，多亏了他找到的木材……”
“谢我啥，我是共产党员，这点儿觉悟还是有的。”
“后来呢？”我拉着爷爷问，毕竟这个故事里没有流血和斗争，没有枪炮和战斗，我总觉得不过瘾。“后来啊，我听说李队长和张三哥跟着独立七师去解放延庆啦，他们打下了永宁城，成了共产党的解放军，南下啦。”
“那老爷爷那口松木寿材是您给打的吗？”我好奇心依旧。
“后来就解放啦，都过上好日子啦，我就不是专职木匠了，我也进工厂当工人啊，我也得搞先进成为共产党员啊。虽然我没有给老爷子打上那口寿材，不过只要张三哥找到我，我是一定会义务出工出力的……”
爷爷泉下有知，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只要群众的事，我也是一定义务出工出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