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他们把门关好，铁门环扣紧，再没有什么要做的事情。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阿兰在每个孩子手里放了一个饭碗和一双筷子，两个小男孩急切地拿过来紧紧握住，好像这是有饭吃的一种保证。他们就这样出发了，穿过原野，排成一个凄凉的小队慢慢地移动，他们走得慢极了，似乎连城墙那里也永远不会走到。

王龙把小女儿抱在怀里，后来见老人要倒，便把女孩递给阿兰，自己弯下身，把父亲背在身上，驮着老人又干又瘦的骨架子摇摇晃晃地朝前走。他们沉默无语地走着，走过了有两个庄严神像的小土地庙，两个神对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毫不在意。尽管天寒风冷，王龙因为虚弱已经大汗淋漓。风不停地朝他们身上吹，而且正冲着他们，两个男孩冻得哭了。王龙哄他们说：“你们是两个大人了，这是往南方走，南方暖和，天天有吃的，我们大家天天都有白米饭，你们会有吃的，一定会有吃的。”

他们走一段歇一会儿，但还是赶到了城门。王龙以前喜欢城门洞里的凉爽，现在他却要咬着牙来对抗冬天的寒风。那风猛烈地吹过城门，真像一道冰泉从悬崖间直冲过来。他们脚下是一层厚泥，上面布满了针尖似的冰碴。两个小男孩往前走不动了，阿兰背着小女孩，自己的身体也有些支撑不住。王龙挣扎着把老人背过去，放在地上，然后又走回来把孩子一个个抱过去，等到都过去了的时候，王龙已经浑身汗流如雨，耗尽了力气。他在潮湿的墙上靠了好长一会儿，闭着眼睛，呼哧呼哧地直喘息。全家人围在他身边，颤抖着站在那里等他。

他们走近黄家大门，门关得死死的。包着铁皮的门高高地矗立着，两边灰色的石狮任风吹打。门口的台阶上，几个衣衫褴褛的男女缩着躺在那里，他们饥饿地望着那紧闭的大门。王龙可怜的一家人路过时，其中一个人疯狂地喊道：“这些富人的心跟老天爷一样狠。他们还有米吃，吃不了的米还用来做酒，可是我们就要饿死了！”

另一个人也悲叹地说：“唉，要是我这只手还有一点力气，我就放火把这门和里面的房院烧了，哪怕我自己也被烧死在火里。去他黄家的祖宗八代！”

但王龙一言不发，他们继续默默地向南方走去。

他们走得很慢，到城南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天差不多都黑了。他们发现有一群人也正在往南走。王龙正想找个墙角以便挤在一起睡一觉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和家人走在了这一群人当中，于是他问一个靠近他的人：“这些人到什么地方去？”

那人说：“都是快要饿死的难民，准备赶火车到南方去。火车从那个房子旁边开出，有些座位是给我们这种人坐的，票价不到一块银圆。”

火车！王龙听说过。以前在茶馆里也听人说过这种车，车是一节一节地连起来的，既不用人拉也不用牲口拉，而是用一种像龙一样喷水吐火的机器拉着。那时他想过很多次，有空的时候他要去看看，但田里的活多得做不完，总没有时间，况且他还住在城的北面。再说人们对不知道或不了解的东西总是不信。除了过日子必须知道的事以外，知道太多也没什么好处。

于是，他疑惑地转向他女人，对她说：“是不是我们也去搭这种火车？”

他们把老人和孩子从走过的人群中拉到一边，又忧虑又恐惧地互相看看。就在这暂停的一瞬间，老人一下子坐到了地上，两个小男孩也倒在尘土中，顾不得周围到处有人乱踩。阿兰仍然抱着最小的女孩，但孩子的脑袋耷拉在她胳膊外边，紧闭着眼睛，露出了一种死色。王龙忘却一切，叫道：“小丫头死了？”阿兰摇摇头。

“还没有。她的心还在跳动。但她挨不过今天夜里，全家人都难挨过去，除非……”

她望着他，好像再也说不出话来，她的方脸显得非常疲倦和憔悴。王龙没有回答，心里却说，要是再这样走上一天，他们全都会死的。于是他用尽可能显得愉快的声音说：“起来吧，我的孩子，把爷爷挽起来。我们要去乘火车，坐着到南方去。”

但是谁也不知道他们走不走得动，这时黑暗中传来雷鸣般的隆隆声，一声巨兽般的呼啸，还出现了两只巨大的喷火的眼睛，于是人们又喊又叫，奔跑起来。在混乱中，他们被挤到前面拥来拥去，但总是拼命地抓在一起。然后，在黑暗中，在嘈杂的喊叫声里，他们不知怎的被推进一扇开着的小门，进入一间像箱子似的房间。接着，随着一阵连续的呼叫，他们所乘坐的这个东西在茫茫的夜里奔驰起来，里面装着他们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