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生活中有这样的享受:第二天早晨,王龙躺在床上,望着这个现在完全属于他的女人。她坐起身,披上宽大的布衫,扣紧脖子和腰,慢慢扭动着身子把衣服穿好。然后她把双脚伸进布鞋,把鞋提上。小窗孔里射进的一道光照在她身上,他朦朦胧胧看见了她的脸。她的脸并没有变化。这使王龙感到惊奇,他觉得那一夜一定使他自己变了样;可是那女人,从他的床上起来,好像她有生以来天天都这么起床似的。在清晨的黑暗里,老人的咳嗽声高了起来,他对她说:“先拿一碗开水给我爹,让他清清肺。”
她用和昨天说话一样的声音问:“要不要放茶叶?”
这个简单的问题叫王龙为难。他本想说:“当然要茶叶。你以为我们是叫花子吗?”他想让女人觉得茶叶在他们家算不了什么。在黄家,肯定每天喝的都是绿莹莹的茶水,甚至丫头也不喝白开水。但他明白,如果这女人头一天给他父亲端的是茶而不是白开水,他父亲一定会生气的。何况,他们也真的不富裕。他若无其事地答道:“茶叶?不——不——他喝茶水咳得更厉害。”
他躺在床上,温暖而满意,那女人在厨房里烧火煮水。他本想继续睡下去,他现在可以多睡一会儿了,但他这些年来天天早起,根本睡不着,于是他便躺在那里,用脑子和肉体体会这种懒散的享受。
他想起这个女人,心里仍然有些害羞。他有时候想他的田地,想田里的麦子,想着要是下了雨收成会怎么样,想着要是价格差不多,可以从姓秦的手里买些白萝卜种。但是,在这些他天天都想的事情当中,不断插进新的心思,那就是他的生活,他想起夜里的事,突然想知道她是不是喜欢他。这是个新的疑问。以前他只是想知道他会不会喜欢她,她在床上和家里会不会令人满意。虽然她的脸平平板板,两只手上的皮肤很粗糙,她高大的肉体却是柔软的,还没有被人动过,想到这里他笑了——跟昨天晚上他在黑暗里发出的又短又粗的笑声一样。看来少爷们只看见厨房丫头平板的面孔,对她身上的其他部位却一无所知。她的身子很迷人——高个子,大骨架,圆润而柔软。他突然希望她喜欢他这个丈夫,而想到这里他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门开了,她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个冒着热气的水碗。他在床上坐起身,把碗接了过来。水面上漂浮着一些茶叶。他很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立刻感到有些害怕,对他说:“我给公公的水里没有放茶叶——照你说的——可是你这一碗我——”
王龙看到她有些怕他,觉得很高兴。没等她说完他就回答说:“我喜欢茶水,我喜欢茶水。”他高兴地咕噜咕噜把茶水喝了下去。
他充满了这种新的欢悦,他不好意思,可是心里明白:“这女人真够喜欢我的!”
此后一连好几个月,他好像一直在观察属于自己的这个女人。其实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干活。他扛了锄头到田地里,耘出一行行庄稼;把牛套在耕犁上,耕好村西栽种蒜和葱的土地。他做得非常快活,中午他一回到家里,吃的饭就准备好了,桌子擦得干干净净,碗筷整齐地摆在上面。以前,他回到家里,再累还得自己做饭,除非老人早早就饿了,自己去拌点玉米粉粥或者做几张烙饼,卷蒜苗。
现在,不论吃什么都是现成的,他只要往桌边的板凳上一坐,马上就可吃饭。屋里的泥地扫过了,柴火也堆了起来。早上他到田里去,女人便拿着竹耙和一条绳子到田野去捡柴火,这里捡一些草,那里捡一根树枝或一把树叶,中午回来,背回足够做饭的柴草。王龙感到很高兴,他们用不着花钱买柴烧了。
下午,她将一把铁锹和粪筐背到肩上,去到通往城里的大路上,那里有载货的骡子、驴和马来往。她捡牲口粪,把粪背回家堆在门外的墙角,用作肥料。她干这些活不声不响,也没有人要她这样去做。到了晚上,她要把厨房里的牛喂饱以后才休息。
她拿出他们的破衣服,用自己在竹锭上用棉花纺成的线缝补,补好他们冬棉衣上的破洞。她把他们的被褥拿到门口的太阳底下,拆了被里,洗干净,挂在竹竿上晒干,还把多年来变得又硬又黑的棉絮重新絮一遍,再充分曝晒,杀死藏在被褥缝里的虱子和跳蚤。一天又一天,她不停地做这做那,把三间屋子都搞得干干净净,平添了生气。老人的咳嗽渐渐转好,他背靠南墙坐着晒太阳,常常半醒半睡,感到温暖而满足。
但这女人,除了生活中非说不可的话,从不开口。王龙看着她那双大脚慢慢稳稳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暗暗注视着她那面无表情的方脸和有些害怕的眼神,对她捉摸不透。夜晚,他知道她的身体柔滑结实。但在白天,她朴素的蓝布衣裤遮住了他所知道的一切,她像一个忠诚的、沉默寡言的仆人,一个只有仆人身份的女人。他不好问她“你为什么不说话?”,那不合适。该做的她都做了,这就够了。
有时,他在田里干活,也常常想想她的事情。她在黄家那上百间院子里见过些什么?与他共同生活以前,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他想不明白。然后他又因为对她的好奇心和兴趣而觉得不好意思。总而言之,她只是一个女人。
但是,她在大户人家里做过丫头,从早忙到晚,这三间屋子的家务和一天做两顿饭是不够她忙的。有一天,王龙在迅速生长的小麦地里忙得不可开交,一天接一天地锄地锄得他腰酸背疼,她的身影出现在他弯身挥锄的麦垄中间,她站在那里,肩上扛着一把锄头。
“天黑以前家里没什么事干。”她简短地说。然后她再没说话,走到他左边的一垄田里,扎扎实实地锄起地来。
时值初夏,烈日直晒到他们身上,她脸上很快就挂满了汗珠。王龙脱去上衣,光着脊背;她却穿着遮住双肩的薄布衫,布衫湿透了,贴在身上像是一层皮肤。他和她两人一起干活,配合得很有默契,一句话也不说。一小时一小时过去了,他觉得和她凑合在一块儿,甚至不觉得累了。他好像把什么事都忘了,这样在一起干活,心里痛快。他们把自己这块地对着太阳翻了又翻——正是这块地,建成了他们的家,为他们提供食物,塑成了他们的神像。土地肥沃得发黑,在他们的锄头下轻轻地松散开来。有时他们翻起一块砖头,有时翻起一小块木头。这不算什么。从前,男男女女的尸体都埋在那里,当时还有房子,后来坍塌了,又变成了泥土。同样,他们的房子有一天也要变成泥土,他们的肉体也要埋进土里。在这块土地上,每个人都有轮到自己的时候。他们干着活,一起沿田垄移动着——一起让田地结出果实——谁也不跟谁讲话。
太阳落山了,他慢慢直起腰,看了看他的女人。她满头大汗,一脸泥土,浑身成了和土地一模一样的褐色。她湿透了的、被泥土染黑了的衣服紧贴在宽而结实的身体上。她慢慢地把最后一垄地锄完。然后,像平常那样毫无表情,她直板板地说:“我怀了孩子了。”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里显得单调,比平常更缺乏生气。
王龙一动不动地站着。对这件事该说什么呢!她弯下腰捡起一小块砖头,把它从田垄里扔了出去。她说这句话就像平常说“你茶端来了”那类话一样安详,但对他来说——他说不出这究竟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心情激动,接着突然冷静下来。看来,轮到他们在这块土地上传宗接代了!
他突然从她手里拿过锄头,声音有些闷塞地说:“别干了,天晚了,告诉老爹去。”
他们走回家去。她走在他后面隔五六步,做女人的就应该那样。老人站在门口,饿着肚子等吃饭。自从家里有了女人以后,他从不自己做饭。他有些等急了,嚷着说:“我老了,这样等饭吃受不了!”
但王龙从他身边走进屋里时说:“她快要生孩子了。”
他想尽量说得平静些,就像说“今天我在村西地里下了种”那样,但他做不到。虽然他说话声音很低,但在他听起来比他喊话的声音还高。
老人先是眨了眨眼,然后一下子明白过来,哈哈大笑。
“哈——哈——哈!”他仿佛是对走来的儿媳妇喊道,“这么说快有收获了!”
昏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脸,但她平静地回答说:“我这就做饭去。”
“对——对——吃饭!”老人急切地说,像个孩子似的跟着她走进厨房。刚才他想到孙子忘了饭,现在,想到新做的饭菜,便又把孙子的事给抛在脑后。
王龙却在黑暗里坐在桌边的凳子上,交叉着双臂托着脑袋。另一个生命,他自己亲生的孩子,即将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