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瓦罗蒂,我们在听
1986 年的夏天,帕瓦罗蒂来中国演出。我说不出为什么,有些紧张地坐在电视机前收看实况转播。手心冰凉,好像就要演唱的是我。
歌声响起,我被那个大块头穿云破雾的声音一下子震住了。上帝啊!男高音!这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男高音中最亮的声音。这镶着金边儿的明亮如阳光的歌声!我的耳朵在此之前,从未听到过如此辉煌的、不断向上飞升的声音。我马上感受到了眼里溢出的泪水。我面对着一个创造了音乐奇迹的人,那种同为人类的自豪使我生出一种明澈的幸福感。不久前读到诗人邹静之的散文,他写到当年听到帕瓦罗蒂的第一声唱:“心里的感觉是骄傲——为人类有这样热情的声音而骄傲。”真是同志啊。记得当时我非常遗憾没能住在北京,否则我一定坐在北京展览馆剧场,看着那庞大的身躯是怎样弥散出声音,任凭那声音的全面覆盖。我要看着他唱。
听音乐会的现场感非常重要。身临其境的感受与坐在电视机前收看是不同的。那种与歌唱家同处一个环境的氛围,那种从耳至心的直接传递,那种一群热爱音乐的人同呼吸共会意的感觉,那曲终刹那间雷雨般骤起的掌声,那种面目平静下整体的心潮激荡,汇聚成一种奇妙的气场,圆满、深化着人们对一场音乐会的理解和记忆。多年后读到帕瓦罗蒂的自传,原来,见到中国观众那一刻,他也同样激动了——“中国观众心中藏着什么样的情感,我们事先可说一无可悉,但事实说明,中国观众心中和米兰、巴黎或纽约观众心中深藏的情感是一样的。当晚的掌声与欢呼让三百位意大利人与美国人组成的剧团非常非常快乐。”饥渴已久的中国音乐迷们,怎么能不近乎狂热地激动呢?帕瓦罗蒂这意大利的黄钟大吕如一场飓风,刮起了人们心中的激情。这位外表粗实内心敏感的大师不无幽默地说:“我在安可曲时唱出《噢,我的太阳》时,观众的反应更是匪夷所思般狂热。”
帕瓦罗蒂说在中国的音乐会是他毕生经历的最大感动之一,对我也是如此。虽然我没能如静之那样坐在音乐会的现场,也不如他那么专业——诗人邹静之同时也是一位男高音!但我的确在那个夏天的夜晚,与世界上一个巅峰级的男高音有了共鸣。我看到了伟大。翻看那时的笔记,依然让我心动——
有人能唱出这样的歌声,能用这种声音倾吐他对世界的感受,真是伟大!这是唯有人类才能做出的事情,人类真是宇宙间的杰作——我这样写了。
他从意大利来,与我们是完全陌生的,却一展歌喉唱热了我们的心,使意大利变成了近邻。多奇妙——我这样写了。
这个壮硕的大胖子,一唱起来,变得那么可爱优雅。他的目光单纯友善,我不用听懂那歌词了,他唱的是善良与美,唱的是人生的光荣——我这样写了。
意大利人、中国人,欧洲人、亚洲人,当我们一样用耳朵倾听一种美妙的声音时,世界变得那么和谐。音乐的教化作用真是了不起——我这样写了。
这是当年的随想,我至今依旧清晰地记得当年的激动。那个体积庞大、满脸胡须、手拎一条手帕的帕瓦罗蒂,像许多伟大的艺术家一样,用他的歌声,传达了神的旨意。他金光闪闪的声音,让我对“高”这个字充满敬意。不是夸张,他甚至不经意地把我领向哲学的树林。我沿着他的歌声,向思想的小路行走。从爱音乐到爱世界,从听到想,并且反反复复,在这没有止境的探寻中静度岁月。
不久前看到有些小报兴致勃勃地登载什么顶尖歌唱家帕瓦罗蒂原来不识谱,周围也有人兴冲冲地评论着,还有一种隐隐的得意。这帮小人。对一个能这样歌唱的人,还说识谱之类,太滑稽了。我要是帕瓦罗蒂,我就说,对,我不识谱,我只是帕瓦罗蒂。
十几年过去了,帕瓦罗蒂还在歌唱。他歌声里的生命力像一场场雨水,淋湿了世界上许多地方。歌声是多么美好啊。有帕瓦罗蒂的世界多么美好啊!写到这儿我又想起了那笑容晴朗的大胡子的脸,这个人像一缕地中海的阳光,这个人永不知道我是谁,却通过歌声把他的心灵传递给我,把美和爱意播撒于我,把音乐之中的精神点拨给我,这样的人对于我,能说是没有恩情吗?
帕瓦罗蒂,祝你健康!你就唱吧,我们在听……
时隔数年,重看这篇散文时,帕瓦罗蒂去世已经十七年了。2005 年,他的全球巡回告别演唱会来到了北京。12 月的北京,正是寒冷的冬天。人们知道,大师已经不如从前那样健康,这是来之不易的演出,有可能是和中国观众的告别。四面八方的人奔赴首都体育馆,他们要向大师献上真诚的敬意。那一夜大半个北京城的交通因此瘫痪。首都体育馆里,深情弥漫。当帕瓦罗蒂演唱最后一首《今夜无人入眠》时,很多人激情难抑,流下了泪水。他们知道,这是帕瓦罗蒂生命最后的段落,落日辉煌,一个时代,就要结束了……
帕瓦罗蒂,他不仅是享誉全球、有巨大影响力的歌唱家,还是一个心系苍生的人。他既能用磅礴而华美的歌喉展现人类声音的动人和心灵的丰富,又能身体力行去切实地参与慈善活动。他以自己的影响力,为联合国多项事业筹集资金,为战争和内乱中那些不幸的人举办音乐会。他以公益之心,以上帝都会感动、不可替代的歌声,宽大温柔地抚慰这个动荡的世界。
他出生和离世在同一个地方,意大利摩德纳市,因为他,世界记住了这个地方。在他发出人生第一声啼哭的故乡,他最后合上了眼帘。他的葬礼隆重动人。政界要人、明星、歌迷以及家乡人,数以万计的人为他送行。当他的灵柩被抬出教堂时,广场上响起长时间掌声。人们以为艺术家喝彩的方式,送他远行;意大利空军飞行队以空中特技飞行,穿越摩德纳市中心上空,以让万众仰望的方式,对这位音乐大师表示最崇高的敬意。
帕瓦罗蒂走了,带着他的荣耀和光芒,也带着疾病带给他的痛苦和烦恼。但他把歌声和笑容,把爱和美,赠予了世界。时至今日,这位世界上公认的“高音C之王”,歌声依然在世界荡漾,依然此起彼伏地飘荡在全球各个角落,我们还是像从前一样,在听他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