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天是王龙结婚的日子。清早,床上挂着的帐子里还黑漆漆的,他睁开眼睛,想不出这天和往日有什么不同。房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他年迈的父亲微弱的咳嗽声。他父亲的房间在堂屋的另一头,与他的房间对着,每天早晨,他首先听到的便是父亲的咳嗽声。王龙常常躺在床上听着他父亲咳嗽,直到听见父亲的房门吱的一声打开,咳嗽声渐渐近了时才挪动身子。
但这天早晨他不再等了。他一跃而起,拉开床前的帐子。
这是个朦胧的、天色微红的黎明,风吹动着窗户上一格撕破的窗纸,透过小小的方孔,露出一片红铜色的天空。他走到那个方孔附近,把窗纸撕了下来。
“春天来了,不要这个了。”他低声说。
他不好意思大声说在这个日子房子要弄得整洁一些。那窗孔并不很大,刚好能把手伸出去,感受一下外面的空气。一阵柔和的微风从东方徐徐吹来,透着湿意。这是个好兆头。田里的庄稼正需要雨水。这天不会有雨,但如果这样的风继续吹下去,几天内便会下雨。下雨可是件好事。昨天他曾对父亲说,如果烈日曝晒、久晴不雨,小麦就不会灌浆了。现在,好像老天爷拣了这个日子来向他祝贺,大地会有好收成的。
他匆匆走到堂屋,边走边把他蓝色的外裤穿好,系紧蓝布腰带。他光着上身,把洗澡用的热水烧好。他走进挨着住屋的灶间,这是他们的厨房。在黑黝黝的门边,一头牛摇动着它的脑袋,低声地招呼着他。厨房和住屋一样用土坯盖成——土坯是用从他们自己田里挖的土做的,盖着自家的麦秸。他祖父年轻时用自己田里的土砌了一个灶,做饭使用多年,现在已烧得又焦又黑。灶上面,放着一口又深又圆的铁锅。
王龙用勺子从旁边的瓦罐往锅里添了半锅水。水是珍贵的,他舀得非常小心。然后,他犹豫了一下,突然把瓦罐提起,一下子把水全倒在锅里。这天他要把整个身子都洗洗。从他还是个在母亲膝上的小孩时起,谁都没有看见过他的整个身子。今天有人要看见,他要把身子洗得干干净净的。
他绕着锅台走过去,从厨房的墙角拣了一把干草和稻秆,细心地放到灶口里面,不让它们露在外边。然后,他用一个旧火石打着火种,塞进干草里面,火苗便蹿了上来。
这是他必须烧火的最后一个早晨。自从六年前他母亲死后,每天早晨他都要烧火。他烧火煮开水,把水倒进碗里端到他父亲的房间;他父亲坐在床边,一边咳嗽一边在地上摸着穿他的鞋子。六年来,每天早晨,老人都等着儿子把开水端来减轻他的晨咳。现在父亲和儿子都可以歇下来了。有个女人就要进门了。王龙再也不用无论冬夏都得一大早起来烧火。他也可以躺在床上等着,也会有人送开水来,如果年终的收成好,开水里还会放几片茶叶。每隔几年总会有个好收成的。
而且,如果那女人累了,还会有她的孩子们烧火,她会为王龙生养很多的孩子。王龙停下来,呆呆地想着孩子们在三间屋里跑进跑出的样子。自从他母亲死后,三间屋子对他们来说总显得太多,有一半空着。他们一直不得不抵挡人多房少的亲戚——王龙的叔叔,他有一大群孩子,常对他们说:“现在两个单身汉哪能需要这么多屋子?父子俩不能睡在一起?年轻人身上的热气会使老人的咳嗽好些的。”
但他父亲总是回答说:“我的床给我的孙子留着。等我老了,他会暖我的骨头。”
现在就要有孙子了,而且还会有重孙!他们要在堂屋里靠墙搭床。屋子里满是床。当王龙想着在半空着的房子里放张床的时候,灶里的火灭了,锅里的水也凉了下来。这时老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上披着衣服。他边咳边吐,喘着说:“怎么还不把开水拿来润润我的肺脏呢?”
王龙望望他,收回心,有些不好意思。
“柴草湿了,”他从灶后说,“潮气太大。”
老人不断地咳嗽,等到水开了才停下来。王龙把开水舀到碗里,然后,过了一会儿,他打开放在灶台边上的一个发亮的小罐子,从里面拿出十来片卷曲的茶叶,撒在开水上面。老人贪婪地睁大眼睛,但立刻抱怨起来。“你怎么这样浪费呢?喝茶叶好比吃银子呀!”
“今天是娶亲的日子,”王龙笑了笑答道,“喝吧,喝了舒服一些。”
老人用干瘪结节的手指抓着碗,咕咕哝哝有些抱怨。他看着卷曲的茶叶在水面上展开,舍不得喝这贵重的东西。
“水要凉了。”王龙说。
“对——对。”老人慌忙说,然后大口大口地喝起热茶。他像小孩子抓住了吃的东西,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但他并没有把什么都忘了,他看见王龙正毫不顾惜地把水从锅里舀到一个深木盆里。他抬起头,盯着他的儿子。
“这么多水,浇稻谷都够了。”他突然说。
王龙继续舀水,一直舀到完都没有回答。“喂,说你呢!”他父亲大声吼道。
“过了年后我都还没有洗过澡。”王龙低声说。
他不好意思对他父亲说,他想让女人看到他的身子是干净的。他匆匆忙忙把澡盆端到自己屋里。门挂在翘曲了的门框上,已经松得关不严实。老人跟着走进堂屋,把嘴对着门缝大声地喊叫:“刚有女人就这样不好——早晨开水里放茶叶,还这样洗澡!”
“难得就这一天,”王龙大声说,接着他又补上一句,“洗完了我把水倒到地里,不是全都利用了。”
老人听了这话便不再作声,于是王龙解开腰带,脱掉了衣服。墙上的窗户射进一道方形的光束,王龙在冒着热气的水里拧了一把小毛巾,使劲地擦洗他那瘦长褐色的身子。尽管他觉得天气暖和,但身子湿了后就有些冷,因此他加快速度,不停地用毛巾往身上撩水,直到他浑身都冒起淡淡的热气。然后,他走近原先他母亲用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套新的蓝布衣服。这天他不穿棉衣也许有点冷,但他突然觉得不能把那些衣服穿到他刚刚洗净的身上。他的棉衣表面又破又脏,棉絮从破洞里露出来,又黑又潮。他不想让这个女人第一次看见他,就穿着露出棉絮的衣服。以后她一定会洗会补,但不能第一天就这样。他在蓝布衣服外面,罩上一件同样布料的长衫——他唯一的一件长衫,只在逢年过节才穿,一年也只穿十来天。随后他很快地用手指解开垂在背后的辫子,从破桌的小抽屉里拿出一把木梳,开始梳理他的头发。
他父亲又走近他的房间,把嘴对着门缝。
“难道今天我不吃饭了?”他抱怨说,“到我这个年纪,身子骨早晨都是虚的,非得吃些东西才行。”
“我这就去做。”王龙说。他迅速把辫子编得整整齐齐,还在发辫中间编进一条带穗的黑丝绳。
随后他脱掉长衫,把辫子盘在头上,端着那盆洗澡水走了出去。他差不多把早饭给忘了。他一般都煮玉米粉粥给他父亲,而自己不吃。他摇摇晃晃把澡盆端到门口,把水倒进最近的地里。这时他想起自己为了洗澡已经把锅里的水用光了,他还得重新生火。于是心里升起一股火气。
“这老头子就知道吃喝。”他对着灶口低声说。但他也没有大声说什么。这是他必须为老人做饭的最后一个早晨。他从门旁边的井里打了一桶水,往锅里舀了一些。不一会儿水就开了,他在里面煮了玉米粉,然后端给老人。
“今晚我们吃米饭,爹,”他说,“喏,给你,玉米粉粥。”
“筐里只剩一点米了。”老人一边说,一边坐在堂屋的桌子旁边,用筷子搅着稠糊糊的黄粥。
“那在清明节就少吃一些。”王龙说。但老人没有听见,他正在呼噜呼噜地端着碗喝粥。
然后王龙走进自己的房间,穿上蓝长衫,放下辫子。他用手摸摸剃过的头,又摸了摸脸。也许最好再剃一剃。太阳几乎还没有出来。他可以穿过有剃头匠的那条街,先剃个头,再到那女人等他的那家人家。钱够的话,他就去剃。
他从腰带上取下一个油腻腻的灰布小荷包,数了数里面装的钱,六块银圆、两把铜板。他还没有告诉父亲,今天晚上他已经请了一些朋友来吃饭。他请了他的堂弟,也就是他叔叔的儿子,为了他父亲的面子还请了他叔叔,另外还请了三个同村的邻居。他打算早上从城里买点肉、一条塘鱼和一把栗子。他也许买些南方的竹笋和牛肉,和自己菜园里种的菜一起烧。但这要看买了豆油、酱油之后有没有余钱。如果他剃了头,也许就买不成牛肉了。不过,头总是要剃的,他突然拿定了主意。
没跟老人说什么,他一清早就去了。虽然天还是暗红色的,可是太阳正爬上天边的云端,照着成长中的麦叶,上面的露珠闪闪发光。王龙是农民,一时高兴,便弯下腰来察看刚抽出的麦穗。麦穗还空着,等着下雨。他嗅嗅空气,不安地望着天空。雨是有的,隐藏在云际,浓重地压在风上面。他要买一束香,烧给小庙里的土地爷。在今天这样的日子,他会这么做。
他沿着田间弯弯曲曲的小路走着。不远的地方矗立着灰色的城墙。在他就要穿过的城门里边,坐落着黄家大院,那个女人从小便是黄家的使唤丫头。有人说:“娶个大户人家的丫头还不如打光棍呢。”可是当他对父亲说“我真的就娶不了女人吗”时,父亲回答道:“日子这么难过,娶亲花费那么多,个个女人没过门就要金戒指、绸衣裳,穷人家只能讨个丫头。”
当时他父亲就开始在心里留意着,跑到黄家去问有没有要外嫁的丫头。
“丫头不要太年轻,也用不着好看。”他说。
王龙当时就因为她准不会好看而闷闷不乐。老婆好看,他脸上有光。别的男人都会跑来祝贺。他父亲看到他那不高兴的脸色,对他喊道:“要好看的女人干什么?我们要的女人得会管家,会生孩子,会干田里的活,好看的女人会干这些事?她会总想着穿什么样的衣裳来配她的脸蛋!在我们家,那可不行。我们是庄稼人。再说,谁听说过有钱人家的漂亮丫头会是个黄花闺女?那些少爷早把她玩够了。讨一个丑老婆比漂亮老婆好得多。你想想看,漂亮女人会觉得你这庄稼人的手同阔少爷柔软的手一样舒服?你那晒黑的脸跟玩她的小白脸一样漂亮?”
王龙知道他父亲说的是对的。不过,他还是要争一下。他激烈地说道:“反正脸上有麻子的、缺嘴唇的,我都不要。”
“那我们会看看她是什么样子的。”他父亲答应说。
其实,那个女人既不是麻子脸,也不缺嘴唇。他就知道这么多,其他的一无所知。他和父亲买了两枚镀金的银戒指和一副银耳环,父亲把这些东西拿给了那家主人,作为定亲礼。除了这点,对将要嫁给他的那个女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这天他可以去把她接过门。
他走进阴森灰暗的城门。脚夫挑着大大的水桶,整天进进出出,水从桶里溅出来,洒在石头路上。在厚厚的砖土城墙下面,城门洞里总是湿漉漉的,甚至夏天也非常阴凉。所以卖瓜的人常常把瓜果摆在石头上,让切开的瓜果吸收潮湿的凉气。因为季节尚早,还没有卖瓜的,摆在两边的是一篮篮小硬桃,卖桃子的小贩正高声喊叫:“新上市的鲜桃——刚上市的鲜桃!买桃呀,吃了清火消气啦!”
王龙自言自语说:“她要是喜欢吃青桃,回来我给她买一把。”他想象不出,当回来走过城门时,有个女人跟在他后面会是一副什么样子。
他进了城门往右拐,不一会儿就到了“剃头街”。几乎没有什么人像他这样早进城,只有一些昨天晚上挑了蔬菜进城的农民,他们想在早市上把菜卖掉,再赶回去做地里的活。他们颤颤抖抖缩着身子,睡在菜筐旁边,现在,他们脚边的菜筐已经空了。王龙躲着他们,唯恐有人认出他来,他不想让人在这个日子开他的玩笑。整条街上,一长串剃头匠站在他们的剃头担子后面,王龙走到最远处的一个,往凳子上一坐,招呼正在和邻人聊天的剃头师傅。剃头师傅立刻转过身来,很快从木炭盆上拿起壶来往铜脸盆里倒热水。
“全套?”他用一种行家的语气问。
“剃头刮脸。”王龙回答。
“不修耳朵和鼻眼?”剃头师傅问。
“要加多少钱?”王龙小心地问。
“四个钱。”剃头师傅说,开始在热水里投洗一块黑乎乎的手巾。
“我给你两个吧。”王龙说。
“那就修一只耳朵和一个鼻眼,”剃头师傅立刻答道,“你想修哪一边的呢?”他一边说一边向旁边的剃头匠做了个鬼脸,那个剃头匠禁不住大笑起来。王龙看出自己受到人家的嘲笑,有某种说不出的心情,觉得自己不如这些城里人,哪怕他们只不过是剃头的,是最下等的人。于是他赶忙说:“随你好了,随你好了。”
然后他就让剃头师傅打肥皂、揉搓、剃刮。剃头师傅还算大方,他没有额外收钱,给王龙揉肩捶背,宽松宽松他的肌肉。他边给王龙刮前额边说:“现在时兴剪辫子。”
他的剃刀紧擦着王龙头顶上的发圈刮来刮去,王龙忍不住喊道:“没问我爹,我可不能把辫子剪掉!”
于是剃头师傅哈哈大笑,修齐了他头顶上的发边。
剃完头,把钱数到剃头师傅又皱又湿的手里,王龙感到一阵害怕。这么多钱!不过,一回到街上,清风拂着他刮过的头皮,他便对自己说:“就这么一次。”
然后他走到市场,买了两斤猪肉,看着屠户用干荷叶把肉包好,他想了一想,又买了六两牛肉。这些东西买好之后——包括在架子上颤动的两块新鲜豆腐——他走到一家香烛店,买了两炷香。随后,他带着羞怯的心情向黄家大院走去。
刚到黄家门口,他就恐慌起来。他怎么一个人到来呢?他应该请个人陪他一起来,他父亲、他的叔叔、他最近的邻居老秦,谁都行。他以前从来没有进过大户人家的门。他怎么能拿着办喜酒的东西进去说“我来接一个女人”?
他站在大门口看了好久。门紧闭着,两扇漆黑大门,边上框着铁皮,钉满铁钉。两头石狮子一边一个,守在门口。一个人也没有。他转身走开。他没法进去。
他突然觉得有些发晕。他要先去买点吃的。他还没吃一点东西——忘了。他走进街上的一个小馆,在桌上放了两枚铜钱,坐了下来。一个肮脏的,系着油腻发亮黑围裙的小伙计走到他身边,他叫道:“两碗面条!”面端上以后,他用竹筷子把面条挟进嘴里,大口大口吞了下去,那个伙计站在一边,用拇指和食指转动着铜板。
“还要吗?”伙计无所谓地问道。
王龙摇摇头。他坐直身子,四处望望。在这个又小又暗摆满桌子的拥挤屋子里,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只有几个人坐着吃饭喝茶。这是个穷人吃饭的地方,跟那些人一比,他显得干净整洁,像个有钱人。一个乞丐走过来向他哀讨:“发发善心吧,先生,给一点小钱——我饿得慌啊!”
王龙以前从来没有碰到过乞丐向他乞讨,也没有人叫他先生。他觉得高兴,向乞丐的碗里扔进两个小钱,也就是一枚铜板的五分之一,那个乞丐迅速缩回他的“黑爪子”,抓住小钱,摸索着放进他的破衣裳里。
王龙坐在那里,太阳已经升起来。伙计不耐烦地闲走着。“你要不再买什么,”他终于不客气了,“就付板凳的钱。”
王龙为他这般无礼感到愤慨,本想发作,但是想到要去黄家大院接女人,他浑身冒汗,就像在地里干活似的。
“给我拿碗茶来。”他有气无力地对伙计说。他还没来得及转身,茶就来了,小伙计尖声说:“钱呢?”
王龙吃了一惊,但是毫无办法,只好从腰间再掏出一枚铜板。
“抢劫。”他咕咕哝哝地说,心里极不乐意。这时,他看到他邀了吃喜酒的一个邻居走进店来,便忙把铜钱放在桌上,一口气把茶喝完,匆匆忙忙从侧门溜了出去,又回到街上。
“总得去啊。”他无可奈何地自言自语,慢慢地向黄家大门走去。
这时已经过了中午,大门打开了。看门人懒洋洋地坐在门槛上,他刚吃过饭,正在用竹签剔牙。他是个高个子,左脸上有颗大黑痣,长着三根长长的黑毛,从没剪过。王龙走上前去,看门人从篮子猜想到王龙是来卖什么东西的,便粗声喊道:“喂,干什么的?”
王龙很吃力地回答说:“我是王龙,种田的。”
“噢,种田的王龙,什么事?”看门人又问。除了他老爷太太的阔朋友,他对谁都不客气。
“我是来……我是来……”王龙结结巴巴地说。
“我看得出来。”看门人装作耐心地说,捻搓着他黑痣上的长毛。
“有个女人。”王龙说,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似的。在阳光下,他脸上冒出汗来。
看门人哈哈大笑。
“这么说你就是那个男的了,”他大声说,“今天叫我在这里等新郎。可是你胳膊上挂着篮子,我不知道你就是新郎。”
“这是买的一点肉。”王龙抱歉地说,等着看门人把他带进去,看门人却不动。最后王龙不安地问:“是不是我一个人进去?”
看门人装出可怕的神气:“老爷会要你命的!”
他看到王龙太天真,便说道:“拿进门钱来。”
王龙终于明白这人是想向他要钱。
“我是个穷人。”他乞求地说。
“让我看看你腰里有什么东西。”看门人说。
天真的王龙真的把篮子放在石阶上,撩起大衫,从腰里掏出钱包,把买东西剩的钱抖在左手里。这时看门人露出了笑脸。王龙还剩一块银圆和十四枚铜板。
“就要这块银圆。”看门人冷冷地说。王龙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人已经把钱放进袖子,快步走进大门,边走边喊:“新郎到——新郎到!”
王龙尽管对刚才的事情感到气愤,却对大声通报他的到来感到惶恐,他无可奈何,提着篮子,目不斜视地跟了进去。
他这是第一次到一个大户人家的家里,事后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他脸上发烧,低着头,走过一间又一间的院子,只听得前面有声音呼喊,四下里发出咯咯的笑声。他仿佛走过了近百个天井,突然,看门人不再喊叫,默默地把他推进一间小客厅。他一个人站在那里,看门人走进里面,过了一会儿转回来说:“太太叫你去。”
王龙正要往前走,看门人把他挡住,厌恶地喊道:“你不能提着一篮子猪肉和豆腐——去见一个尊贵的人!你怎么行礼呀!”
“对——对。”王龙激动地说。但他不敢把篮子放下,唯恐篮子里的东西给偷了。他不会想到世界上并不是人人都想要这些东西:两斤猪肉、六两牛肉和一条小鱼。看门人看出他的心思,非常蔑视地叫道:“像我们这种人家,这种菜只配喂狗!”他抓过篮子,放在门后,把王龙推向前去。
他们走过一条狭长的走廊,走廊的柱子雕画精致,然后走入一个王龙从未见过的大厅。这厅又宽又高,像他自己那样的房子,二十间装进去都显不出来。他只顾惊奇地仰望上面的雕梁画栋,差一点绊倒在高高的门槛上,幸亏看门人抓住他的胳膊,大声喊道:“你要这么礼貌地在太夫人面前磕响头吗?”
王龙非常羞愧,他定了定神,看看前面,在屋子中央的一个上座,倚着一个年迈的老太太,小巧的身子穿着闪亮的灰色缎袄,旁边矮凳上放着烟灯和一根正在燃着的烟枪。她用细小锐利的黑眼睛看着他。在她瘦削、布满皱纹的脸上,眼睛凹陷而又锐利,像是一双猴子眼睛。那只拿着烟枪头的手的皮肤,裹着纤细的骨头,圆滑而呈黄色,好像镀了金一般。王龙跪下,头碰在瓷砖地上。
“让他起来,”老太太庄重地对看门人说,“不必行礼了。他是来领女人的吗?”
“是的,太夫人。”看门人回答。
“为什么他自己不说?”老太太问。
“他是个傻子,太夫人。”看门人说,捻着他黑痣上的长毛。
这话惹急了王龙,他愤怒地望了望看门人。
“我只不过是个粗人,尊贵的太夫人,”他说,“这种场合我不知讲什么好。”
老太太庄重仔细地打量着他,似乎正要说话,可是一只手抓到丫鬟给她装好的烟枪,好像一下子全把话给忘了。她俯下身,端着烟枪拼命吸了一阵,她敏锐的眼神不见了,一层惘然的薄雾蒙上了她的眼睛。王龙仍然站在她的面前,她的眼睛瞟过来,看见了他的身影。
“这人在这儿干什么?”她突然发脾气。好像她已经把什么事都忘了。看门人脸上毫无表情,一句话也没说。
“女人?什么女人——”老太太又开始说话,她身旁的丫鬟弯下身低声提醒了她。她想起来了:“啊,是的,我一时忘了——一件小事——你是来领阿兰丫头的。我记得答应过要把她嫁给一个庄稼人。你就是那个庄稼人吗?”
“我就是。”王龙回答。
“快把阿兰叫来。”老太太吩咐她的丫鬟。她突如其来像是要赶紧把这件事了结,好让她一个人在大屋子里静静地抽她的大烟。
不一会儿,丫鬟回来了,领来一个高大结实的女人,那女人穿着一身干净的蓝布衣服。王龙看了一眼便把眼睛转开,心怦怦地跳着。这就是他的女人。
“过来,丫头,”老太太不在意地说,“这个人是来领你的。”
那女人走到老太太面前,低着头,合手站在那里。
“你准备好了吗?”老太太问。
那女人慢慢地回答:“准备好了。”
王龙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他趁她站在他前面,看了看她的背影。她的声音很好——不尖,不娇,朴实,脾气不错。她的头发整齐光滑,衣服也干净。但有一点失望,她的脚没有缠过。但他来不及细想,老太太正跟看门人说话:“把她的箱子搬到大门口,让他们走吧。”
她叫过王龙说:“你站到她身边去,听我说。”等王龙走上前去,她说:“这女人来我家时,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她一直住在这里,现在已经二十岁。我是在一个荒年买下她的,那年她父母没有饭吃,逃荒来到南方。他们原籍在山东北部,接着回那里去了,后来就没有听到过他们的消息。你看得出来,她身体强壮,脸也端正。她会在地里帮你干活、打水,做你想让她做的一切。她长得不算漂亮,但你不需要漂亮的女人。没事干的男人才要漂亮女人来寻欢作乐。她也不算聪明。可是你叫她做什么,她都做得很好,脾气也好。我清楚,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她不够漂亮,即使她不当厨房丫头,也不会叫我的儿孙们动心。要是有什么事,也只会是个男仆。可是院子里有这么多漂亮丫头随便走动,我想不会有谁看上她的。把她带走吧,好好待她。她有些迟钝,可是她是好丫头,要不是我在庙里许了愿,年纪大了,要积些功德,多放生,我还不放她走呢,她在厨房里做得不错。不过,如果有人要我的丫头,我就把她们嫁出去,老爷们是不要的。”
她又对那女人说:“听他的话,给他生儿子,多给他生几个。把头生儿子抱来给我看看。”
“好的,太夫人。”那女人顺从地说。
他们犹豫不定地站着,王龙觉得非常难受,不知道该不该说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了,走吧,你们走吧!”老太太不耐烦地说。王龙慌慌忙忙地鞠了躬,转身走出去。那女人跟在他后面,她后面是看门人,肩上扛着她的箱子。他把箱子放在王龙转回来找篮子的那个过厅里,不肯再往前扛了,他连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然后王龙转向那女人,第一次面对面看她。她的脸方方的,显得很诚实,鼻子短而宽,鼻孔黑黑大大,她的嘴也有点大,就像脸上的一条又深又长的伤口,两眼细小,暗淡无光,充满了某种说不清楚的悲凄。这是一副惯于沉默的面容,好像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她耐心地让王龙端详自己,既没有不好意思,也没有什么反应,一直等到王龙把她看了个够。他看见她的脸确实一点也不漂亮——一张平凡、耐心、黑乎乎的脸。不过她的黑皮肤上没有麻子,嘴唇也不缺。在她的耳朵上,他看到了他给她买的那副银耳环——她的手上戴着他给她的戒指。他转过身去,暗暗兴奋。是啊,他有了女人啰!
“这只箱子,还有篮子。”他粗声粗气地说。
她弯下身,一句话没说,提起箱子的一头,把箱子扛到自己肩上,箱子很重,她挣扎着想站立起来。他望着她,突然说道:“我来拿箱子。你拿篮子。”
于是他把箱子扛到自己背上,顾不得他穿着最好的长衫。她仍然没有说话,把篮子提了起来。他想起他走过的上百间院子,想起他扛箱子的怪样子。
“要是有个边门就好了。”他低声说。她想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好像一时没有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然后,她带路穿过一个荒废的小院,院子里长满杂草,水池子也干了,还有棵弯弯的松树,树下有一扇陈旧的圆门,她拉开门闩,他们出了门走到街上。
有一两次他回过头看她。她跟随他走着,一双大脚走得很稳,好像她这辈子一直跟着他走似的。宽大的脸上没有表情。在城门那里,他有些犹豫地停了下来,一只手在腰里摸索他剩下的铜板,另一只手把肩上的箱子扶稳。他掏出两枚铜板,买了六颗小的青桃。
“拿着桃子,你吃吧。”他闷闷地说。
她像个孩子似的贪婪地抓住那些桃子,把它们攥在手心里,一句话也没说。他们沿水田田埂走着,他再次看了看她,她正在一点一点啃着桃子,但当她发现他瞧着她的时候,她又把桃子攥在手里,下巴也不动了。
他们就这样走着,一直走到了村西边的土地庙。这座小土地庙,只有一个人的肩那么高,灰砖盖的,顶上铺了瓦片。王龙的祖父以前在这块地上耕作——现在王龙自己也靠它过日子——是祖父用手推车从城里推来砖盖了这座小庙。庙墙外面抹了灰泥,有一年收成好,他雇了画匠在白灰泥墙上画了一幅有山和竹子的风景图。但是经过几代雨水冲刷,现在只剩下模糊的、羽毛似的竹子了,原来画的山差不多全看不见了。庙里坐着两尊严肃的小神像,他们是由庙周围的泥土塑成的,在屋顶下受到很好的保护。两尊神像是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他们披着用红纸和金纸做的衣服,土地爷还有用真头发做的稀疏下垂的胡须。每年过年,王龙的父亲都买些红纸,细心地为这对神像剪贴新的衣服。因为年年雨雪飘、日头照,他们的袍子毁坏了。
这年刚开始不久,他们的衣服还是新的,王龙对他们漂亮的外观感到骄傲。他从女人手里拿过篮子,小心地在猪肉下面找他买的香。他唯恐香折断了,弄得不吉利。幸好香都完好无损。他把香找出来后,把它们并排插在神像前的香灰里,那是别人烧香时积起来的。所有的邻居都供奉这两尊小神像。然后他摸出打火石和铁片,用一片干树叶引火,燃起火来点着了香。
王龙和他的女人双双站在土地神前。女人看着香头烧红后变成了香灰。香灰太重时,她俯过身去,用手指把香灰弹掉,她好像为自己的举措感到害怕,扫了一眼王龙,眼神迟钝。可是她看得出来,他喜欢她这样做,这似乎说明她觉得那些香是属于他们俩的。这就是结婚的时刻。他们肩并肩,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看着香烧成了灰烬。太阳渐渐沉下去,王龙又扛起箱子,他们向家里走去。
老人站在家门口,最后一缕阳光晒在他身上。当王龙和女人走近时,他站着没动。他要是注意她,就失了他的身份。他装着兴致勃勃地看云彩,大声说:“新月左边那块云是雨云。最迟明天夜里就会下雨。”
他看见王龙从女人手里接过篮子,喊道:“你花钱了。”
王龙把篮子放到桌上。“今晚有客人。”他简短地说,然后把箱子扛进他睡觉的屋子,放在他自己放衣服的箱子旁边。他好奇地望着它。老人走到门口,又唠叨说:“成个家就没完没了地花钱!”
他暗暗高兴儿子请了客人,但他觉得在新儿媳妇面前花了钱,不埋怨几句不行,不然的话,她可能一开始就会乱花钱。王龙没有说话,他走出去把篮子拿进厨房,那女人也跟了进去。他把吃的一样一样从篮子里拿出来,放在冷冷的锅台上,对她说:“猪肉、牛肉和鱼,一共有七样吃的。你会做菜吗?”他对女人说话时并没有望着她,那不合适。女人用呆板的声音回答说:“自从进了黄家,就做厨房丫头。黄家顿顿都有肉。”
王龙点点头,把她留在厨房里,直到客人们拥进来才重新见她。客人当中有他的叔叔,人虽精神却狡猾贪嘴;他叔叔的儿子,一个十五岁的毛孩子;还有一些老实羞怯地笑着的农民。有两个是村里的人,王龙经常与他们交换种子,收割时互相帮忙。还有一个是他的近邻,姓秦,身材矮小,人很沉静,除非万不得已总不愿开口讲话。
客人们为座次让来让去,等他们在堂屋里坐定之后,王龙走进厨房,叫女人上菜。他很高兴,因为她说出这样的话:“最好我把菜递给你,你端出去。我不想在男人跟前露面。”
王龙心里非常得意,因为这女人是他自己的,她不怕见他,但不愿见别的男人。他在厨房门口从她手里把菜接过来,端到堂屋的桌上,大声招呼说:“吃吧,叔叔、阿弟。”
当他爱开玩笑的叔叔说“不请我们看看新嫁娘吗?”时,王龙坚定地答道:“我们还没有成亲,她不好意思出来见大家。”
他劝客人们尽量吃,他们便欣然吃起那些好吃的东西,吃得很开心,不怎么讲话,但有人赞扬红烧鱼做得好,也有人称赞猪肉好吃,而王龙则一遍又一遍地回答说:“菜不好,做得也不好。”
不过他心里却对那些菜感到满意,那女人烧肉,配上糖、醋、一点酒和酱油,便巧妙地调出了所有滋味。王龙在朋友家的酒席上,还从来没有尝过这么好吃的菜肴。
那天晚上,客人们喝过茶,又说又笑地待了很久,那个女人一直挨在锅台后面。王龙送走最后一个客人,走进厨房一看,她已经缩在牛旁边的草堆里睡着了。王龙叫醒她,她头上沾着稻秆。她突然举起了胳膊,仿佛是怕挨打似的。她终于睁开眼睛,用陌生的、无语的眼神望着他,他觉得在他面前的好像是个孩子。他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早晨他为了她洗身子的房间,然后点亮了桌子上的红蜡烛。在烛光下,他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和那女人在一起,突然觉得有些羞涩,于是他安慰自己:“这是我的女人。总得干那个事的。”
他硬着头皮脱掉衣服。女人在帐子角上趴着,不声不响地铺床。王龙闷闷地说:“你上床先把蜡烛吹了。”
然后,他躺下来,把棉被拉过来盖住肩头,假装睡觉。但他并没有睡着。过了好长一会儿,屋子黑了下来,那女人在他身边慢慢地、不声不响地蠕动,一阵狂喜充满了他的全身,他兴奋极了。他在黑暗中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把她抱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