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妈妈去哪儿了
庄河村居住的主要是刘姓和姜姓两个家族。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刘家以经商为生,一大家子共三四十口人生活在一起,居住在庄河村的第一条街和第二条街;我家,忠本堂,本村有田地,外地有买卖,居住在第三条街和第四条街;第五、六条街居住的基本是家里的长工。后来,我的父亲娶了刘家小姐,刘家和姜家就成了亲戚。据我父亲讲,姜家,我的太爷只有我爷爷这一个儿子,名姜浦之,爷爷有四个儿子,我的父亲是长子;刘家,太姥爷有三个儿子,姥爷是长子,姥爷有七个儿女,母亲排行老二。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各种变故,父亲基本没有提起过,只说我大哥为学手艺到东北当学徒,留在了吉林。所以,我记得小时候就是和父母、二哥居住在第三条街中间老宅的门房里。二哥比我大七岁,他上小学后常住姥姥家,姥姥家离学校近。常住家里的就是我和父母三人。
有一天早晨醒来后,我穿好一条黑白格干净合身的背带裤,起身站在炕上,我大声地喊:“妈妈,妈妈,妈妈,妈妈……”没有任何回声,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妈妈去哪儿了?我开始害怕,不由得哭了起来,我边哭边下炕喊着“妈妈”。过了一会儿,从窗外传来了后院二婶的声音,“华子,你别哭,二婶来了”,随后,二婶快步跑进屋里,她伸出双手,“来,华子,二婶抱你去我家找小纪玩,待会儿你妈就回来了”。我家后院是正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是我爷爷和奶奶住的老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土改时分给了二婶家,她家有个小男孩叫小纪,比我小一岁。二婶把我抱到了她家炕上,我看见了小纪也就不哭了。傍晚,妈妈才回来把我接回了家。
清楚地记得,三岁左右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在家。每天晚上我一看到妈妈回来就非常高兴,可是,第二天醒来时,我又见不到妈妈了。我不太懂为什么邻居家的大人都在家,而我的爸爸妈妈白天总不在家。
白天,妈妈不在家时,我渴了饿了有对门的大奶奶和邻居的婶婶们照顾,她们对我都非常好。为了尽可能给邻居们减少负担,妈妈还经常给我炒点玉米粒装在一个小布袋子里,晚上叮嘱我,饿了就去吃那小布袋里的玉米粒,还告诉我千万用小绳勒好了袋口,否则我把玉米粒弄洒了就没有吃的了。每次妈妈叮嘱我时,我都很自信地说:“妈,你放心吧,我用手攥着它。”
“傻闺女,你要学会勒口袋绳和解口袋绳,不吃时把绳勒好。”妈妈细心地教会我怎样勒口袋绳和解口袋绳。从那时起,妈妈教我的事我都会牢记在心里,因为家里每天就我一个人,我必须学会一切。对门大奶奶家有个小侄女,她叫大莲,和我同岁,是我最好的小伙伴儿。另外,还有二婶家小纪等几个特别好的小伙伴儿,我们经常在一起玩。
日复一日,妈妈总是每天给我留点吃的,晚上很晚才回来。我长时间看不见妈妈,我很想她,可又说不明白。终于,有一天我身上起了好多大疙瘩,好痒痒啊!痒得晚上睡不着觉。慢慢地,大腿生满了疮,可疼了!晚上,妈妈在家给我洗干净,再涂上药膏,然后,陪在我身边,一边给我扇着扇子一边抚摸着我的后背,我躺在妈妈的身边感到非常温暖,尽管满身痒痛,但还是觉得非常幸福!有妈妈温暖的手抚摸着,我觉得好舒服!多希望妈妈能和邻居家的婶婶们一样常在家陪着我,再也别离开我啊!心里这么想,可我不敢说出来,尽管我不太明白,但也知道妈妈爱我,她一定有苦衷!在妈妈关爱的目光下,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寒来暑往,每天天亮时家里就只剩我一个人了。有一次,我好像睡了很久很久,终于醒了,可浑身无力不想起来,一会儿又睡着了。等我再次醒来,我发现睡在炕中间,这很奇怪!每天,我醒来时都是睡在炕头上,可能是妈妈担心我冷,她出门之前都把我挪到炕头。那天,我虽然觉得不对,屋里又没有别人,但我没哭也没害怕,可能我一个人在家习惯了吧,过了一会儿,我坐起来,发现炕那边有一块白布,下面好像有吃的,我爬了过去掀开白布一看,是妈妈烙的大煎饼!我伸手撕下一块送到嘴里,真香!正在这时,门外边传来了脚步声,我大声问:“是谁来我家了?”
“艳华,是妈妈啊!”我不敢相信是真的,因为妈妈白天从来不在家。随着脚步声靠近,真是妈妈进来了。
她高兴地说:“我的老闺女,你好了?你病得人事不知已经三天了,三天三夜你都没醒啊!”
妈妈指着地上的一捆干草说:“你老舅来了,说你不行了,他要把你抱走扔了。”
妈妈没让老舅把我扔了,她又请医生给我检查了一下,村里那位袁医生也说我不行了,妈妈求他给我打最后一针,说:“死马当活马医吧!”
袁医生说:“是你让我给这孩子打的针,出了问题我可不担责任!”
“我让你给打的针,出了问题我们家自己负责,放心吧!不会让你担责任的。”
就这样,袁医生给我打了最后一针后,离开了我家,妈妈送走了袁医生又送走了老舅,等她回屋时,让她惊喜的是我竟然会坐起来吃东西了,妈妈高兴得不知所措!
那天晚上,我记得爸爸、妈妈,还有二哥都陪在我身边,他们抚摸着我的手和头,当时我感到自己就是家里的宝贝一样,我对他们自豪地说:“我长大了,有病都没哭,也没害怕。”
父亲摸着我的手说:“老闺女真懂事!这么小,天天就一个人为我们看家,值得表扬,爸爸对不住你呀!”
妈妈在一旁对父亲说:“艳华太可怜了,她这么小,是长时间一个人在家里想我们,上火才生的病啊!等艳华病好了,我去外村干活带上她。”
“她还不满五岁,去外村需要走三五里路,我担心她走不动,而且跟着咱们在外边一整天更遭罪!”父亲说。
“爸、妈,我能走动了,跟你们去。”我急忙说。
听妈妈说去外村干活要带上我,别提我有多高兴了!只要能在妈妈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母亲说:“就让艳华跟着咱试一试,虽然是不容易,但跟咱大人在一起她心里有安全感。”爸爸同意了妈妈的建议。
母亲兄弟姐妹七人,在本村住的只有姥爷、姥姥、我母亲和大舅一家,其他人都在各大城市工作。母亲排行老二,所以村里人都叫她二姐。母亲心灵手巧又勤奋好学,是左右邻村出了名的巧女人,称她是“炕上一把剪子,地下一把刀子”的才女。
母亲的太姥姥刘石氏,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是位奇女子,她不仅相貌出众,而且才思敏捷,动手能力极强,见了什么就会剪什么。她剪纸不用画,布局、结构、图案全在脑中,拿起剪子就剪,能剪出上百种窗花和生肖;她还会北方多种刺绣,如扎花、打花、纳花、绣花、裸花,她的刺绣技法精湛,各式绣品惟妙惟肖;她会制作各种布贴画,手艺精湛,作品清雅脱俗;她还会叠纸花、扎纸花;她会裁剪缝制各种布料衣服,懂得鉴别各种皮货质量,缝制打理皮衣;她会创新各种鞋样……
母亲的太姥姥看到我母亲乖巧聪慧,善于观察,又爱学习,于是她总愿意把母亲带在身边,教给母亲各种技艺。一个愿意教,一个愿意学;一个教授得法,一个领悟能力强一学就会,简直是珠联璧合。就这样,母亲从小就跟她太姥姥学了一手好针线活儿和手工艺技能,渐渐地母亲也成了远近闻名的小才女。19岁那年,这名小才女嫁给了我的父亲。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每到腊月村里就开始热闹起来了,杀猪、宰羊、做黏豆包、缝新衣服、剪窗花等,这时,母亲就成了大忙人,这个请去帮着设计窗花花样,那个请去教衣服裁制技巧,还有人请去指导年饭菜品制作;正月村里办秧歌,又请母亲给秧歌队化妆。妈妈不仅从她太姥姥那里学会了针线和工艺,而且对饮食文化也很有研究,对厨艺很是精通,村里人有个大事小情都要请母亲做厨师。平日里村上有人结婚,也是找母亲给做酒席,她做出来的酒席可都是有名字的,如十二碟俩大盘、六六席、大四四、小四四、六艺合等,摆酒席这里面学问可大着呢,看做什么样的席就做多少个凉菜和热菜,几个大盘、几个汤碗、几个杯碗,上凉菜是三拼的就是六六席,上凉菜是两拼的就是十二碟俩大盘;村里有人去世了,也请母亲给做面饭、剪纸活儿等。
父亲他们兄弟四人,小时候,他们在距离我村东面三里路的刘庄上学,那是太姥姥家的私塾。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太姥家在刘庄,她家开镖局,太姥姥只有我奶奶一个女儿,家里很富裕,所以太姥姥家请了教书先生,开了私塾,供我父亲和叔叔他们上学。那时候,庄河村东面的大东山、小东山、山坡地、平地多数都是我家的,这些地和刘庄太姥姥家的地连成了片。家里地多,雇用了一些长工和短工,家里很殷实,衣食无忧。但我们家家教很严,秉持勤俭持家、自强不息的理念。奶奶在教育培养四个儿子上更是用心良苦,不仅要求读书提升文化素养,还要求到田里劳作,学会劳动技能,培养吃苦耐劳的品质。除了这些耕读传家的思想,奶奶还要求他们学会经商。所以,我父亲16岁时,奶奶就让他去沈阳的一家药铺做学徒工,三年内不准回家,直到1932年,奶奶才让我母亲去沈阳找父亲的,我父母在沈阳生活了13年。日本投降后,他们才回到家乡。三个叔叔长大后,也都按着奶奶的要求到外地大城市历练。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家乡成立了人民公社,庄河村是公社所在地。公社把相邻四个村出身成分高的人组织在一起进行劳动改造。父母白天常不在家就是去了邻村接受劳动改造。当时,对改造对象的管理很严格,是不会考虑家里有小孩没人照顾这类情况的。那时,我不知道也不懂这些,只知道每天就剩自己在家留守。
我病好后,爸爸和妈妈履行了他们的承诺,每天就带着我去外村干活。五岁的我觉得自己长大了,每天早晨起来吃过早饭,再带上中午饭,我就随他们出发了,跟在妈妈的后边早去晚归,在回家的路上有时妈妈问我:“艳华,妈问你累不累?”
“妈,我不累,走得动。”我回答说。
“老闺女,你真行!不算你跟在妈后面干活走的路,每天往返回家的路程就是十几里。”妈妈看着我笑着说。
我边走边蹦着说:“妈,你看,我不但能走动了,还能蹦呢!”
其实,我自己知道,走在路上有时很累,特别想坐在地上歇一会儿,但是我不敢说累,担心妈妈会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不让我跟着来了。有时,在外村干活天气不好,妈妈就把我寄托在别人家里。记得有一天,妈妈带我去距离我们村三里路的张庄干活,刚到张庄村头,天上就打雷打闪地要下雨了。妈妈对我说:“艳华,妈一会儿把你寄托在村头一户人家里,天要下雨了,晚上妈干完活来接你,你要听话啊。”
“行,我会听话的。”
妈妈带我快步走进村头的一家院子里,这时,从屋里走出一位老奶奶,妈妈上前热情地说:“老嫂子,今天天气不好,要下雨了,我把艳华寄托给你,晚上我干完活回来接她。”
“行,行,天要下雨了,你带着孩子怎么干活呀,让华子跟我待着。你放心吧!”老奶奶爽快地答应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记得,不管妈妈把我托付给谁家,她们对我都是那么好。每次回家乡经过张庄时,我总会深情地望着那熟悉的小院,回忆起童年那个雨天在老奶奶家玩耍时的快乐时光。我曾去看望过那位老奶奶,可惜她早就不在了,村头那熟悉的小院已是老房子,没人住了,那一刻,我深深领悟了物是人非的含义!
1960年,国家困难时期,粮食短缺,人人吃不饱饭。那年春天,妈妈带着我去邻村种地。我随着妈妈在地里来回走,妈妈担心我跟不上她,时不时地叫我的名字。我总是紧跟着并回应妈妈,唯恐妈妈担心。一天,妈妈负责撒种,手里提着一只篮子,里面是白豆种子,她偷偷地从篮子里抓了几个白豆粒,趁人不注意转过身来放进我的嘴里。我很聪明,知道不能让别人发现,会意地向母亲点了点头。嚼着妈妈给的生白豆粒,觉得太好吃了!种黄豆时,妈妈又给我几个黄豆粒吃,那时,我就觉得有妈在身边真幸福啊!
母亲为人和善,又心灵手巧、乐于助人,所以人缘极佳。叔叔婶子们对我们娘俩都很好,见到妈妈带着我一天下地干活不容易,有时他们带点吃的喝的都分给我点儿吃。
那个时期真是困难哪!每个人只有一点点口粮,全靠野菜、树皮等充饥。记得有一天生产队里发放粮食,就给了几片白薯干。妈妈把这几片白薯干装进我的小挎兜里,回家的路上,我一边走一边吃。快到家时妈妈问我:“艳华,还有白薯干吗?”
“妈,还有呢,我只是吃了最小最小的两片,还有几片大点的我没动。”我拍了拍小挎兜说。
妈妈看了一眼我的小挎兜,她微笑着说:“艳华真乖,太懂事儿了!今晚上到家,妈用这几片白薯干给你烙饼子吃。”烙饼子是我最爱吃的。
我家门口有个石头碾子。到家后,母亲把这几片白薯干放在碾子上推了几下,碾成了白薯面粉,只见她回到屋里,把白薯面粉放在一盆子叫作“饭花子”的野菜里,用手搅拌均匀。然后,妈妈把大铁锅刷干净,添上点水,从外边抱来柴火,点火烧水。一会儿,锅热了,水开了,妈妈用手把已经搅拌好的野菜和白薯面拍成饼子贴在了热铁锅周围,盖上大锅盖。我帮妈妈烧火,很快这野菜饼子就熟了,妈妈让我第一个吃这饼子,太香了!不用吃菜,因为里面全是菜,而且妈妈还在面里放好了盐。吃完饼子,就去水缸喝水。我高兴地对妈妈说:“今天吃得太饱了,像是过年了。”
很长时间没见到爸爸了。有一天,我正在炕上玩。突然,看到爸爸背着一堆破烂东西进屋了,他迅速把东西放下,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小布包,爸爸边打开布包边说:“来,老闺女,想爸了吗?看爸爸给你带来什么好吃的?”
“啊,大烧饼。”是一块白面烧饼!我激动得蹦了起来,跳到爸爸的怀里。
“爸爸你去哪儿了呀?”
爸爸抱起了我:“爸爸去修洋河水库了,你想爸爸了?”
“我太想你了!”我抱住爸爸的脖子说。
“爸爸知道你想我了,所以,我就回家来了呀。老闺女,快去吃大烧饼吧。”
“爸爸,这烧饼太大了,给哥哥留一半吧。”我说。
爸爸说:“你哥哥不在家,去东北你大哥那儿了。”
这时,我才知道我有两个哥哥。因为困难时期粮食短缺,妈妈担心二哥吃不饱会影响他的成长,所以,二哥在小学五年级时就停学去了东北大哥家。那年二哥才14岁,妈妈就让他独自去了大哥那里。
爸爸回来的当天晚上,他和母亲说了很多关于修洋河水库的事儿。在修水库繁重的劳动中,父亲和很多修水库的叔叔们都是在吃不饱肚子的状态下干着繁重的体力活儿,生活和工作条件都非常艰苦。他给我拿回的那块白面烧饼是要回家时发给大家在路上吃的干粮,父亲没舍得吃,成了他回家后送给我的一个最珍贵的礼物。那块烧饼的香味至今没有褪去,深深地留在我的味蕾中,嵌入我的脑海里。每当我见到街上有卖白面烧饼时,我总是要买上一块嚼在嘴里,那是那个年代的回忆,那是父亲对我最深沉的爱,我亲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