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绵长延庆城
二十年前,延庆县城改造留给我的印象是现代,那建筑造型,那宾馆饭店里的石雕人像,很有欧陆风情的味道,继而建起了中心广场,周边商厦林立,变化更为巨大。
直到近两年,于不经意间西行才知,那里还有十字街,还有老县城。听说西北角还残存着一段城墙,便急着赶去,到那里时天色已近黄昏。黄土城墙有八九米高,一百多米长,间有墙垛,墙脚下砌了砖,加以保护。城墙上长着荒草,忽然发现垛角上挂着一弯月牙儿,更觉多了几分古意。这让我意外,北京那么多郊区、县,当年也有古城,现今,能隐约看出老城框架格局的已是不多,再留有老城残墙的更是绝无仅有,因而引发了我的关注。
这块土地上有着悠久的历史。现在,人们熟知长城居庸关,其实,秦汉时居庸县治在这里,唐代做过防御军城,还做过儒州治。元代仁宗皇帝爱育黎拔力八达生于香水园,升县为龙庆州。明初,朱元璋废除了龙庆州,几十年间,日益荒芜。直到朱棣当了皇帝,于永乐十二年(1414)北巡,来到此地,登上团山,看到延庆大地自然条件优越,“厥土旷沃,群山环峙”,却又人烟稀少,因而叹曰:“二州民内徙,至今尚皆荆棘耶!”于是下定决心,“遂创州治”,置建隆庆州。迁来内地民众,一场延庆大开发拉开序幕。
重大决策,涉及国家安全,“尤虑民不率教”,要用得力之人主持操办。朱棣马上想到了一个人,此人多有才能,曾在兵部、礼部任职,成绩卓著而升任礼部尚书,后因工作失误而入狱。此时正是让他戴罪立功之时,再合适不过。于是诏他“督建隆庆、保安、永宁诸州县”,负责这一带的整体规划、建造、安置等一应事务。此人就是赵羾。
重新整治“荆棘”之地,不是美差,条件艰苦,却又只能听命。赵羾有诗云:“钦承上命补蹉跎,待罪蒿垣奈若何。”皇帝决心已下,几次向这一带大规模移民。徙民从生活条件安定优越的山西等地,背井离乡,被迫来到这“野敛芜源榛棘荻,荒凉壤塞虎狼窝”之地,环境极为恶劣,不知有多少问题亟待解决,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皇帝的事不能耽搁,赵羾再次施展能力与才华。上千里地的移民走到此地,尚需时日,先安置近处谪官,立竿见影。他以州城为依托,分出隅屯,“在城者为隅,在乡者为屯”,统称为里。州城分出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四隅,乡间辟出红门、黄柏、白庙、阪桥、富峪、红寺六屯,称为前十里,让那些“谪发为事官吏人等充之”。而远道而来的“迁发山西等处流民”,则安置在榆林、双营、西桑园、泥河、岔道、新庄、东园、宝林、阜民九屯及关厢,称为后十里。如此棘手的移民问题,在大手笔面前,一切行之有度,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来到此地,每户分拨田地五十亩,作为耕地与住宅。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异地的习俗各有不同。先开拓荒地,“教民剪除荆榛”,再传授种田之法,让徙民熟悉这里的生产生活,同时还有交纳赋税的义务,安排好“办纳粮差”之事,“里屯储粮以养军”,解决军队的生存问题。一应事物,周到细致,有给、有取、有用,形成了完整的运作机制。
那么多流民,初来此地,哪能都习惯,仅思乡之情就是难以化解的心理问题,也有以水灾或旱灾为说辞,而“逃回者众”。前后十里各走了三里。之后百余年的嘉靖《隆庆志》记下了当时留下的屯,“今存十四隅屯”,除去四隅,还有前十里中,红门屯、黄柏屯、白庙屯,七里。后十里中只留下榆林屯、双营屯、西桑园屯、泥河屯、岔道屯、新庄屯、东园屯,也是七里。现今,富峪、红寺、宝林、阜民等已从延庆版图中消失。至于付余屯、东西红寺、宝林寺、阜高营村等地名,已然不是当初村落。可见当时各种情况之复杂。
志书中记载了赵羾采取的一系列方针政策:“分拨土田,创造屋舍,定立市廛,开导艺植,皆躬自履历。”由于措施有方,事必躬亲,“三四年间,士庶安辑”。有土地,有新居,有集市,不长的时间,绝大部分移民安定下来,“商旅交至,遂成都会之区”。新家园越来越好,民众深得其利,安居乐业,广泛赞誉,“二州人颂其德政”。
经过多年整治,人口不断增加,至永乐二十年(1422)时,《隆庆志》记述了当时数字,延庆州“实在户一千六百四十七,口八千一百四十八”。几年之内,从“荆棘”荒凉之地能达到这样的数量,全赖赵羾治理有方。至嘉靖二十一年(1542)时,已达到“实在户二千七百,口一万六千五百三十八”。人口大为增加,达到了嘉靖二十七年(1548)惨遭北方鞑靼涂炭前的最好水平,虽是后代官员的共同努力,但也不无赵羾打下的基础。以至于后来的皇帝朱载垕,立年号时选中“隆庆”二字,于 1567 年以避帝号改称此地为“延庆”。
旧州城荒芜多年,一片狼藉。赵羾没向皇帝申请花钱去建新城,而是充分利用废城,“驱除瓦砾辟荆榛”。林廷举有《隆庆州城记》载:“相传建自金元。”清《光绪延庆州志》引《宣镇图说》:“延庆州故金元旧治内。”《隆庆志》也记:“本州城因元之旧”,面积为“周围四里零一百三十步”。城墙大致还是沿袭旧治。当时主要任务是安置,要盖起房舍,“比屋闾阎结构新”,让移民安居。因此在城内做了很好的规划,分出街道,以民众居住为主,兼顾战备,使百姓和军队共同居住。
城有四门,对应四条大街,北为雍顺街,南为阜成街,东为和睦街,西为宣化街,形成十字大街。百姓安排住在城中心,这四条大街再加上澄清街、文林街、昌平街(因以昌平县徙民所居而名),这七条街俱为民居。靠近城边的里仁街、后街、阜成南街为军民共居,且分出南北阴阳朝向,民居南向,军队居北向。临近城边的北城下、南城下以及灵照寺西,则完全是军队居住,房屋面向城墙。万一有战事,可以及时防卫。《隆庆志》的编者苏乾非常有心,做了细致的调查访问,“此愚闻之父老者,今民多不知也”。后人看出了用意,“以居军民者,分阴阳焉,意亦微矣”,赵羾综合了战争与和平的因素,构思了城内的规划与布局。
城墙的修葺,与战争形势相关,经历了漫长的过程。明宣德五年(1430),补修过城墙,时久而倾圮。景泰二年(1451),知州胡琏上奏朝廷,皇帝命副总兵都督纪广率军修筑城墙,当时动用了“士卒八千人”之众,“城高二丈二尺,雉堞七尺,垛口三尺五寸,厚四丈三尺,池阔二丈,深一丈”,“深堑巍堞,重门焕乎一新”。门额有匾,南门曰奉宣,北门曰靖远,东门曰致和。城内建起谯楼,壮丽美观,成为现今得以看到的规模。《隆庆州城记》曰“诸公之德,纪公之功于无穷焉”,给纪广以高度评价。随着战事紧迫,天顺七年(1463),城墙开始包砌砖石,成化三年(1467),知州李鼒等协力进行过包砌,直到嘉靖年间,也没彻底包砌完。
州城在居庸关北,为首郡之地,要有标志性建筑作为象征之物,彰显出州城的地位,于是在四街十字中心建起神阁——玉皇阁。“高数丈,下有四达门洞”,可以与四条大街相通。阁内有铜铸玉皇神像,外面镀金,与永宁规制相同。此阁于清朝雍正、乾隆时都曾修葺,多有碑记。玉皇阁左右还建有钟鼓楼,晨钟暮鼓,有了州城的氛围。
延庆多水,这一带地势低洼,河水多汇流于此。有大河流经,《隆庆志》载:“妫川一名溪河,在州城南百余步。”城紧临河边。妫河发源自州西北大海陀山,水向东,汇集多水,再曲折西流,经过此地。妫水养育了延庆,因而也就有了妫川八景之一的“妫川积雪”。
水火无情。景色虽美,每到夏季,淫雨连绵,山水暴涨,黄土夯墙最怕水淹,它时刻威胁着城墙。城脚地台,经常坍塌,几经修葺也不能牢固。如何变害为利?州城西北还有条沽河,源自州城东北双营屯,也流经此地,汇于妫河。景泰三年(1452),副千户刘政在城四周挖了河道,让沽河水顺势导向,环流城下,向南流入妫河,为护城之水,也方便了城内百姓生活所用,一举两得。
无论怎样,水一直是大问题。看清代州城地图,觉出奇特,原本四方的城池,独西南角缺少一块,就因为大水无常,被淹所致,最终自西向东南,形成河道,迫使南城门向后移了几十米。护城河不时泛滥,影响了后代许多年。直到清代康熙年间也曾补葺过州城,高三丈五尺,宽一丈五尺至二丈不等。同时疏浚了四周的城池,加宽加深。宽处十余丈,深处也有近两丈,加大了水的流量。并于距城里许处种树为堤,阻挡大水冲决。果真,乾隆二年(1737)发大水,城墙幸免于难,这些方法得到验证。
妫河上起初为木桥,因河得名“溪河桥”。妫川每到夏季水涨,河流湍急,水声巨大,犹如“轰雷战鼓”,木桥被冲得摇晃不定,过往行人“或有溺而死者”,影响了人们的出行。一时也无可奈何,只能等到秋冬河水干涸时再行修复。多次修补,“所费甚多,民亦劳止”,再遇上河水泛滥,冲淹居民园圃,百姓更是深受其害。知州李鼒下力气,命工修理,架木覆土,已是颇为坚固,而到了夏季,木结构桥还是经不住大水的冲击。直到嘉靖八年(1529),义官杨琛倡导重修,率先捐款百余两,赢得老百姓的赞同,纷纷响应,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甚至拿出“牛车米粟”等生产生活用品,支持修桥,河面宽,建成十孔大桥。材质改变,由木改石,格外牢固,再也不怕洪水泛滥,方便了百姓,因而取名“广济桥”。现如今,石桥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更为结实宽敞的钢筋水泥大桥。
沽河当年也影响百姓,出州城北,西行,受沽河阻隔。嘉靖年间,知州冯宗龙在河上也改建石桥,“修砌宪固”,取名“通济桥”。自此,州城人去阪桥走近道,再也不受洪水的影响,“民甚便之”。这条自北门向西北的斜路,俗称“阪桥道”。此小路现今还在,能行至河边。当年凶猛的河水已变成温柔的涓涓细流,河上只需架起小桥。站在小桥上西望,明显看出一条低洼地带,北侧排列有树,那就是当年阪桥古道。此道现在已废,另辟出通畅的柏油路。小桥下,河中竟躺着多块大型条石。当地老人说,这是通济桥残留的石材。初春之际,石上挂留去年的草还枯黄,静静的河水自石旁流过。
水滋润了州城,也多为水所患,人们敬畏水,建起两座龙王庙,“一在州城南,妫水之阳”,明成化九年(1473),由郡民王庆等建造。现在,妫河北岸已无遗迹。另一座在北门城外,成化九年,由郡民谭铎等重建。两座龙王庙皆由“郡民”自发而建,能够得知水对百姓影响至深。有幸的是北门外的龙王庙尚在。
当年城北一带地势低洼,后来修建龙王庙时垫起黄土。《隆庆志》载,“正德年,郡民王海等崇台搆庙”,地势垫高,因而又有别名,称为“高庙”。此庙正于旧阪桥道旁,现今已由文物部门整修。十余台阶上为山门,再上二十余级为庙门,管庙老人说,阪桥道现在垫起两米多,比当年看起来还要高。于房舍之上,一片古建庙宇,形制独特,高然森然,“制极壮丽”。看庙老人说,这是黄河以北地基最高的龙王庙。大殿三楹,殿前两棵古桧,西侧有八九十年,东侧有上百年。殿两侧有跨院。殿后还有两株粗大榆树,西侧一株已把院墙拱裂,东侧一株根上又滋生出一株,也已长得高大粗壮。
大殿的柁为旧物,形状做得极为规整,不似一般寺柁,因材随形。这是黄河以北龙王庙中最好的柁。房梁上的绘画线条清晰,色彩鲜艳,大梁尚有“直隶宣化府延庆州郡城信善某某重建”字样。庙因当年做过粮库,得以保存下来。从老人的话语中能感觉出其中的幸免之情。殿内两侧山墙有壁画,一为《龙王行雨图》,一为《雨毕回宫图》,为民国时期作品,画面有损毁,西侧一幅中间涂着黑色方块,那是 20 世纪 50 年代办识字班时做过黑板。
古城南门东侧另有古寺,始建于金代,旧名“观音寺”。元末曾毁于兵燹,年岁已久,遂成丘墟。明永乐时,有禅师于故址募缘,构建观音庵,“为祝釐之所”。祈求福佑,延寿平安,民心安定,能有精神寄托之所,正是治理者想要解决的百姓思想问题,此举得到赵羾的大力支持,于是亲笔作诗,协助化缘。宣德五年(1430),又有僧募建殿宇。直到正统五年(1440),请示皇上,敕赐并有了今日之名:灵照寺。之后,寺院不断扩建,天顺二年(1458)建成天王殿,成化六年(1470)又建了山门丈室廊庑等,成为颇具规模的寺院,还有面积不小的地产。
灵照寺坐北朝南,山门前一对石狮形态可掬。天王殿后为大雄宝殿,歇山顶,琉璃瓦,具有皇家气派,显示出州城的气度。此寺在这一带不同凡响,“巍焉奂焉,实一郡之胜也”。寺院现经文物部门整修,两侧有配殿、斋房。寺内陈列有延庆地区的石碑经幢等文物,诸如《添修缙阳寺功德碑》《新榆林堡碑》《永宁上帝庙石碑》等,可称为县文物博物馆,是展示,也是保护。
有了这些庙宇,也就有了州城的历史与凝重。
古城的街道还沿用旧名,如文林街、和睦街、苏子街、孟子街等,灵照寺旁就是儒林街,渗透出古城的文化积淀。东行,便是县城妫川广场,过去是关厢东关老村原址,再向北,为旧城东门外,地势低洼,当年地下涌起的泉水近一米高,形成一片沼泽,俗称“王八坑”,可想当时水势之大。延庆人长年与水打交道,有了经验,在全国小有名气。传说,南方船老大开船前先问,有无延庆人,若有就放心了,于河中航行,肯定不会有狂风海啸,延庆人出游水乡时也就过把瘾,多一分自豪与骄傲。
如今的广场一片绿地,覆盖住了历史的泥淖与尘埃,人们或晨练或晚舞,幸福祥和。雕塑、喷泉,层环相套;远处,现代建筑连成一片。县城重心已转移至此,并已继续东扩,形成新的政治、商业、娱乐中心。西北那段古墙却早已淡出人们的视线,为城外之城。这可能就是古城得以存留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