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的口头禅
——散文集“口头禅三部曲”自序
一、见识“浪漫”
拙著是我散文集“口头禅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前两部分别是《你听懂了没有》《我的个天》。和前两本书名一样,这本书名也是编辑给我取的。
严格地说,“浪漫得要命,狂得要死”,是我讲盛唐诗歌时的惊叹,并不是我的口头禅,由于它在社会上影响很大,现在竟然成了我自己的标签。去年12月,我在西安街上与几个朋友散步聊天时,一小伙听到我的口音后立刻认出了“本尊”:“这不是那位‘浪漫得要命,狂得要死’的老师吗?戴老师,您什么时候来我们西安的?我能和您合个影吗?”
这真让我哭笑不得。我既不能否认“是那位‘浪漫得要命,狂得要死’的老师”,又不敢承认“是那位‘浪漫得要命,狂得要死’的老师”。不能否认,是因为我的确说过“浪漫得要命,狂得要死”的话;不敢承认,是因为我自己既不“浪漫”又不“狂”,更别说“浪漫得要命,狂得要死”了。
西安那位小伙有所不知,人们推崇什么才会赞美什么,缺少什么才会向往什么。“浪漫得要命,狂得要死”,是盛唐诗人的“专属品”,却是后世文人的“稀缺品”。
你知道盛唐诗人有多狂吗?
先来领教一下李白的狂劲:只要稍一不高兴,爷就不想侍候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就算是“天子”又怎样,别想对爷大呼小叫:“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
别以为只有李白一个人这么狂,李白身边那些兄弟们同样都狂得让你瞠目结舌。人们印象中老实巴交的杜甫,在“狂”这一点上和李白完全可以打个平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望岳》),我杜甫一定要登上泰山极顶,让所有的山所有的人都在我的脚下!现在你该知道什么叫“目空一切”了吧?下面再让你领教一下什么叫“老子天下第一”:“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杜甫《壮游》),连屈原、贾谊、曹植都不在他眼里,我们这些人更是他眼中的“俗物”。
再来见识一下盛唐诗人的浪漫。
说起浪漫,我们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李白,不妨以他的《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为例:“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一上来就说,我本“楚狂”接舆投胎转世,嘲笑一下迂腐的孔丘又怎么啦?这倒是说了句实话,不过他李白可比接舆牛多了。狂放和浪漫是形影不离的孪生兄弟,狂放的必然浪漫,浪漫的也必定狂放。叫人好笑又好气的是,清朝沈德潜编《唐诗别裁集》时,把“凤歌笑孔丘”改成了“凤歌笑孔(圣讳)”,李白有胆说“孔丘”,清人连抄都不敢抄“孔丘”,这种人你给他一百个胆都不敢狂。我非常喜欢“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这两句,手上拿着仙人的“绿玉杖”,在红霞满天的清晨作别黄鹤楼,简直比“昔人已乘黄鹤去”的仙人还酷,还有比这更浪漫更潇洒的吗?“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看他在三山五岳寻仙,在名山大川闲逛,突然想起自己明天早上还要上班,周末还得还房子贷款,这两句诗真要把我们羞死。更精彩的还在后头:
登高壮观天地间,
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
白波九道流雪山。
谁有“壮观天地间”这般开阔的视野?谁曾见过“黄云万里动风色”这般宏伟的景象?谁曾领略过“白波九道流雪山”这般浩荡的气势?只有站在九重天上俯瞰,才能见到这种“天地间”的“壮观”:长江源头的皑皑“雪山”,“白波九道”的众多支流,茫茫无际的漭漭“大江”,狂风翻卷的“黄云万里”……没有李白那种开阔的眼界,见不到这么壮阔的美景;没有李白那盖世的才华,即使见到这么壮阔的美景,也写不出李白笔下这么壮美的诗歌。唉,不仅没人家浪漫,还没人家狂放,更没人家的才华,人家“浪漫得要命,狂得要死”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可人家李白并没有止步于只看人间美景,他还想升仙和仙人们一起遨游:
早服还丹无世情,
琴心三叠道初成。
遥见仙人彩云里,
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
愿接卢敖游太清。
他早早服用仙丹以摆脱俗世之情,修道成仙升入“琴心三叠”的清虚之境,遥见五彩彤云里的仙人,双手捧着盛开的芙蓉朝拜天尊。并早与仙人们约好在九天相聚,携上卢敖一起漫游太清。卢敖是战国时燕国人,传说曾和神仙一块畅游天国。踏遍了名山大川,尝遍了人间百味,看遍了万紫千红,尘世并没有让李白满足,他还邀上神仙饱览仙界,不打算带我们一起玩了。
宋代哪怕最浪漫的苏轼,比起李白来也未免太清醒现实了,刚刚说“我欲乘风归去”,马上“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最终一辈子都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待在一起——“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我们之于苏轼,尚属愚智之分;而苏轼之于李白,则是凡仙之别。朋友,现在该明白为什么说李白“浪漫得要命”了吧?
李白不过是盛唐诗坛上一个杰出的代表,盛唐茂林中一根最高的枝条,盛唐园囿中一枝最鲜艳的花朵。比起后世诗人来,盛唐诗人差不多人人都“浪漫得要命”。还是以杜甫为例。杜甫去山东看望父亲,写了《望岳》以后就彻底“放飞了自我”:“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鸧。”(杜甫《壮游》)“呼鹰”“逐兽”“春歌”“冬猎”“放荡”“清狂”,这还不够轻狂浪漫吗?尤其让我吃惊的是,独自漫游江南时,杜甫竟然“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杜甫《壮游》)。早在一千多年以前,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就已经准备好“浮海”的小船,打算一人单闯日本,这在今天也不失为大胆的壮举,在当时可能要让大家惊为天人了。
可见,“浪漫得要命,狂得要死”,不只是盛唐诗人外现的神情举止,还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精神气质。
尤为可贵的是,支撑盛唐诗人一身狂气的,是他们身上的凛然正气。他们把对正义的坚守、对邪恶的批判、对人民苦难的同情,视为自己生命的终极价值和创作的最高使命,所以他们敢于路见不平一声吼。李白大骂“董龙更是何鸡狗”(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高适怒斥“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高适《燕歌行》),杜甫更是揭开社会的阴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仰望先人,如在天际;反观我辈,犹伏阴沟。
二、“你听懂了没有”背后的辛酸
如果说语言是人的“第二张脸”,那口头禅就是人的显著标识。作为一个人的习惯性用语,口头禅中蕴含着个人的性格与气质,生存的处境与心境,还有岁月的沧桑与人生的悲喜。
我的口头禅中,或许要数“你听懂了没有”,过去重复得最多,如今流传得最广,因而成了我“口头禅三部曲”的第一部。
《你听懂了没有》一经面世便广受欢迎,成为图书市场上的爆款,这真让我一时“悲喜交集”。
“喜”当然不难理解,谁不乐意见到自己的书有人喜欢呢?“悲”则须从头道来。
我还不到两岁时,老家麻城便在全国放了第一颗“卫星”——离我们村不远的建国乡水稻亩产三万六千多斤!“卫星”放后不久,饥荒接踵而至。弟弟出生四年,赶上了“文革”。我的中小学都在“文革”中度过,没有受到过规范的基础教育,连拼音课都没上过。我们本地的老师全用家乡话教学,高中时才接触到外地的老师。加上我家的经济条件很差,一日三餐是父母的“当务之急”。对于我和弟弟来说,首要的是保命,其次才是读书。我们村头倒是有个大喇叭,但常常是生产队队长通知下地、开会、分粮、分菜,记忆中没有播放过广播电台的新闻。上大学前,我听普通话的机会都很少,更别说学普通话了,二十岁那年才第一次进县城,买收音机更在参加工作以后。
自己说话同学们听不懂,是我上大学后最大的苦恼;老师上课讲普通话自己听不懂,则是弟弟刚上大学时最大的苦恼。弟弟很快就听懂了普通话,他的苦恼也随之消失,而我却很长时间不会说普通话,一开口说话就像过鬼门关。在老家我总是有说有笑,上大学后变得沉默寡言,又因自己一时糊涂错报了文科,整个大学四年我一直郁郁寡欢。
同学们调侃我的语音倒不在乎,可我的教学实习成绩太差则非同小可。那时大学毕业后的工作都是分配,实习成绩差就意味着必须回乡。高中毕业后,我当了三四年“回乡知青”,要是大学毕业后再当一辈子“回乡老师”,我这一生就没有迈出家乡的“门槛”。我爱我的父老乡亲,可我也向往异乡的风景,也许这就是男人的“野性”。我曾写过一篇《故乡无此好湖山》的散文,表现了自己希望在“大地方”闯一闯的心愿。
实习尚未结束,我就决定考研究生。那时还没有想到要从事学术研究,只是想给自己的人生多一份选择。四十多年前,全国招收研究生的总数极少,可命运之神对我一直青眼有加,研究生一考即中。
哪知研究生毕业后回母校工作,又开启了我教学生涯的噩梦,才一走上讲台,便一炮打哑。第一学年,不少同学反映听不懂我的“普通话”,校方一度还要我转行政岗。收入本集的一篇散文《做更好的自己》,记录了我与一位相关领导就转岗一事的滑稽对话。在巨大的压力之下,我痛下决心学习普通话,于是练就今天这一口标准的“麻普”。
担心同学们听不懂自己的课,上课时我常问同学们“你听懂了没有”,久而久之它就成了我的口头禅。
几年过后很少人“听不懂”了,每次上我的课同学们都提前抢占座位。由于有不少外系甚至外校学生旁听,每次上课教室都挤得水泄不通。
我很快意识到,原先问“你听懂了没有”,是我对自己的普通话没有信心,如今自己的课堂已经一座难求,还要问“你听懂了没有”,则是对学生的智力没有信心。从前问“你听懂了没有”,表明自己的谦虚;现在还问“你听懂了没有”,则表明自己的傲慢。于是,讲课时我尽力改变问法,从问“你听懂了没有”,变为“我讲清楚了没有”。前者强调没听懂的责任在“你”,后者强调没听懂的责任在“我”。
可“你听懂了没有”,大家越传越远,而“我讲清楚了没有”,人们却充耳不闻,因此,“你听懂了没有”不仅成了我的书名,如今还成了我的“招牌”。
三、“我的个天”与《我的个天》
“我的个天”也许是我的口头禅,不然,编辑怎么会将它作为“口头禅三部曲”中的书名呢?“也许”的意思是说,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口头禅,可见,说“我的个天”是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大多数人也常说“我的天哪”“我的天”,与我说的“我的个天”,表达的意思相同或相近。有宗教背景的西方人,不也常说“oh my god”吗?
从先秦的老祖宗开始,人们喜欢把个人的成败、寿夭、祸福、贫富,统统归因于冥冥在上的“天”。古代典籍中有大量的诗文赞天、祈天、问天、怨天、诅天……如屈原有《天问》,关汉卿《窦娥冤》骂“天”。
和任何口头禅一样,“我的个天”也隐藏了我的情绪密码。它时而表示震惊,时而表示意外,时而表示狂喜,时而表示无奈……其具体所指要看当时的语境。不管表示哪种意思,它都折射出我容易激动的气质,不善于隐藏自我的率性。
《我的个天》这本散文集首发当天,出版社便传来捷报说:“上市首日断货加印!”听到这个消息后,我下意识地惊叹道:“我的个天!”
四、《浪漫得要命》
即将面世的散文集《浪漫得要命》,收录了近两年写的大部分新作,其中只有《怎样使自己学习上瘾?》一篇旧文,是从《你听懂了没有》移到本书的。《你听懂了没有》第一版有四百多页,这对散文随笔集来说实在太厚,带出去不方便,读起来又有压力。第二版痛心“减肥”,删去了约三分之一的篇幅,编辑删文时没有和我商量,误删的文章中就包括这篇《怎样使自己学习上瘾?》。
我已出的六七本散文集中,每一本收录的散文都不会重出,绝不能让喜欢我散文的读者反复掏钱。现在有多家出版社约我编《戴建业散文选》,我都一一婉谢。
《浪漫得要命》中有不少长篇散文,最长的《吃货苏东坡》约两万字。历来评论苏轼谈美食的诗文,只停留于苏轼如何爱美食,如何谈美食,完全没有说到“根子”上。《菜羹赋》中“先生心平而气和,故虽老而体胖”两句,既是苏轼的夫子自道,也是他精神风貌的真实写照。要想人老而“体胖”,就得“心平而气和”;要想“心平而气和”,就得超然于功利,甚至必须超然于生死。在任何逆境中,苏轼都能泰然自若,有什么就吃什么,吃什么就爱什么,胃口的背后是个人心态,心态的背后是人生境界。今天,我们只要工作小有挫折,处境稍不顺心,不仅不想吃了,甚至不想活了。东坡不只是我们高山仰止的偶像,还是我们反躬自省的镜子。
本集中的每篇散文,无论是编辑约稿还是自己有感而发,无论是长篇还是短制,我都尽力写得有识有情有趣。现对其中的几篇文章略作交代——
《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古典诗歌读者?》,在《文史知识》2023年第1、2、3期连载。
《爱欲礼赞》,发表于《图书博览》2024年第1、2期。
《黄鹤楼:楼与诗的融合》,发表于《文史知识》2024年第6期。
《在诗词经典中品味生活的诗情》,原载2024年5月14日《人民日报》。
《人生可能没有“意义”,但不能没有“意思”——蛇年随感》一文,是应邀为今日头条写的新春除夕的开屏文章。
《憧憬·期待·惜别》《做更好的自己》二文,都是应邀所作演讲稿的重新改写。
“砚边笔谈”这十二篇短文,发表于《读书》2024年第1—12期。感谢该杂志主编常绍民先生的盛情约稿,感谢副主编刘蓉林女士的精益求精,使得多篇短文反复打磨。
感谢各刊物主编、编辑,感谢各网站编辑,没有你们这些文章不会“出生”;感谢本书编辑石祎睿,感谢果麦文化各位朋友,没有你们这些文章不会“再生”;感谢广大读者朋友和网友,没有你们这些文章不会“新生”!
2025年7月10日
武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