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麻将一样整齐
妈妈六十岁生日的时候,全家的孩子都回来了,围坐在客厅里,妈妈说,像麻将一样,整整齐齐。爸爸很郁闷地说,你们妈妈现在看什么完整的东西都用这个形容了,像麻将一样整齐。
我们全笑。
投妈妈所好,我们将生日晚宴设在一间有自动麻将机的包间。听哥哥说,这是我们还没回到家的时候,爸爸提前一周到酒楼订好的。要知道,我的爸爸,是最痛恨这些类似扑克、麻将等娱乐的,每当他看到别人围坐在一起打扑克或者搓麻将,时而专注得恍若出世,时而喧嚣得如入市场,总是会表现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然后愤愤地摇着头说,浪费生命,浪费生命啊!也正因为这样,我们几个孩子因为偷偷打扑克,不知被烧了多少副牌,挨了多少顿“猪肉炖粉条”。
在外人的眼中,爸爸其实是个典型的文人,甚至有着比一般文人更“文”的性格。他在一家报纸编副刊版面,每天都跟一些文学作品打交道,交往的人也大都是一些文学爱好者。爸爸平时的话不多,除了跟别人谈论文学的时候。在我少年的记忆中,经常会出现这样一幅画面:每到周末或者节假日,爸爸就把从潮州老家带回来的一套精致的工夫茶具摆开,并且吩咐我妈妈准备好小茶点,陆续地就会有文学爱好者到我家,围坐在一起,边喝茶吃点心,边大谈文学。这样的聚会,往往能从上午持续到深夜。那个时候的爸爸,神采飞扬,话说得特别多。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样的“小沙龙”,似乎对他们而言,是一种无比奢侈的安慰。妈妈经常抱怨说,你们的爸爸只有在谈文学的时候,才舍得浪费时间和唇舌。
文人爸爸不太容易生气,总是文质彬彬,跟他鼻梁上架着的眼镜非常“配套”。可是这种文人气质,在发现我们兄妹三人围在一起打扑克的那一瞬间,立即荡然无存,俨然一个“暴君”。真的,用“暴君”这个词来形容他的惩罚,一点都不为过。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放暑假,我们兄妹三个在家里,先是装着很认真地写作业的样子,等到爸爸前腿跨出门上班,我们就把作业本一扔,把藏在床底下的扑克牌艰难地取出来,打牌打得天昏地暗。我们算好了,爸爸下班的时间是十一点半,从单位走回家约十五分钟,那么,只要我们在十一点之前结束“战斗”,再装出做作业的样子,一切就像没有发生一样地安全。我们一直是这么干的,爸爸也从来没有发现过。可是,那天,爸爸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中途回来了,而我们打牌太投入了,以至于完全没有听到爸爸开门的声音,甚至连他走到我们身后的脚步声也没有听到。
“你们几个在干什么!”
直到一句充满了暴怒的声音在我们身边响起,我们才看到爸爸一张暴怒的脸。
当时的恐惧感至今还很清晰。我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甚至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三兄妹呆呆地原地不动。
爸爸一阵风似的先把桌上的扑克牌“收拾”起来,所谓的“收拾”,就是把这些在他看来是罪恶的东西,扔到灶上,一把火烧光了。我们在目睹爸爸烧扑克的过程中,心里只有一个共同的想法——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逃脱爸爸的惩治。“收拾”完扑克,爸爸就转过来“收拾”我们。他让我们都跪在地上,然后用一根小藤条,在每个人的屁股上“扫荡”。一边“扫荡”还一边骂我们不爱惜时间,玩这些世界上最没好处的游戏。我们三个都哭了,现在回想起来,不仅仅是因为屁股上所受的皮肉之苦,更因为那种被忽然“袭击”和“收缴”的恐惧。
一直到我们读完书,工作了,“逃离”爸爸的视野了,在跟别人打扑克打麻将之前,我还会下意识地看看四周环境,唯恐“杀”出一个“暴君”。
今天,当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打麻将的时候,我的爸爸通常就站在麻将圈的外围,并不看牌,只是晃来晃去,累了,就坐在沙发上,翻着他毕生爱看的书。我想他也看不进多少,耳朵总是竖着,听到谁叫“和了”,就扔出一句:“妹妹又赢了?”话语中,带着不愿意脱离群众的勉强。
等牌的间隙,我看到我的爸爸,在麻将哗啦啦的碰撞声中,显得很萧索,甚至有些落寞。
从前为了讨爸爸的喜欢,我们几个小孩,争相把每天规定背的唐诗宋词都背得整整齐齐,一字不漏,尽管还不完全领悟其中的真意。现在,爸爸只要看到我们几个,像麻将一样整齐地围在一起,一张牌都不少,就欢喜了。
记得爸爸发现我们打牌,在严厉惩罚之后,盛怒之余,总是要用这句话来结束“打牌事件”——他说,梁启超说:只有读书可以忘记打牌。那时候我们经常私下嘀咕,认定梁启超肯定是因为打牌总输,才跑去用读书忘记打牌的。可是我哥哥也质疑这个说法,他认为,人应该是愈是输红了眼愈想再打,打到赢回来为止,哥哥还经常拿我当例子来证实他的判断。
若干年后,当我在梁启超的书里翻到这句话时,才恍然有悟。我的爸爸,只说出了前半句话,后半句打住了。梁氏的后半句是:只有打牌可以忘记读书。
水落石出。一贯提醒我们不可以断章取义的爸爸,为了阻止我们打牌,居然这样隐瞒了话语的真相。
然而,此时我们都已经长大独立了,想什么时候打牌、想跟谁打牌都没人干涉了。而爸爸也不再引用梁氏的上半句话了,所以,这后半句话,我一直没跟爸爸讲,也没机会讲,只让它们继续断章取义地记在我的心里。
无论如何,当我们几个孩子整整齐齐地坐在爸爸的视线里,过着妈妈整整齐齐的六十岁大寿,我想,爸爸心里的话,一定已经凑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