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发现了火
BEARS DISCOVER FIRE (1990)
我开车带着做牧师的弟弟和侄子(弟弟的儿子),行驶在65号州际公路上。开到鲍林格林北边,车胎爆了。那是星期天晚上,我们刚去养老院看望过母亲。开的是我的车。这次爆胎引发了一阵诸如“果不其然”的埋怨,因为作为我家的“老古董”(他们就是这么说我的),我自己修轮胎,而我弟弟一直劝我别再买旧轮胎,改用子午线牌轮胎。
但是如果你自己会修轮胎,搞定这点儿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爆的是左后轮胎,所以我把车靠左停靠在公路边隔离带的草地上。从这辆凯迪拉克停下时跌跌撞撞的样子判断,轮胎已经废了。“我看也没必要问你后备厢里有没有补胎胶了。”华莱士说。
“来,孩子,拿着灯。”我对小华莱士说,他的年纪已经大到想要帮忙,但(目前)还没大到自以为什么都懂。如果我结婚,有了孩子,他就是我想要的那种孩子。
老式凯迪拉克的后备厢很大,往往会被塞得满满当当,像个库房。我这辆是1956年的。华莱士不想弄脏他的礼拜日衬衫,因此,当我把杂志、钓具、一个木制工具箱、一些旧衣服、一个用草袋包着的紧绳器和一个烟草喷雾器从后备厢中拿出来,找我的千斤顶时,他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备胎看起来有点儿瘪。
灯灭了。“摇一下灯,孩子。”我说。
灯又亮了。保险杠千斤顶早就不在了,不过我带了台承重0.25吨的小型液压千斤顶。那是我在母亲那堆七八十年代的《南方生活》旧杂志下面找到的。我一直想把那些杂志扔到垃圾场去。要是华莱士不在,我会让小华莱士往车轴下面放千斤顶,但现在我还是亲自动手吧。小伙子学着换个轮胎并没有错。就算不打算自己修轮胎,你这辈子总是要换几次轮胎的。我还没把车轮抬起来,灯又灭了。天已经这么黑了,我很意外。现在是10月下旬,天气开始变凉了。“再摇一摇,孩子。”我说。
灯又亮了,但是光线很弱。忽明忽灭。
“要是装了子午线轮胎,根本就不会爆胎。”华莱士用他那种对一群人——具体到这次,就是我和小华莱士——布道的口气解释道,“就算爆胎,只需给它喷上点儿‘补胎胶’,就可以继续上路了。一罐才3.95美分。”
“鲍比伯伯自家会修轮胎。”小华莱士说,看起来他是想替我说两句话。
“‘自己’。”我把脑袋埋在车下说。要是让华莱士来管教,这孩子说起话来像是母亲过去说的“山里的野人”。不过他开的车子会装子午线轮胎。
“再摇一摇灯。”我说。光线几乎消失了。我把螺栓拧下来,放在轮毂盖里,然后用力把车轮从车上拽下来。轮胎沿侧壁爆开了。“这个就不修了。”我说。我才不在乎。我家谷仓外那堆轮胎有一人高。
灯又灭了,然后在我拧螺栓固定备胎时又亮了,比之前更加明亮。“好多了。”我说。昏黄的灯光洒满四周。但当我转身找螺帽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孩子手里的手电筒已经灭了。光线来自树林边两只拿火把的熊。它们都是大块头,足有300磅
重,站起来大约有5英尺
高。小华莱士和他的父亲已经看到了熊,二人正站在那里纹丝不动。最好不要惊动熊。
我从轮毂盖里取出螺母拧上。我通常喜欢在上面涂点儿油,但这次没费那个事。我把手伸到车底,放下千斤顶,把它拉了出来。看到备胎胎压充足,可以继续上路,我松了一口气。我把千斤顶、车胎扳手和瘪胎放进后备厢。我没更换轮毂盖,而是把它也放进了后备厢。在这段时间里,熊一点儿动作都没有。它们就那么举着火把,不管是出于好奇还是有心帮忙,都无从得知。它们身后的树林里可能有更多的熊。
我们三个同时打开车门,上车离开。华莱士第一个开口:“看来熊发现了火。”
差不多四年(47个月)前,我们第一次把母亲送到养老院时,母亲告诉我和华莱士,她已经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不要担心我,孩子们,”她把我俩的脑袋拉到嘴边,免得护士听到,然后低声说道,“我已经开了一百万英里
,准备好去彼岸了。我在这里不会逗留太久。”她开了39年的校车。后来,等到华莱士离开,她跟我讲了自己做的梦。梦里一群医生围在一起,讨论她的病情。其中一个说:“我们已经尽力了,孩子们,让她走吧。”他们都微笑着举起手来。那年秋天母亲没有死,她似乎对此很失望,尽管春天一到,她便忘了这件事,就和所有的老人一样。
除了周日晚上带华莱士父子俩去看母亲,周二和周四我也自己去。她通常是坐在电视前,尽管并没有在看。护士们一直开着电视,说是老人们喜欢那种闪烁的画面,能让他们平静下来。
“我听说熊发现了火,是怎么回事?”周二的时候她说。“有这事儿。”我一边告诉她,一边拿着华莱士从佛罗里达给她带的贝壳梳,梳她的银色长发。星期一,路易斯维尔的《信使报》上有一篇报道,星期二的全国广播公司,还有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夜间新闻》节目也报道过。在本州和弗吉尼亚州,到处都有人看到过熊。它们不再冬眠,显然是打算在州际公路的隔离带里过冬。弗吉尼亚的山区一直都有熊,但肯塔基西部没有,熊绝迹快一百年了。最后一只熊被杀的时候我母亲还是个姑娘呢。《信使报》的观点是,它们来自密歇根和加拿大的森林,沿着65号州际公路南下。但是艾伦县的一位老人说(他在全国电视上接受了采访),山里一直都剩着几只熊呢,既然它们发现了火,就出来加入了其他熊的行列。
“它们不冬眠了。”我说,“它们生火,而且一烧就是一冬天。”
“天哪,”母亲说,“它们接下来会想到什么?”护士过来收她的烟了,这意味着该睡觉了。
每年10月,小华莱士的父母去野外露营,他就和我住。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老派,但事情就是这样。我弟弟是一名牧师(正道之家,改革派),但他三分之二的生计都来自房地产。华莱士和伊丽莎白去参加在南卡罗来纳举行的基督教成功静修会,来自全国各地的人在那里练习互相推销。我知道那是什么场面,倒不是他们费心告诉过我,而是我在深夜看到过循环股权成功计划的电视广告。
星期三,也就是小华莱士的父母离开那天,校车把他放在了我家门口。这孩子和我住不用收拾太多行李。他在这儿有自己的房间。作为家里的长子,我守着史密斯格罗夫附近的老宅。宅子一年比一年破旧,但我和小华莱士并不介意。小华莱士在鲍林格林也有自己的房间,但由于他父母每三个月就要换个房子住(计划的一部分),小华莱士把他的点22步枪和漫画——这些东西对他这个年龄的男孩来说很重要——都拿到了老宅这边他的房间里。这是我和他爸爸以前共用的房间。
小华莱士今年12岁。我下班回家时发现他坐在那个可以看到州际公路的后门廊上。我是卖农作物保险的。
换完衣服后,我向小华莱士展示了两种弄断轮胎胎圈的方法,用锤子,或者倒车轧上去。就像煮高粱饭一样,修轮胎是一门即将消失的艺术。不过,这孩子学得很快。“明天我教你怎么用锤子和轮胎撬棒安装轮胎。”我说。
“希望能看到熊。”小华莱士说。他正望着田野对面的65号公路,那条路向北切进了我们田地的一角。有时候晚上从宅子里听,车流声就像瀑布一样。
“白天看不到它们的火光。”我说,“等到晚上看看吧。”那天晚上,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或是全国广播公司(我老是搞混)做了一个关于熊的特别节目。全国都在关注他们。在肯塔基、西弗吉尼亚、密苏里、伊利诺伊(南部),当然还有弗吉尼亚,都有人看到了熊。弗吉尼亚一直都有熊。那里有些人甚至在谈论猎杀它们。一位科学家说,这些熊正在前往那些下雪但下得不太多的州,那里的隔离带有足够的木材可用作柴火。那位科学家带着摄像机去过现场,但只拍到了坐在火堆旁的模糊身影。另一位科学家说,这些熊是被一种新型灌木浆果所吸引,这种灌木只生长在州际公路的隔离带上。他声称这种浆果是近代史上的第一个新物种,是由公路沿线的各类种子杂交而成的。他在录电视节目时吃了一颗,对着镜头做了个鬼脸,称它为“新莓”。一位气候生态学家说,暖冬(纳什维尔去年冬天没有下雪,路易斯维尔只下了一场雪)改变了熊的冬眠周期,现在它们能够记住隔年的事情了。“说不定熊在许多个世纪前就已经发现了火,”他说,“只不过忘记了。”另一个观点是,几年前黄石公园失火时,它们发现(或记住)了火。
电视上出现更多的是谈论熊的人,而不是熊,我和小华莱士都失去了兴趣。晚饭后收拾完餐具,我带着孩子去了屋后的围栏边。州际公路那边,幢幢树影之间,可以看到熊的火光。小华莱士想回房拿他那把点22步枪去打一只熊,我跟他解释说那么做不对。“再说了,”我说,“除了把熊惹恼,一把点22步枪没别的作用。”
“还有,”我又补充道,“在隔离带打猎是违法的。”
手工安装轮胎的关键在于安置胎圈,这个步骤要在你已经把轮胎敲击或撬到轮辋上之后进行。具体要做的是把轮胎竖起来,自己坐在上面,在打入空气的同时,两腿夹住它上下弹动。当胎圈固定在轮辋上时,会发出令人满意的“啪”的一声。星期四,我让小华莱士留在家里没去上学,教他安胎圈,直到他做对。然后我们爬上栅栏,穿过田野,去看熊的情况。
据《早安美国》报道,在弗吉尼亚北部,熊让它们的火成天燃着。但在肯塔基西部,10月下旬的天气仍然很暖和,它们只在晚上才围在火堆旁。熊白天去了哪儿,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也许当我和小华莱士爬上公路围栏,穿过北向的车道时,它们就在新莓树丛中看着呢。我带了一把斧头,小华莱士带了他的点22步枪,倒不是因为他想杀一只熊,而是因为男孩子就喜欢带杆枪
。隔离带的枫树、橡树和梧桐树下,灌木和藤条纠缠杂乱。尽管离宅子只有一百码
远,但我从没去过那里,据我所知,其他人也没去过。那里就像一个不存在的国度。我们在中间找到一条小路,沿着它穿过一小段涓涓细流。水流从一个水栅流到另一个。我们发现的第一个熊的迹象是灰色泥土中的足迹。有股发霉的味道,但不算太难闻。我们在一棵巨大的空心山毛榉树下的空地上,只发现了生过火的灰烬。原木被摆成一个粗糙的圆圈,那股霉味更浓了。我搅了一下灰烬,发现剩下的炭还够再生一次火,于是把它们堆回了原来的样子。
我砍了点儿木柴,堆在一边,算是表达一下邻里之谊。
说不定当时熊也在灌木丛中看着我们,此事无从得知。我尝了一颗新莓,然后吐了出来。新莓甜得发酸,就是你想象中熊会喜欢的那种东西。
那天晚上吃完晚饭,我问小华莱士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去看望母亲。他说愿意,这我并不惊讶。孩子们对别人的关怀要比人们认为得多。我们看见母亲坐在养老院的水泥门廊上,望着65号州际公路上的车来车往。护士说她一整天都很烦躁,我对此也并不感到惊讶。每年秋天,树叶变黄,母亲都会再次变得坐立不安,也许说“充满希望”更合适。我把她带到日间休息室,为她梳理满头银发。“电视上除了熊,其他什么节目都没有了。”护士一边换台一边抱怨。护士走后,小华莱士拿起遥控器,我们看了一个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或全国广播公司的特别报道,讲的是弗吉尼亚一些猎人的房子被烧毁了。电视台采访了一位猎人和他的妻子,他们位于仙纳度山谷的价值117 500美元的房子被烧毁了。猎人的妻子说这是熊干的。猎人没有责怪熊,但他正在起诉,要求获得国家赔偿,因为他有有效的狩猎许可证。州狩猎专员上前说,拥有狩猎许可证并不能阻挡(我想他用的是“严禁”这个词)猎物实施反击。我认为对一个州的专员来说,这个观点很自由主义。当然,不赔偿符合州狩猎专员的既得利益。我本人不是猎人。
“星期天不用来了。”母亲眨着眼睛对小华莱士说,“我开了一百万英里,一只手已经摸到了解脱的大门。”我已经习惯了她说这样的话,尤其是在秋天,但我担心这会让孩子心里不安。事实上,我们离开后小华莱士看起来忧心忡忡,我问他怎么了。
“她怎么可能开一百万英里?”小华莱士问。母亲跟他说的是,39年来,每天48英里,他拿计算器算过,是336960
英里。
“你还是说‘开了’一百万英里好了。”我说,“其实是上午48英里,下午48英里。有足球赛的时候还要赶场。另外,老人们都有点儿夸张。”母亲是本州第一位女校车司机。她每天都开校车,同时还照管了一家子人。爸爸只管种地。
我通常在史密斯格罗夫下州际公路,但那天晚上我一路向北开到霍斯凯夫,然后折返,这样我和小华莱士就能看到熊的火光。熊的数量并不像电视里渲染的那样多——每隔六七英里才有一只,藏在树丛里或者岩架下。也许它们不光寻找木材,还在寻找水。小华莱士想停下来,但在州际公路上停车是违法的,我担心州警会把我们赶走。
信箱里有一张华莱士寄来的明信片。他和伊丽莎白一切顺利,过得很开心。明信片上没有一句话是过问小华莱士的,但这孩子似乎并不在意。像大多数同龄的孩子一样,他不喜欢和父母一起出去。
星期六下午,养老院往我的办公室(珀莱烟草地带旱灾及冰雹保险)打电话,留言说我母亲走了。我当时在路上。星期六是我的工作日,很多兼职农民只有这一天在家。我打电话过去,听到消息时,我的心跳实实在在地漏了一拍,但只有一拍。我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这是个福分。”打通护士的电话时,我说。
“你理解错了。”护士说,“不是去世了,是跑了,你母亲逃走了。”母亲趁着没人注意,用梳子顶住走廊尽头的门,从那里跑出去了,还拿走了属于养老院的床单。“她的烟呢?”我问道。烟不见了,这就说明她肯定不打算回来了。我当时在富兰克林,沿着65号州际公路开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养老院。护士告诉我,我母亲最近表现得越来越糊涂。他们当然要那么说。我们在院子里看了看,院子只有半英亩
,在州际公路和一片大豆田之间,一棵树都没有。然后护士让我给警长办公室留了言。我必须继续支付她的护理费用,直到她被正式列为失踪人员,也就是到下周一。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小华莱士正在准备晚饭。这项工作其实就是开罐头,而且都是准备好的罐头,用橡皮筋给捆在一起。我告诉他,祖母离开了,他点点头:“她说过她会的。”我往佛罗里达打电话,留了言。其他没什么可做的了。我坐下来,尝试看电视,但没有什么值得看的节目。然后,我从后门看出去,看到65号州际公路北向道那边,树丛中火光闪烁,我意识到自己也许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她。
天气肯定越来越冷了,所以我拿了件外套。我让孩子守着电话,以防警长打过来,但是等我在田野里走到一半,回头一看,他就在我身后。小华莱士没穿外套。我等他赶上来。他带着那把点22步枪,我让他把枪靠在我们的栅栏上。在我这个年纪,黑灯瞎火中翻越政府的栅栏比在白天困难。我已经61岁了。公路上车流繁忙,小车向南,卡车向北。
越过路肩,已经沾满露珠的长草叶子打湿了我的裤管口。它们其实是蓝草。
进入树林后,最初几英尺一片漆黑,孩子抓住了我的手。然后光线变亮了。刚开始我以为是月亮,但其实是汽车的远光灯像月光一样照进树梢,这让我和小华莱士在灌木丛中得以辨认方向。我们很快就找到了小路和熟悉的熊的气味。
对于夜间接近熊,我是很谨慎的。如果待在小路上,我们搞不好会在黑暗中碰到一只,但如果我们穿过灌木丛,又有可能被视为入侵者。我在想,这次是不是不该带枪?
我们待在小路上。光线看上去就像从树冠上滴落的雨。走路很容易,特别是如果我们试着不看路,而是凭脚的感觉往前蹚。
这时,透过树林,我看到了它们的火光。
* * *
火堆烧的主要是梧桐树和山毛榉的树枝,热量和光亮很少、烟却很大的那种。熊还没有把木材知识掌握通透呢。不过,它们照料起火堆倒还有模有样。一只看起来像是来自北方的肉桂棕色的大熊正用一根棍子戳火堆,不时从身边那堆树枝里抽一根加进去。其他熊坐在原木上,围成一个松散的圆圈。多数是身材较小的黑熊或蜜熊,有一头是带着幼崽的母熊。有些熊在吃放在一个轮毂盖上的浆果。我母亲坐在它们中间,肩上披着从养老院拿出来的床单,没有吃东西,只是看着火。
即便熊注意到了我们,它们也没有表现出来。母亲拍了拍她身旁的位置,我就坐下了。一只熊挪了挪,让小华莱士坐在了她的另一边。
熊的气味很重,但只要你习惯了,这味道也不讨厌。闻起来不像牲口棚,而是更有野性。我俯身想对母亲耳语几句,但她摇了摇头。 在这些不具备语言能力的生物身边说悄悄话是不礼貌的 ,她没有说话,就让我明白了这个意思。小华莱士也沉默不语。母亲把床单也搭在我们俩身上。我们就那么坐着看火,好像过了好几个小时。
那只大熊照看着火堆,和人一样,会拿着干树枝的一端踩上去,把它们踩断。它很善于稳定火势。还有一只熊时不时地捅一捅火堆,但其他的熊都不去管火堆。看起来只有少数几只熊知道如何使用火,它们带领着其他熊一起协作。不过一切不都是这样吗?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只体形较小的熊抱着木头走进火光照亮的圈子里,把木头丢到木材堆上。隔离带的木头有一种银色的光泽,像浮木一样。
小华莱士不像很多孩子那样焦躁不安。我发现坐在那里盯着火堆看是种愉快的体验。我拿了一小块母亲的“红人”嚼烟,尽管我平常并不嚼。这与在养老院看望她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更有意思,因为有十来只熊在旁。置身火焰当中,也没那么沉闷:在火花的碰撞中,火焰时而升腾,时而又被摧毁,上演着一幕幕短剧。我的想象力在漫无边际地飞驰。我看着周围的熊,好奇它们看到了什么。有些熊闭着眼。尽管它们聚集在一起,但看起来它们的精神仍然是孤独的,就好像每只熊都独自坐在自己的火堆前。
轮毂盖传了过来,我们都拿了一些新莓。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做的,但我只是假装在吃。小华莱士做了个鬼脸,把他的吐了出来。他睡觉的时候,我用床单裹住了我们三个人。天气越来越冷了,我们却没有熊那样的毛皮。我准备回家,母亲却不想。她指着头顶的树冠,那里有一束光正在扩散,然后指了指自己。她认为那是天使降临吗?那只是某辆南行卡车的远光灯,但她似乎非常高兴。我握着她的手,感到它在我的手里慢慢变冷。
小华莱士敲我的膝盖把我叫醒了。天色早已破晓,他的祖母坐在我俩之间的木头上去世了。火堆被扑上了土,熊也不见了,有人穿过树林径直闯过来,没走小路。那是华莱士。两个州警紧跟在他身后。他穿着一件白衬衫,我意识到这是星期天的早晨。得知母亲的死讯后,他在悲伤之下看起来还有些气呼呼的。
警察们嗅着空气点了点头。熊的气味仍然很浓。我和华莱士把母亲裹在床单里,把她的遗体送回公路。警察们留下,把熊留下的灰烬撒开,把它们的木柴扔到了灌木丛中。做这样的事情似乎微不足道。就像熊各自坐在自己的火堆面前一样,每一个警察都穿着自己的制服独自做着事。
华莱士的奥兹莫比尔98
停在隔离带上。它的子午线轮胎看上去就像在草地上被压扁了。前面有一辆警车,警车旁站着一个警察,后面是一辆殡仪馆的灵车,也是一辆奥兹莫比尔98。
“这是我们收到的第一份关于它们骚扰老人的报告。”警察对华莱士说。“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我说,然而没人要听我解释。他们办事自有一套流程。两个穿西装的人从灵车上下来,打开了后门。对我来说,这才是母亲离开人世的时刻。我们把她放进去后,我抱住了孩子。他在发抖,尽管并没有那么冷。有时候死亡就会带来这样的反应,特别是在黎明时分,周围有警察和湿漉漉的草地,哪怕死亡是以朋友的身份来临的。
我们站了一会儿,看着大大小小的车辆经过。“这是一种福分。”华莱士说。真没想到清晨6点22分会有这么多的车。
那天下午,我回到隔离带,砍了一点儿木柴,以代替被警察扔掉的那些。那天晚上,我看到了树林里的火光。
两天后的晚上,葬礼之后,我又去了隔离带。当时火势正旺,据我所知,还是那群熊。我和它们坐了一会儿,然而我在场好像会让它们紧张,于是我就回家了。我从轮毂盖上拿了一把新莓,星期天和小华莱士一起去了墓地,把它们摆在母亲的墓前。我又试着吃了一次新莓,然而没用,那东西没法吃。
除非你是一只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