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没能走进中学的大门
我上小学六年级时,“文化大革命”运动已经开始了。“四类分子”是打击对象,在农村,基本就是成分高的和知识分子。这部分人所承受的,用当时的官方语言就是“无情的打击”。可以说,他们的生活就是“煎熬”,有好多人因承受不起“运动”中的各种折磨而主动放弃了生命。我的父母还好,有我和哥哥陪在他们身边。虽然他们同样受到了“无情的打击”和折磨,但母亲说:“有一双好儿女陪着,我能用坚强的毅力扛过去这一个又一个的‘运动’。”
1967年,我们考完试,小学毕业了。那天,全班同学和老师在教室里唱起了毕业歌,好多同学边唱歌边流泪,两年的共同学习生活使我们成为好伙伴,如亲人般难舍难分!
正常情况下,我们小学毕业后要去驻操营镇上中学,中学学生多,我们不可能都分到一个班里,所以,大家恋恋不舍,舍不下同学,舍不下老师,舍不下这校园!正在我们同学之间、师生之间相互道别之际,班主任张老师把我叫过去说:“艳华,校长让你去他办公室,校长在等你。”
我回答说:“好的,老师,我马上就去。”
到了校长办公室,校长亲切地对我说:“来,艳华,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上边下来的通知,根据国家政策,凡是家庭出身成分高的孩子不让上中学。”
怎么会有这样的政策?这是真的吗?这简直像晴天霹雳,我蒙了,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说什么,我只是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校长。
他无奈地又重复道:“艳华,是真的,你不能上中学了。”
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校长的办公室里好静啊,静得我自己都能听到眼泪滴在地上的声音。祖校长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他太了解我了。平时,我经常去他家和他女儿玩,我们是同桌,是关系最好的同学。校长的目光告诉我,他真是没办法了。他像跟我说又像自言自语般低沉地说道:“多好的孩子啊,太可惜了!这么小的年纪不让她上学了,她才12岁呀。”
在校长办公室那一刻,我想起了母亲的话:“如果你有弄不明白的事儿,一定不要着急,回家来找爸爸妈妈,我们会告诉你怎样去做。”我告别了校长,回教室去取书包。我的目光不敢碰到任何一位同学,从今以后我再也没有学上了,我低着头,眼里满含泪水却不敢去擦,生怕被同学们看见。我强忍住泪水,边往家走边想:“赶快回家,千万别让人看见我哭。”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到脸上,再落到衣服上。
我回到家,关上门,一头扑在炕上放声大哭,憋在心里的委屈瞬间释放。出身成分这是怎么回事啊?我的一生是不是就完了呀?我这么小该怎么办?我的同学都上学,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怎么好?哭哇哭哇,我的眼泪就像泉水一样止不住地往下淌,哭得是那么伤心!我知道该做晚饭了,可我再也不想给家里做饭了,什么都不想干,就是一个哭。我心里清楚这件事,我的父母和哥哥谁也帮不了我。
晚上,爸爸妈妈回来了,他们见我哭成那个样子,都问:“艳华,出什么事了?怎么哭成这个样?”我把以后再也不能上学的事告诉了全家人。
母亲说:“怪不得艳华哭成这样,这成分有多坑人哪!”父亲和哥哥什么也没说,我知道他们又能说啥呀。爸爸坐在桌子旁边的凳子上抽烟,抽了一根又一根,一句话也没说。妈妈了解父亲,知道爸爸的心里也是不好受哇。
妈妈说:“艳华,别哭了,坐起来,哭有什么用,哭解决不了问题。遇到什么事就是什么事吧,有些事儿咱们老百姓只能服从,定下来的事儿暂时谁也更改不了,不让你上学咱就不上,在家能干点啥就干点啥,以后再说。”
我从来没见过二哥哭,那天他也哭了,他是因为我上不了学而哭的。二哥喜欢我,他保护我关心我,有时他骄傲地向别人介绍说:“艳华是我妹子,我就这么一个妹子。”他希望我把学上好,多读书弥补他失去的学习机会。
二哥聪明能干,他是我心中的榜样。
记得他21岁那年,有一次他生病了,肚子疼得他用头撞炕上的墙。因为在“运动”中,父母不能请假。后来,是邻居们帮忙把二哥扶上一个木板车,围好棉被,我拉着木板车去驻操营镇医院给他看病。
那时,山区的路全是高低不平的土路,出村不远的地方有一段下大坡的路更不好走,这个地方叫“疙瘩岭”。
我把二哥拉到这个地段时心里有点胆怯了,坡陡路不平,路边就是一条大深沟。我想一定要多加小心,要用尽全力稳住车,如果双手掌握不住车把子,那我和二哥就全完了!天助我也,我闯过了那险要的路段。我们村到驻操营镇五里路,我总算把二哥送到了驻操营镇医院。
那时候,驻操营镇医院条件不好,冬天屋子里没有暖气,住院需要自己生煤火炉子。我没生过这样的炉子,生不太好,弄得满屋子全是烟。二哥本来肚子疼,一呛一咳,他的肚子就更疼了,表情非常痛苦。我自责地说:“哥,对不起!我太笨了,弄得满屋子烟,你先忍会儿,等我把炉子生起来就好了,医生来了好给你看病啊。”二哥点了点头,他肚子疼得说不出话。
这时,医生来了,给二哥做完检查也没说是什么病。我着急地问:“医生,我哥是什么病啊?”
医生说:“今天晚上在这先住一夜,明天你带他去秦皇岛市医院吧。”医生的话让我感到哥哥的病情严重。
我担心二哥这一夜肚子疼,他会挺不住,就去找医生说:“我哥肚子疼得不行,医生您是否先给他想点什么办法呀,不然这一夜他怎么过?我们明天天亮就去秦皇岛市医院。”
医生说:“你先去找点醋来让你哥喝了。”
已是夜间十一点多了,我去哪儿给哥哥找醋哇?门店几乎都关门了,附近也没有我认识的人家。忽然,我想到村头有一家饭店,我得去看看关门没有。我赶忙找了过去,还好,饭店里还有灯光,我上前敲了几下门问:“屋里有人吗?”
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走了出来,他问我要干啥?我如实说明了情况。那个人挺好!他给我倒了半瓶醋并嘱咐我说:“小姑娘啊,回医院的路上要多注意安全。”二哥喝了几口醋,还真管用,他能挺住了。
第二天天刚亮,我拉起哥哥说:“咱们先回家吧,让咱妈请假带你去秦皇岛市医院看病。”
回来时,又到了疙瘩岭,我发了愁,这个大上坡,我该怎么办?一个大板车就已经挺沉的了,上面还躺着二哥呢。那时我刚满13岁,拉不上去怎么办,一旦退下坡来可太危险了!心想如果此时有个过路人能帮我推上坡去就好了。可我知道,只有大集时,这路上才会有几个人,平时这路上几乎没有人。二哥知道这个地方坡度太大,担心我拉不上去,他忍着疼无可奈何地说:“艳华,你行吗?”
“哥,你放心吧!我行。”这时,我已经没有其他想法和顾虑了,就一个念头,把二哥拉回家,二哥的病耽误不起!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步一步地沿着“S”路径往坡上走,我终于走到了坡顶,我简直创造了一个奇迹,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力气!
我心想,当遇到困难的时候,不能害怕,而是下决心渡过难关;当生命遇到危险时,更不能害怕,而是用坚强的毅力战胜它,保住生命。我从小就是一个不服输的女孩子,总在心里许诺:爸爸、妈妈、哥哥你们放心吧!交给我的事我一定会做好,不会让你们担心和失望。
可又有谁知道?今天这件平凡的事会是我终生难忘的一件危险事,那路坡度大路面又窄,下面就是大深沟,如果出了事,我和二哥的命就悬了!我真的没有底气呀,可我真没别的办法呀!至今,回想起这件事,我都后怕。
妈妈向村里请了假。她带二哥去秦皇岛市医院看病。市医院检查后,医生说二哥是胆蛔虫,不需要住院,让他吃了药又给他开了回家吃的药,说吃完那些药就没事了。妈妈和二哥第二天就从秦皇岛回来了,而且,我看二哥像没病一样,好了!这可是大喜事儿,全家人一片欢腾。
我和二哥从小就在这样的家庭中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中共同接受着时代的磨炼,有着许多相同的人生感悟。我们不愿用语言说自己的经历,经历的时光早已深深地埋在了我们的心底。在时代的熔炉里我们早已百炼成钢,幼小的心灵曾承受过一般成年人也无法承受的压力。
我没有上到中学,但我从来没怨恨过我的家庭和父母。他们不也是一样吗?他们不也承受了人生更多的酸甜苦辣!每逢从驻操营镇中学大门路过时,我总是用遗憾的目光望着那没能走进去的校园,心里暗暗下决心:不管将来长大后的人生之路怎样,我一定要成为一个自强不息、勇往直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