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青春年华
“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青石板上夺高产”,那时我正是20岁青春年华。
我们白天和晚上都在山坡上修梯田。小伙子们在青石上打眼放炮,姑娘们再把崩下来的石头背到山坡地里。姑娘们后背上都背着一块用木板做的背板,就是用它背石头。会垒墙的男劳力在山坡地里垒坝墙,以免水土流失。
“农业学大寨”的号角吹遍全国的农村地区,各地积极响应,掀起了整修土地夺高产的热潮。我们村有三项工程:修梯田;河滩垫地;打大口井。各项目场地遍插红旗,男女老少齐上阵,一派繁忙景象。社员们整天不回家。早晨带点午饭工地上吃,晚上进屋赶紧做饭吃饭,吃完晚饭再参加夜战,基本每天要到夜间10点才能回家。
这又是一个“运动”来了。我基本上看不见我的父母,他们受到了严格的管制,妈妈做饭的时间都没有。
当时,我二哥和本生产队的一位姑娘结婚了。二哥和二嫂结婚后,他们提出和我父母分开过。母亲觉得家里成分高可能会影响他们的生活,而且二哥有手艺又能干,让他俩自己单过应该会更好些,所以就同意了。这样就剩下我和爸爸妈妈三口人生活在一起。
我每天早晨三点就起床做饭,吃完饭,带点中午饭就去干活了。我把做好的饭留在锅里,以便父母回家时好有饭吃。爸妈出去就是一天,晚上才能回趟家,进屋就得吃饭,吃完饭又得去夜战。村里别人家都有闲人做饭,到中午吃饭时家人把做好的饭菜送到工地吃,他们能吃口热饭。而我中午吃饭时,早晨带来的饭早已冻成冰块了,就得转圈啃着吃。
那时候白天在地里干活,休息时学习毛主席语录,唱毛主席语录歌。村里还经常组织民兵连打靶演习。凡是贫下中农子女都自然成为民兵,而我家成分高,民兵组织当然就不会让我加入。所以,民兵有活动时他们就都走了,只有我和生产队里的老年人在一起干活。我很孤单,总有被遗弃之感,尽管我已经习惯,但每当遇到这种情况还是怅然若失。我何尝不想和他们一起参加活动啊!出身没法选择只有接受,从小我就在接受着这一切一切无法接受的事实,我一直期待着能有一天,我会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自由,没有成分的思想压力。
有一天晚上,已经很晚了,民兵连长到家里来通知我说:“艳华,你也可以和我们一起去打靶演习了,明天就来吧。”我喜出望外,让我和同龄人在一起活动,我当然高兴了,我做梦也没想到民兵打靶演习能让我参加。
原来,那天晚上,村大队部开会研究决定,成分高家庭的子女,如果平时表现好也可以和民兵一样去打靶演习。我平时的表现得到了干部们一致认可。
第二天,我和村里的民兵们一起去了打靶场,我第一次背起了真枪,和所有民兵一起站在整齐的队伍里,等待连长的命令。连长把我们分成小组,每组四人,每人发了三颗子弹。各组按连长的要求,先进行验枪、调标尺、瞄准、上子弹、射击等程序和动作要领的练习,组内相互检查。连长单独给我讲了相关的要领,我认真听讲,强迫自己要记准记牢。因为,我从来没参加过训练演习,更没打过靶,所以必须认真记住其中要领。
经过巩固练习,实弹射击开始了。“砰,砰,砰”三枪响过,报靶员就会报出成绩,然后下一人,“砰,砰,砰”……我的成绩是27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连长和其他民兵都感到惊讶!
我把这个优秀成绩告诉了父母。爸爸说:“我的女儿又是女孩又是男孩,艳华干啥都行。”
父亲平时不爱说话,但只要提起我来,他从来不谦虚,总是自豪地说:“我这一个闺女拿别人家的十个也不换。”我的个性就是要让自己成为自己喜欢的模样,我喜欢做天真活泼,穿着讲究大气,有独特风格的女性;我也喜欢做帅气有魅力,肩上有担当的男子汉:总之,我要做一个德才兼备勇往直前的人。
青年时期,我时而心高气傲,时而情绪低落。因家庭出身的影响,我和大多数年青人不一样,我有太多的束缚。别人想做的就能做,同样的事,我想做一般不会被允许。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想法多了起来,我的顾虑也多了起来,想法越来越复杂,千头万绪,难以排解,可又能跟谁去说呢!觉得自己很孤独,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单纯了。小时候,我至少还有二哥,有什么话都能跟他说。自从二哥结婚有了孩子,他每天忙忙碌碌的,照顾不了我了,我还发现二哥和我的人生目标好像不一样,我决定要走自己的路。那时对自己未来人生有各种各样的设想,真的很梦幻,甚至自己也认为是空想,能实现吗?时而信心满满,时而又主张全无。
那时听说珍宝岛在打仗,我想去参军,要把自己的热血青春挥洒在战场上,又一想我家成分高能让我去吗?又拿不定主意了。那时候的想法可以说是天马行空,有时真是豪情万丈。那可能与我看小说和听父亲读古书有关系,好多英雄人物常常在我头脑中涌现出来,总想像英雄人物那样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也可能是青春期的不安与躁动,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后来,我又想,我拥有民间艺术这一技之长,这能不能用在社会上啊?我应该怎样去做呢?那段时间,我常常自己去门前的山坡上看着对面的高山呆呆地想这些心事。
有一天二哥说:“艳华,咱们生产队那30多匹马、驴和骡子,冬天是喂干草,夏天就要喂青草了。地边的草马上就长起来了,生产队需要三个人给牲口割草。”
其实,我知道生产队每年都需要有人给牲口割草,那都是好男劳力的任务。三个人割草必须供上这30多头牲口吃草,平均每个人每天需要割来300多斤青草,每割回100斤草生产队给记10分。那个活儿可算不上什么好活儿,不仅要找到草割下来,而且不管远近都要背到生产队,更要命的是不管阴天下雨,每天都必须完成任务,那些牲口是活物不能饿着。这是个苦差事,身体弱点的男劳力也干不了这个活儿。这个活儿的唯一好处是时间比较灵活,只要这一天你把任务完成,至于是早晨干、上午干,还是下午干,就不会有人干涉了。
二哥接着说:“我报名了,给生产队割草。”
他又故作神秘地问:“艳华,你猜割草的三个人都是谁?”
不等我说话,他迫不及待地补充道:“除了我,其余两人分别是生产队的正、副队长。”
我笑着对他说:“你不就是让我替你给牲口割草吗?”
二哥笑了笑说:“艳华,你能行!”
我理解二哥,他是想多挣点儿工分,他自己做着木匠活儿,是不能兼任割草工作的,二哥知道我能胜任这个活儿。我明知道这活儿不是女孩子干的,左右邻村也没有女孩子给牲口割青草啊,但我还是答应了。
每天早晨五点起床,我就去地里割草了。割回来的青草要背到饲养处,那儿有饲养员来给我称分量。我每天清晨从地里必须割回来240多斤草,然后回家吃早饭。早饭后再去割第二背篓草,那时太阳出来了,草上的露水没了,所以减轻了分量,第二背篓草180多斤。按照这样的分量,我们三个人割回来的草就能满足生产队牲口吃草的需要。晚上,我就要想好第二天去哪儿割草,第二天早晨起来直奔目的地,可以节省时间。
不管是晴天、阴天还是雨天,我必须去给牲口割草。我们生产队的地大部分是平地,都在村东面。村东有一条河还很宽,是我们去地里干活的必经之处,每次从村东边割草回来,我都必须从河里走过来。夏天雨水多,河水没过膝盖,我背着200多斤的青草在河里走必须十分小心,不慎滑倒在河里可就麻烦了。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天天背草蹚河,免不了也有滑倒的时候,那就只好把割来的青草一捆一捆地捞出来抱到河岸上去,再把背篓从河里捞出来,这背篓草可就沉多了,等我把这背草背到饲养处,当饲养人员给我称完了分量就会说:“艳华,你摔在河里了吧!”
有时我来了月经,身体不适,但草还得去割呀。最可怕的是来了月经,又赶上雨天,夏天雨水多,这样的相遇可不是难得的巧合!我从来也没对任何人说过身体如何,照常还是背起篓子拿着镰刀顶着大雨出门。雨中,血和雨水从裤脚流在了地上,流在了河里。回家吃早饭时裤子也是湿的,坐在凳子上血和雨水从裤脚又流在了屋地上。我担心被妈发现,我还得快速擦掉。在那一刹那,我想起了小说里的英雄人物,好多女人在战场上不也和男人一样战斗厮杀,那又能怎样?我心里和自己开玩笑说:“上天哪,我应该是个男人,不配做女人,我没资格。”从记事起,不管是家人还是外人,托付给我的和求到我的事儿,能办的我就会尽量做好,达到人家的满意是我的快乐。吃亏让人,不跟别人计较,我就是这么个人。
给生产队割草,这一割就是七年!每天上午割完两背篓青草,下午我和伙伴们去村北的深山里割条子,砍象棋木,然后再背到五里外的查庄去卖,卖的钱交给母亲补贴家用。我是大人了,要替父母分担家庭生活负担。
“文革”中有一次,在我们村村头广场召开全公社的社员大会。要求各村成分高的人都来,让他们都站在广场的另一边。早晨我背着割回来的第一背篓青草从会场那儿路过,我特意扫视了一下会场,想确认一下爸爸妈妈是否在广场的另一边。唉,还是没有出乎我的预料,他们也在旁边站着呢。我背着一背篓沉重的青草,顿时加快了脚步。我只想快把这背篓草送到饲养处去,不能回家吃早饭了,马上去把第二背篓草割回来,好去会场照顾父母,散会时我好把父母接回家呀。
这时,听见身后有人说:“这是谁呀?背这么一大背篓青草!”
又有人说:“她是姜中余的妹子小艳华,反正会还没开始呢,咱们去看看艳华这背篓草有多少斤。”
饲养处距离会场很近,等我背到饲养处时,有好几个外村的人已经等在那儿了。饲养员名叫夏殿和,他和我母亲是亲戚,让我叫他舅舅。饲养员看到那几个外村人在那儿等我,就猜测着问:“你们都来看艳华这背篓草的分量吧。一般男劳力也不行啊,自己割来这么多草就够不容易了,还要自己背回来,每一背篓草都是200多斤。”
说着,他找来抬杠,拿起了大秤,我俩抬起这背篓草来称,只见他捏住了秤砣绳说:“小伙子们,你们过来看看吧,280斤!”这几个小伙子看了看秤,都咧开了嘴,伸出大拇指说:“太厉害了,这哪是闺女啊,少见!”
把草称完后,我没回家吃早饭,心里惦记着爸爸妈妈呢,他们还在会场上站着呢。接着我又去了村东边割回来了第二背篓草,称了称170多斤,够牲口吃了。
我回家简单吃了口饭,洗漱一下,换好干净整洁的衣服去了会场。我站在离母亲较近的地方,母亲见我到了会场就小声地问:“艳华,你吃饭了吗?”
我回答说:“妈,我吃过饭了。”妈妈点了点头。中午散会后我把父母接回了家。
我和村里乡亲们一样,每天忙碌着。割草、打柴及干各种农活,日复一日;响应党的号召冬季白天打大口井,修梯田,晚上开会,年复一年。我的青春年华就在这样的生活中度过。
那年春天,遇上大旱。到了种地的节气,却不能开犁,即使种下种子也出不来苗。可节气到了,不种,那一年吃什么呀!只能担水种地。全村社员们都去河里担水,尤其是我们年轻人玩了命地从大河里往地里担水。为了快速把水担到地里多种下点种子,我们往返都是小跑。天天就这样,累得我们都不行了,每天到中午吃饭时站都站不住了,看到家人给拿来的饭,我们一屁股就坐倒在墙根下,几个年轻人异口同声说了句:“不行了,别说吃饭就连看饭的力气都没有了。”
村里的老人说:“你们年轻人啊,再着急也别这样,会累坏的,你们就别跑啦!”我们着急呀!到了种地的季节,没有雨大家怎么会不着急呢?
我们回答说:“没事儿,我们年轻,休息一会儿就好了。”话是这样说呀,那哪是休息一会儿就能恢复得了的啊!我们这样拼命也只能解燃眉之急。
为了防旱,就要想出抗旱的措施来,必须从长计议。所以,我们冬天打大口井,修水渠,这才是最好的办法。有了水不但可以解决抗旱问题,而且可以种小麦。平地没有水种不了小麦,平时农民吃不着细粮,常年吃的是粗粮,只有在过年时才能吃上白面饺子。
有一次,我生了病,母亲给我做了一碗疙瘩汤,我知道家里仅有的那点儿白面是留到过年时吃的。我望着这碗疙瘩汤,闻着好香啊,真舍不得吃。看了一会儿,我先喝碗里的汤,最后才吃那白面疙瘩。
我还记得一天干活休息时,有个比我小两岁,名字叫朱长余的男孩子问我:“华姐,咱们什么时候能吃上一块白面饼呢?”
每当回忆起他说的这句话,我的眼泪就会夺眶而出,那是山里孩子和大人们共同的期待。他们的要求不高,可又是那么的遥远!
一个下雨天,无法下地干活儿。村里有位王大爷来我家串门和父亲聊天。从他们的闲谈中我得知,他已是70岁的人了,还没见过火车,更没坐过,他这一辈子只去过一次距离我村20多里的石门寨,吃上了一顿大煎饼卷豆腐。我见他说到这儿时,脸上露出很满足的笑容。大山里的农民太苦了!他们需要文化来改变现实生活的困境,要靠智慧和勤劳创造美满的生活。
我们打好了大口井,修好了水渠。有旱情可以抗旱,平时平地也能种各种蔬菜和小麦了。村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平时也能吃上白面了。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每年冬天社员们白天黑夜地轮班打井,见井里出了水更不能停下来了,一边抽水一边往下深挖,为了多存水就要打深井。
那时,真是年轻呀,我白天在生产队干了一天活儿,晚上还连着倒夜班,回家后我还能拿起剪子剪窗花,设计剪纸样稿,围上被子坐在炕上刺绣扎枕套。母亲心疼地对我说:“艳华,你咋不知道累呀?”
我说:“妈,我没觉得累,你先休息吧,一会儿我困了就睡。”
二哥的手可巧了,他还会编筐和各种各样的篓子呢。他编筐时,我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二哥说:“来,华子,哥教你。”
我也学会了编筐和各式各样的篓子。我自己到山里割条子,自己又把它编成了筐和各种篓子,家里人干活用起来可方便了。父亲高兴地说:“这回咱家干活不用买筐和篓子了,我老闺女会编筐,又结实还好看。”
编筐需要手劲,二哥和父亲说:“爸,艳华真行,编筐拧条子时我手都费劲儿,我妹子也能编成筐。”
我好学,所以就没觉得学什么有困难。看着自己编出来的筐和篓子有成就感。父亲用我编的筐下地干活,逢人就说:“你们看,这是我老闺女编的筐。”
母亲回家对我说:“你爸表扬你一天了。”
二哥成家后,嫂子生了个小男孩儿,他可是我父母的宝贝,母亲只要有时间就背起宝宝玩。该给宝宝起名字了,按我们家谱他这辈排“家”字,我自告奋勇给大侄起了名字叫姜家强。
风华正茂的我用实际行动赢得了本村社员们的赞扬和好评。“文革”锻炼了我,使我明确了人生必须奋斗才能有价值,品德高尚才会被人尊重,勤劳才是无价之宝。我在千锤百炼中成长着,事实证明我是一个有用之人,父母以我为骄傲。我的父母用平常心态接受着一个接一个“运动”的改造,我用正能量的言行举止证明我是新时代的青年,我全家和村上的父老乡亲们相处得非常融洽。村里人不多,每天都在打交道,如同一个大家庭,互帮互助。
母亲常说:“人生的路有起有落,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这起伏不平的道路上奔走着;悲欢离合乃是人间常事,走过的路就是过去了,提起精神继续往前走。”父亲说过:“好好干事,国家在发展,政策会变得越来越好。”
真像父亲所说的那样,就像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忽然一切都变了样。我不敢相信一夜之间说过去就都过去了!这不是一场电影的时间,可是又像一场电影,让我体会到在这场电影中我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我意识到这场电影又像是一场闹剧,但这场闹剧此时真的是要结束了,是真的结束了!这是我们一家人期待已久的,这一天真的来到了!我为父母而庆幸,他们得到了人身自由。
母亲身体不太好,村里人允许她可以不用每天下地干活了,她可以像邻居婶婶们一样每天带小孙子玩。
父亲再次得到了村里的重用,让他管理村里的账目。每个月镇里来人到我家找父亲对账。我见到父亲和镇里来的干部们同时坐在桌旁对账,父亲又认真地打起那熟练的算盘。我小时候父亲在驻操营供销社任会计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我忍不住为父亲又迎来这一天掉下了幸福的泪,我在心里说了句:“爸爸,从今往后你自由了!”
身经百战后,我们一家人又上了新的战场,这新的战场是人生路上的新起点!这新的起点让我们全家人精神振奋,让我看到了爸爸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让我身上紧绷的那根弦也放松了。
我坚信国家政策不是暂时的,不必担忧了!我们家会越来越好!国家有了新政策,好像有好多机会在等着我。
如何掌握好自己的命运?没有文化的我一时找不出答案来,难道和村上的姑娘们一样嫁人了事?那样会废了我!怎么做到不辜负父母多年的教导,能为社会干点事,还能照顾好上了年纪的父母,我陷入了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