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近年来,已经有无数书籍和文章或隐晦或直白地提出,按照一种时髦而醒目的说法,当今世界的流动性、互联性和一体化程度已经足以证明“世界是平的”:古已有之的障碍已然不复存在,全球各地已经实现互动,自由贸易占据着主导地位,人口流动已经无处不在,思想交流(以及货币和就业机会的流动)已成为普遍现象。难怪有不止一位观察人士就此得出结论:地理学已经“成为历史”。“地理环境将在人类的多元化进程中持续发挥关键作用”的观点在有些人看来已经过时,甚至令人反感,散发着一股决定论的味道。坚信如今的世界已经是一个平坦新世界的人们口中念念有词:地理给予选择,而非设置局限。他们宣称,融入“世界扁平化大潮”,你将尽享好处;否则,你就只能走向毁灭。选择权在你自己手中。
果真如此吗?从上海凯悦酒店、孟买欧贝罗伊酒店或迪拜希尔顿酒店的高层房间里俯瞰窗外,或者坐在新加坡航空公司某次航班的商务舱里向外望去,世界看起来的确是平的。每天都有数百万“让世界变平者”(world-flattener)在酒店大堂、机场豪华轿车和头等舱休息室之间穿梭。他们所到之处都有空调,他们在旅途中随时用笔记本电脑上传文件、处理外包业务和离岸事务。这些堪称现代游牧民的人正在改变世界,他们也的确给世界带来了很多进步——当然,这要看你如何定义“进步”。然而,他们带来的一定是机会与融合吗?这些人的存在是降低了参与的门槛,还是增加了竞争的风险?在与地方的必要性的较量中,他们的影响力和作用力是否占据了上风,以至于他们的流动性本身就证明了地理位置其实无关紧要?
并非如此。时至今日,无论是从地理意义上看还是从文化意义上看,地球都是高低不平的。区域分割仍是关键的制约因素,数十亿人受困于弱势境地。在地理位置、自然环境、根深蒂固的文化以及本土传统等诸多因素的作用下,地方的力量和人类的命运形成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本书想要告诉人们,世界非但没有朝着融合的方向前进,反而陷入了停滞,甚至在倒退。在相对富裕的全球核心地带,一座座围墙正在富人区拔地而起,将那些相对贫困的国际化人口拒于墙外。核心地带和边缘地带之间日益森严的界限加大了两者的差距,激化了彼此间的冲突。尽管英语作为很多人的第一语言或第二语言在全球广泛传播,促进了文化融合;但与此同时,宗教的激进化也在撕裂整个世界。
不仅如此,人类健康水平和福利水平的分布也显示出了不均和倒退的迹象,这难免令人担忧。人们持续聚集并定居在环境风险偏高的地区,尤其是那些拥挤不堪的边缘地带,数以亿计的人不得不长期生活在险境之中(正如2004年的印尼海啸在预警系统没有协调到位的情况下以一种悲剧性的方式所证实的那样)。此外,无论是在过去还是在今时今日,一旦某个地方爆发冲突,而“国际社会”袖手旁观,不肯进行有效干预,这个地方就必定遭受重创。这是会让数百万人陷入险境的另一种形式的风险。在同一地区,男性和女性的境遇也简直是天差地别;两者的命运如此迥异,有时简直令人难以接受。全球化曾承诺将“托起所有的船”。这一承诺在那些国际化城市中本应尤为明显,但即使在这些城市,权力这把刻刀依然会在特权阶层和贫困人群之间凿出巨大的落差。不仅如此,放眼全球,那些出于政治分裂的目的而修建的防线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被夷平。就算各国政府试图结成联盟或国家集团,国家内部的各个省份和地区也会反其道而行之,为民族主义摇旗呐喊。因此,地理位置的力量仍然决定着我们绝大多数人的命运。
当然,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世界是否真是平的。创造出“世界是平的”这一说法的托马斯·L.弗里德曼(Thomas L. Friedman)承认,他也明白“世界并不是平的”。“不过请别担心,我知道……我只是从文学的角度,想要给(我的)那本书起个引人注目的名字……”(Friedman, 2005)弗里德曼用了这么一个带有煽动性的书名,是因为他想着重探讨全球“扁平化”的 过程 ,“这是当今世界最重要的发展趋势”,这才是关键所在。从某些方面来看,全球竞争环境 正在 变平。但从另一些方面看,情况似乎恰恰相反。“扁平化的世界”这一概念能够给更多人带来更多的机遇,这是全球化反复灌输给人们的理念,但现实往往并非如此。在这场决定地球未来命运的斗争中,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强势群体阻碍了扁平化的进程。也许正如全球化的支持者所声称的,全球化会给世界带来某些变化和进步,但它也会不可避免地激发人性中最恶的一面,制造不平等。让我们想象一下,倘若有那么一群因在现实生活中处于不利境地而心生不满的人聚集在一些偏远的山洞里,并拥有了某些杀伤性武器(这些武器向来只为超级大国垄断),那么我们就有必要衡量一下事态将会如何发展了。
地方既可以赋能,也会阻碍世界的融合、流动和互联。本书结合自然条件以及文化景观的差异,对地方的力量进行了综合考量。尽管如今的世界已经出现了许多变革性的因素,但出生地仍然会对数十亿人口的命运造成决定性影响。尽管“世界流动性”的说法不绝于耳,但绝大多数人在一生中还是不会离自己的家乡太远。当国际化人口相信他们看到了一个“变平的”世界并为之欢呼时,对更多的本土化人口来说,世界依然崎岖不平,令人生畏。无论是在个人安全领域还是在公共卫生领域,无论是在宗教的强制性方面还是在当权阶层的强势统治方面,世界各地始终千差万别,各地区的人们所要面对的挑战更是各不相同。是什么造就了地方的力量呢?我们该如何削弱地方的力量对人类命运的制约?本书接下来将着重探讨这两个问题,并厘清两者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