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可能没有“意义”,但不能没有“意思”
——蛇年随感
过几天就要从龙年跨到蛇年,恰巧应合了所谓“龙蛇之变”。
要不是编辑朋友约稿,我不会写什么新年寄语、新年杂感、新年规划之类的文章,因为自己很少碰到“新年新气象”这种好事,更没有今日之我胜昨日之我的飞跃,日子在日出日落、天晴天阴中溜走,作为一个普通人写这种东西,就算别人不说我矫情,自己也觉得十分滑稽。何况写这类文章又提醒了自己:戴建业,你又老了一岁。
从前,一个人要是年过五十,就被称为“年过半百的老人”,认为已经“土埋半截”。
记得五十岁生日那天晚上,太太和小孩熟睡之后,我一个人先是在书房里发呆,接着独自喝了很长时间闷酒。糊里糊涂地荒废了岁月,不知不觉中就过了大半生,真想狠狠揍自己一顿,然后放声地大哭一场。
有一副春联特别让我讨厌:“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楼。”我们过一年就长一岁,越是怕老却越发变老,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人增寿”是实打实的,“福满楼”只是空头支票。俗话说,小孩盼过年,大人怕过年,经济压力倒在其次,白发变多是更大的恐慌。
几乎不论男女,不论贤愚,不论贵贱,都害怕头上的白发,都不喜欢脸上的皱纹。旷达如苏轼也悲叹“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白居易对自己“面黑眼昏头雪白,老应无可更增加”无尽感伤(白居易《任老》),王维《叹白发》点到了成年人的痛处:“我年一何长,鬓发日已白。俯仰天地间,能为几时客。”
人们新年总恭喜大吉大利,我却在这儿说皱纹,聊白发,谈变老,实在大煞风景。可要不是辞旧迎新的时刻,我仍然像年轻时那样,觉得自己“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似乎自己有挥霍不完的青春,就像浔阳江头的那位琵琶女一样,“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白居易《琵琶行》)。深夜上床前才责怪自己“疯玩了一天”,一年将尽才痛骂自己虚度了一年,“三十六旬都浪过,偏从此夜惜年华”(席振起《守岁》),说的就是我这种拖沓的懒人。
“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虽然嘴上人人会这样说,可实际上并非人人会这样做。大家看得最珍贵的是光阴,大家浪费得最多的也是光阴。人生的光阴虽然比身外的金子珍贵,可“寸金”却很难弄到,而“寸光阴”走了又来,来得越容易就看得越贱,有道是:“莫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只有快到生命的尽头,人们才突然意识到“来日无多”,即使花再多的金子,也买不到属于自己的光阴——此日虚度便再无此日,此生虚度便再无此生。
不到“为时已晚”,我们很难活得明白,而一旦活得明白,基本上又“为时已晚”,这就是人生无解的悲剧。
难怪,我们都用一声啼哭来人世报到,又常用一声长叹和人世告别。
说起来,只有人才会和人世告别,猪绝不会和“猪世”再见,因为只有人才能感知时间,因而人才有生命意识,其他动物都只活在“当下”,它们不知道自己曾从哪儿来,也不知道自己将到哪儿去,甚至它们也没有“当下”意识。
人明白自己生命的终点——“家为逆旅舍,我如当去客。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陶渊明《杂诗十二首》其七),“既来孰不去?人理固有终”(陶渊明《五月旦作和戴主簿》)。
既已知道自己生命的终点,那就有两大难题摆在人们面前:一是如何面对死,一是如何安顿生。
由于对生的高度关注,孔夫子有意无意地回避死亡。当弟子子路向他讨教死亡时,他直接绕开这个话题:“未知生,焉知死。”这句名言的意思是,我连生的道理都没弄明白,又哪知道死是怎么回事呢?
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人的生与死是一个钢镚的两面,未知生固然不知道死,未知死又何曾知道生?
这关涉到我们“活法”的独特性。人类的活法不同于其他生物,人类的时间也不同于自然界的时间。自然界的时间是从过去到现在,又从现在到未来,这就是常说的“时间的顺序”。而人的时间则刚好相反,是从未来到现在,再从现在到过去,也就是说人的时间是逆时性的。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古诗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汉乐府《长歌行》),人们的现在通常着眼于未来,破罐破摔的家伙才只图眼前快活。中小学拼命刷题是为了考上好大学,大学里拼命读书是为了找到好工作。小到个人大到国家,“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人既有各自的短期规划,又有未来的长远目标。可见,未来不仅制约了现在的行为,而且影响了对过去的评价。譬如我们常说,从前做的某个决定或某件事情,短期看不一定有什么效果,但长期看可能好处多多。所有历史都是“当代史”,都是对过去的回顾和反思。
看到自己满头的白发,预见到自己生命的终点,有人可能更加精神抖擞:“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曹操《步出夏门行·龟虽寿》)。一年过五十,鲁迅先生便特别警醒地告诫自己说:“要赶快去做!”有人则可能马上就万念俱灰:“白发如今欲满头,从来百事尽应休”(张籍《书怀寄王秘书》)。
这两种人生态度似乎都有道理:前者认为既已不久于人世,那还不“要赶快去做”,再不做就来不及了!后者认为既已不久于人世,那还不赶快万事放手,何苦还要匆匆忙忙熙熙攘攘呢?
前者觉得有些事情非做不可,后者觉得任何事情都无可无不可——这就形成了这两种截然相反的人生态度。
前者往往都有宏伟的追求,驱动他们一生勇猛精进,如曹操老来仍“壮心不已”,是希望能像周公一样“天下归心”;诸葛亮一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希望“恢复汉室”统一天下;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是希望“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鲁迅对国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赶快去做”为了唤醒国民;曹丕坚持不懈地吟诗作文,是希望自己“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
这就是古人所说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或以道德让万世景仰,或以事功让后人敬佩,或以文章让代代传诵,本质上都是反抗死亡,实现对有限生命的超越。
谁不想建盖世之功?谁不想实现惊人的科技突破?谁不想写出不朽的杰作?谁不想永垂不朽?可是,想成大事者如牛毛,真成大事者如麟角。
小时候都有许多梦想,有几人把梦想变成了现实呢?我有些梦想仍停留枕边,有些梦想已中途放弃,有些梦想还在“梦想”……那些对自己梦想孜孜以求并矢志不渝的英杰,除了他们过人的才华、刚强的生命和强烈的使命感以外,还因为他们赋予追求以“意义”,尤其是他们觉得追求的过程有“意思”,因为高才也可能变得自卑,生命也可能脆断,使命感也可能动摇,意义更可能被消解,唯有觉得很有“意思”,你对目标的追求才会锲而不舍。孔夫子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他在《论语·雍也》中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历史上不少有志之士,将事业与人生融为一体——以崇高的事业成就崇高的人生,以崇高的人生完成崇高的事业。一旦实现自己宏伟的目标,他们就有一种人生的高峰体验,如宋太祖赵匡胤的《咏初日》:“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而一旦自己的壮志成空,他们就有一种强烈的悲剧感,如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可是,偏偏有人怀疑事业的价值,质疑这种人生的意义,如明代杨慎的《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管你什么英雄狗熊,管他什么是非成败,统统都被滚滚长江的浪花冲得一干二净。当年的明争暗斗,当年的血雨腥风,当年的横槊赋诗,都成了渔樵的笑谈,成了诗人的咏叹。冷漠的青山,猩红的残阳,似乎在嘲讽人类的狂妄和愚蠢。这首词嘲弄了英雄主义的激情,消解了人生崇高的意义。连理学家邵雍也说:“唐虞揖逊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洪应明《菜根谭·评议》)高尚无私的尧舜揖让,也不过是三杯酒的客套;激烈血腥的夏商周争夺,也不过是一局棋的输赢。在历史的长河中,这些英雄们的“大手笔”尚且形同儿戏,更何况我们草民的小打小闹呢?汤武、周公尚且如过眼云烟,我们这些芸芸众生还侈谈什么“意义”?元代张养浩散曲《山坡羊·骊山怀古》,同样嘲讽了朝代的兴亡、英雄的成败和争夺的输赢:
骊山四顾,阿房一炬,当时奢侈今何处?只见草萧疏,水萦纡,至今遗恨迷烟树。列国周齐秦汉楚。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
张养浩另一首散曲《山坡羊·洛阳怀古》,更会让那些想追名逐利者垂头丧气:
天津桥上,凭阑遥望,舂陵王气都凋丧;树苍苍,水茫茫,云台不见中兴将。千古转头归灭亡。功,也不久长;名,也不久长。
洛阳是我国的历史名城,东周、东汉、曹魏、西晋等朝代都于此建都。这首散曲咏叹的就是东汉的兴亡。“天津桥”横跨洛河,唐人时而叫它“洛桥”,时而又称它为“天津桥”,是古代洛阳的名胜之一,唐代诗人必去的打卡之地。如孟郊的名作《洛桥晚望》:“天津桥下冰初结,洛阳陌上人行绝。榆柳萧疏楼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舂陵”是东汉开国皇帝刘秀的故里,后人附会此地有“王者之气”。“云台”阁在东汉洛阳南宫,明帝刘庄为了纪念东汉开国功臣,模仿西汉的麒麟阁,在此绘制出二十八将的图像。然而,这一切都“转头归灭亡”,“舂陵王气”随风飘散,“云台”阁上树木苍苍,哪有什么不世之功?哪有什么不朽之名?要是看清了“功,也不久长;名,也不久长”的真相,不知道盛唐高适还愿不愿意“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高适《塞下曲》)?一切全是过眼云烟,功与名还有什么意义?追逐功名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三不朽”又还有什么意义?
或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或为了让自己显得高尚,或为了某种自我欺骗,各个民族和各种信众都会赋予人生各种各样的意义,这些意义孤立地看各有各的道理,如把它们放在一起进行比较,要么彼此冲突,要么十分滑稽,要么让人无所适从。从先秦到现在,从东方到西方,一代代哲人都在寻找人生的意义,而他们找到的意义千差万别,在这些林林总总的“意义”面前,我们像布里丹的驴子一样无法选择。
我自己也常常对此极为困惑,记得刚走上大学讲台的时候,我不断追问“古代文学研究和教学的意义”。这既是我的兴趣,也是我的饭碗,如果古代文学研究和教学毫无意义,我人生的价值就被抽空,我就成了一个十足的饭桶。如果古代文学研究和教学有意义,那么意义又在什么地方呢?比尔·盖茨大概不知道苏东坡,马斯克大概也没有读过《诗经》,乔布斯又何曾知道陶渊明,但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发明创造。大多数西方民众不会去读中国古代文学,可他们的情感照样丰富,他们的想象照样奇特,他们的笑容照样灿烂。且不说西方的普通大众,我们大多数同胞的古代文学修养也不高。在苏州、上海、西安、武汉等地,我都做过随机提问抽查,答得最理想的是小学生,闹笑话最多的是成年人,他们在中小学背过的古典诗词,基本上都还给了自己老师,可他们看上去不是同样轻松快乐吗?
其实,陶渊明一度比我更加困惑。立德吗?“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立功吗?“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修仙吗?“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在“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这一残酷的现实面前,立德立功立言都成了笑话(陶渊明《形影神三首》)。
即使乐观豁达如苏轼,人生的空幻感也伴随着他的一生。他青年时就唱出了“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和子由渑池怀旧》),中年深感“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西江月·黄州中秋》),老来更体认到“人生如梦”、“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西江月·平山堂》)。连人生都是一场梦,出仕入世又有什么意义?难怪他不时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冲动,但从没有李白“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豪情,没有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壮志。他自嘲说“自笑平生为口忙”(《初到黄州》),老实承认“我生涉世本为口”,背后深层原因是他深知“人间何者非梦幻”(《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得意失意,升官贬官,在朝在野,哪一样不是梦幻?人生又哪来的意义?
否定了人生的意义依然执着于人生,看清了生活的真相依然热爱生活,苏轼正是罗曼·罗兰所说的那种“真正的英雄主义”。
明明否定了人生的意义,苏轼的人生为什么还多姿多彩呢?
他没有找到人生的“意义”,但他品味到了人生的“意思”,所以他依旧活得有情有趣有滋有味。
至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成天忙忙碌碌讨生活,更没有闲心去纠缠什么人生的“意义”,只在乎是否活得有“意思”,可以说,人生的“意思”才是我们的快乐之源,也是我们生命的支点。
说到这儿,得辨析一下人生的“意义”与“意思”——
所谓人生的“意义”,是根据对社会贡献的大小,以及历史地位的高低,并依据一定的思想、观念、原则,赋予群体或个体生命某种价值和作用。人生的意义必须经由社会整体,至少要某一类群体所认同,绝不是由某一个人说了算。因而,到底哪种人生更有意义,或者到底人生有无意义,从古至今都是见仁见智,从来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所谓人生的“意思”,就是在生活中品尝到的绵长滋味,在人际中感受到的深情厚意,在工作中获得的充实满足,在“柳暗花明”之时的意外惊喜,当然也包括在这新年里的“吉祥如意”……与人生的“意义”须由群体认同相反,人生的“意思”完全是一种自我感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单身还是结婚,从政还是经商,追逐财富还是享受悠闲,高朋满座还是一人独处,自己觉得哪种活法有“意思”,就去选择哪种活法,我的人生我做主。
总之,人生的“意义”,既须由群体认同,又须交历史检验;而人生的“意思”,则纯属个人感受,既不必社会认可,更无须他人点头。譬如,某人一生去各地攀岩,别人看来真苦不堪言,而他自己乐此不疲。某人一生关在斗室解数学题,大多数人都认为索然无味,而他本人却觉得趣味无穷。可见,此人之肉彼人之毒,自己的人生到底有没有“意思”,一个人偷着乐就是了,哪稀罕别人鼓掌点赞?又哪在乎别人说三道四?
金圣叹三十三则《不亦快哉》,写的全是人生的“意思”,生活中的惊喜快感,引发了后世数不清的仿作。我们来看看其中较短的几则:
“十年别友,抵暮忽至。开门一揖毕,不及问其船来陆来,并不及命其坐床坐榻,便自疾趋入内,卑辞叩内子:‘君岂有斗酒如东坡妇乎?’内子欣然拔金簪相付。计之可作三日供也。不亦快哉!”分别了上十年的哥们,傍晚飘然而至,还来不及问他怎么来的,也来不及请他坐哪个地方,便急匆匆地冲进卧室,满脸堆笑地讨好老婆:“你能不能像东坡老婆那样,给我弄出一斗酒来?”老婆爽快地给我拔下头上的金簪。屈指算来换钱沽酒,哥俩可痛快地喝三天。不亦快哉!这让我想起了杜甫的《客至》:
舍南舍北皆春水,
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
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
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
隔篱呼取尽余杯。
好友别后十年的重聚,贤妻拔簪沽酒的感激,预想举杯击掌的快意,全在这“不亦快哉”之中。杜甫的“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尽管也写出了朋友光临寒舍的喜悦,但诗句毕竟含蓄节制得多。金圣叹“不及问其船来陆来,并不及命其坐床坐榻,便自疾趋入内,卑辞叩内子”,则把哥们来了的狂喜,慌忙找酒的急切,“卑辞”乞求老婆的神态,一一写得活灵活现,今天读来仍是痛快淋漓。
“春夜与诸豪士快饮,至半醉,住本难住,进则难进。旁一解意童子,忽送大纸炮可十余枚,便自起身出席,取火放之。硫磺之香,自鼻入脑,通身怡然。不亦快哉!”这则说的是,一个春天晚上,和一帮豪爽的兄弟大碗痛饮,喝到半醉时,想停杯又停不下,要再喝又喝不了。多亏旁边一聪明小童看出了我的心思,忽然给我送来十几个大鞭炮。于是,我立马起身离席,点火放鞭,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浓烈的硫黄香气味,那真叫一个浑身通畅舒坦,不亦快哉!我好喝酒又没有酒量,遇上爱豪饮又爱劝酒的兄弟,那时只恨没有孙悟空七十二变的本领,又没有懂事的小子帮忙解围,不得不在席上舍命陪君子,对金圣叹的境遇心生妒忌。
“子弟背诵书烂熟,如瓶中泻水。不亦快哉!”这让我想起上大学时,石声淮先生点我背《离骚》,我背得本来就不太熟,加之在课堂上也有点慌乱,背了开头两段就给卡住了。石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书生”二字,转身对我笑眯眯地说:“书生,书生,你的书还太生啦!”后来,我上课也常点学生起来背书,学生要是能如瓶泻水,我同样也“不亦快哉”!
“朝眠初觉,似闻家人叹息之声,言某人夜来已死。急呼而讯之,正是一城中第一绝有心计人。不亦快哉!”早晨一觉醒来,听说城里第一工于心计的家伙一命呜呼,心里突然轻松了半截。此时此刻大叫“不亦快哉”,虽然为人有失厚道,甚至还有点损,但可以理解,也可以原谅,至少可以看出金圣叹是个性情中人。
“冬夜饮酒,转复寒甚,推窗试看,雪大如手,已积三四寸矣。不亦快哉!”我也特别喜欢看冬日下雪,隔着那种大落地玻璃窗,看户外飘着鹅毛大雪,转眼便四望皎然,突然感到满室春意和诗意。王维那时没有玻璃窗,但在《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一诗中,他用绝世的诗笔写出了绝美的雪景:
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
清代李密庵的《半半歌》,说的也是人生的“意思”:
半郭半乡村舍,
半山半水田园。
半耕半读半经廛,
半士半民姻眷。
半雅半粗器具,
半华半实庭轩。
衾裳半素半轻鲜,
肴馔半丰半俭。
《半半歌》写出了对人生的妙悟,也写出生活中的妙趣。我倾心“半郭半乡村舍”的居住环境,向往“半山半水田园”的田园风光,喜爱“肴馔半丰半俭”的饮食。李密庵要是生在今世,我一定跑到他老家长沙岳麓山和他一醉方休。
去年我发表了几十篇文章,仅在《读书》一个专栏中就发了十二篇,出版了一本新书,已杀青另一部书稿。另外,我还与陈佩斯、董宇辉做了多场直播,拍了几十个视频,不断更新“戴老师诗歌地图”专栏,还被聘为湖北省农产品、湖北省读书月、广东省“请到广东过大年”等公益形象大使。这一切我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也许根本就没有意义,但我干起来很有意思。“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就是我龙年生活的真实写照。由于干起来很有“意思”,我自己不仅乐在其中,而且还干得非常“嗨”。
现在城里的许多家长,给自己的小孩报的不少“兴趣班”,根本不是小孩有兴趣,而是家长自己有兴趣;其实也不是家长们觉得这些班有趣,而是认为这些科目对小孩有益。家长只顾小孩学这些东西有没有“意义”,很少考虑小孩学得是不是有“意思”。一道再名贵的佳肴,小孩看上去就反感,闻起来就反胃,这道菜的营养再丰富,对于小孩来说也是枉然,要是硬逼着他把菜吃掉,结果就是使小孩的胃翻江倒海。上兴趣班学习与上馆子吃菜,虽说一个是精神食粮,一个是物质食粮,但都要小孩学起来有趣,吃起来有味,否则他们既学不好又吃不香。这么简单易懂的道理,我们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
让人尤其揪心的是,家长要是把自己的功利心强加给小孩,不只让小孩觉得学习没啥“意义”,还让他们感到学习没啥“意思”;不只让小孩失去了学习的乐趣,还失去了童趣与生气——如今人行道上那些中小学生,背着沉重的书包,戴着厚厚的眼镜,睁着迷茫无神的双眼,上学放学都是行色匆匆。从上小学开始,甚至从幼儿园大班开始,他们几乎不能支配任何时间,哪怕周末从早到晚都有“周到”的安排:什么时候学音乐,什么时候学围棋,什么时候学书法,什么时候学网球……到了初高中更是恐怖,有些学校的学生连上洗手间都要小跑。且不说没有足够的休息时间,连最基本的睡眠时间也不能保证,成人在这种情况下也会崩溃。他们虽仍属童年,但他们的童年早已消逝,没有半点小孩的稚气淘气,只有一脸的紧张疲惫。从小就被学习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成人后又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我不敢说这种人生有没有意义,但我能肯定这种人生没啥意思。
这个话题越说越沉重,越说越没意思,好了,过大年说点轻松的,就像年饭最后来一道甜点。
今晚,学生请我在广州“小蛮腰”旁边吃客家菜,算是为我过个早年。服务员端上来的每道菜,形态就像一个个盆雕,色彩像一幅幅油画,看上去真要目迷五色,吃起来更是欲罢不能。河鱼的鲜香,牛肉的滑爽,酿豆腐的细嫩,艾糍的糯软,还有那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菜品,想起来就容易流口水。品着风味独特的客家菜,看着不远处的“小蛮腰”,突然感到人生还真的有点“意思”。虽然生活少不了烦恼,或者事业正处于低潮,社会也不能尽如人意,但只要还觉得人生很有意思,我们就会有面对生活挫折的勇气,就会对社会和未来满怀希望。
我曾经说过,读自己喜欢的书,干自己喜欢的事,吃自己喜欢的菜,看自己喜欢的景,爱自己喜欢的人,这不就是人生的“意思”吗?何必要故作深沉或故弄玄虚呢?
是呵,人生可能没有“意义”,但不能没有“意思”;甚至可以说,人生可以没有“意义”,但不可没有“意思”。
2025年1月25日晚
广州白云山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