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珍妮特
THE TWO JANETS (1990)
我不像很多人那样,认为你必须阅读一本书才能从中得到什么。其实拿起一本书,翻转,摸摸封面,翻看几页,再合上,你就能了解它。尤其是,如果它之前被读的次数够多,它就能对你说话。
这就是我喜欢在午餐时间逛二手书店的原因。母亲打来电话时,我正在联合广场西侧的露天书摊上,就是那种把书放在巨大的板条箱里卖的书摊。我很想声称自己当时在看一本旧平装书,比如说《兔子,跑吧》,但其实我看的是亨利·格雷戈尔·费尔森的《改装车》,看一眼封面上的人物发型,你就等于把整个故事都读完了。
靠近16街的角落里的公用电话一直响个不停。最后,我拿起电话,说:“喂?妈妈?”
“珍妮特,是你吗?”我母亲有种不可思议的能力,真的,她能打公用电话找到我,这种事她大约每个月做一次。
哎呀,当然是我。否则,我还会拿起听筒就喊“妈妈”吗?“我很难找吗?”我问道。
“太难了。我打了三个电话,你肯定想不到我之前还打了两个。”她的能力也不是百发百中。
“好吧,一切都好吗?”我问道。一张嘴就是家乡口音。每当跟老家的人说话,我刻意隐藏的口音就会重新出现。
“好着呢。”她跟我说了我的前未婚夫艾伦和我最好的朋友珍妮特的事。人们曾经管我们叫“两个珍妮特”。母亲一直与我的高中朋友有联系,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当然还住在欧文斯伯勒。然后她说:“你猜怎么着,约翰·厄普代克刚刚搬到了欧文斯伯勒。”
“约翰·厄普代克?”
“那个作家。写《兔子,跑吧》的?大约一个星期前。他在枫树大道上买了一栋房子,正对着那边的医院。”
“这是报纸上说的?”
“不,当然不是。我敢说他还是想要些私人空间的。我是听伊丽莎白·多尔西说的,就是你以前的音乐老师。她的大女儿玛丽·贝丝嫁给了小斯威尼·科斯特,科斯特在利奇菲尔德路上的那个新公司做房地产销售。她打电话告诉我的,她觉得你可能会感兴趣。”
大家都知道,我对文学感兴趣。我来纽约是为了找一份出版业的工作。我的室友已经进了西蒙与舒斯特出版公司,我回去工作之前给她打了电话。她的午饭都是要到两点才吃。她没听说约翰·厄普代克搬到欧文斯伯勒的事,但她从《出版人周刊》上查到一条消息,说约翰·厄普代克卖掉了马萨诸塞州的房子,搬到了中西部的一座小城市。
这我就搞不懂了。欧文斯伯勒与印第安纳州隔河相望,但它仍然属于南部,而不是中西部。最北端的邦联英雄雕像就矗立在法院的草坪上。我对这些东西不敏感,但有些人却很敏感。然后我想,如果你只看地图,就像《出版人周刊》编辑部里负责事实核查的那些人一样,或者像正在寻找一个新的安家之所的厄普代克本人可能做过的一样,你大概也会认为欧文斯伯勒位于中西部,因为它离圣路易斯比亚特兰大近得多。然后我又想,说不定厄普代克只是谎称“中西部”,好引开人们的注意力。也许他像塞林格一样,试图远离这个世界。然后我又想,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搬到欧文斯伯勒,整件事只是一个错误,一次巧合,一场疯狂的幻想。这条理论我越想越喜欢。“中西部的小城市”可能是指艾奥瓦城,那里有一家著名的作家工作室;或者是一百个大学城中的任何一个,比如印第安纳州的克劳福德兹维尔市(沃巴什学院)、俄亥俄州的甘比尔市(凯尼恩学院),或者俄亥俄州的耶洛斯普林斯市(安蒂奥克大学)。甚至是印第安纳波利斯或辛辛那提。对于纽约人,以及所有的作家——哪怕他们住在马萨诸塞州,他们也是纽约人(在某种程度上)——印第安纳波利斯和辛辛那提都是小城市。或者,如果你想离家近一点儿,还有印第安纳州的埃文斯维尔,那里人口有130 500,绝对是一座“小城市”(欧文斯伯勒有52 000人,只能勉强算座城市),一座甚至可能吸引像约翰·厄普代克这种作家的城市。
因为忙着这些分析,我晚了11分钟才回到工作岗位。但是他们能怎么办呢?解雇一个临时工吗?
以上事情发生在5月18日,星期四。我过了一个平常的周末,周一晚上,就在费率变化之后,我的前未婚夫艾伦照例打来了每周一次的电话。他问:“找到工作了吗?”(他知道如果我找到了,他就会从我母亲那里听说。)然后他又说:“你听说索尔·贝娄搬到欧文斯伯勒了吗?”
“你是说约翰·厄普代克?”我说。
“不,那是上周的事了。索尔·贝娄昨天才搬过来。”艾伦的父亲有四家酒类专卖店,他经营着其中的两家。他仍然和我一样对书籍和文学有着共同的兴趣。
“这怎么可能?”我说。我可以当他是在胡扯,然而艾伦值得称道的一点(算是吧)是,他从来不胡扯。
我想过打给珍妮特,但我俩通话太频繁了,所以第二天早上我在工作时间打给了母亲。我当时正在给一位保险理赔员做临时工,用他的线路打长途有优惠。“妈,索尔·贝娄是不是搬到了欧文斯伯勒?”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嗯,对,亲爱的,他搬来了。他住在舍姆路的公寓。华莱士·卡特·考克斯离婚后就和罗蕾娜·戴森住在那里。”
“你怎么没告诉我?”
“这个嘛,我跟你讲约翰·厄普代克搬到这里的时候,你好像不是很兴奋,亲爱的,所以我以为你不怎么关心。毕竟你已经在纽约开启了新生活。”
我没理会这话。“你真是大好人,每个人的住处都在你的掌握中。”我开玩笑说。
“当一个名人搬到这样的小镇,”她说,“谁都会注意到。”
我对此表示怀疑。我以为在欧文斯伯勒,除了艾伦之外,不会再有人知道索尔·贝娄是何方神圣。我敢打赌,那里读过他的书的人到不了二十个。我只读过一本,最新出版的一本。另一位珍妮特只读非虚构类作品。
第二周,菲利普·罗斯搬到了欧文斯伯勒。我是听珍妮特说的,她给我打了电话,这对她来说是件新鲜事,因为通常为了保持联系而费心——更别提花钱——的都是我。
“你猜我们今天在商场看到谁了?”她说,“菲利普·罗斯。”
“你确定吗?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问道。我无法想象她会认出菲利普·罗斯。
“你妈妈认出来的。她在《人物》杂志的一篇报道中见过他的脸。他要不是大作家,很难说他那张脸算得上英俊。”
“等一下,”我说,“他只是来访,还是也搬到了欧文斯伯勒?还有,你说的是什么商场?”
“什么商场?”珍妮特说,“就那家商场啊,在利弗莫尔路那边。它离镇子太远了,几乎没人去。在那儿看到菲利普·罗斯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
“你和我妈在商场里做什么?”我问道,“她又打扰你了吗?”
“她现在有点儿孤独。我会去看她,偶尔一起去购物什么的。这还能犯法?”
“当然不犯法啦。”我说。我很高兴我母亲有朋友。我只是希望这个朋友不是我最好的朋友,还和我同名。
第二天,母亲在工作时间给我打电话。我已经让她别在我做临时工期间这么做,但有时候她那套公用电话找人的功夫不管用。大多数公司都不喜欢临时工接电话,哪怕是家人打来的。E.L.多克托罗搬到了欧文斯伯勒,住在克里平医生位于野木道的房子里,就在两个街区之外。
“他留着小胡子。”母亲说,“养了条小狗,每天定时遛狗。克里平医生和他的妻子这会儿在密歇根,所以他租了他们的房子。”
“这么说他还算不上搬到了欧文斯伯勒。”我说着,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
“反正,他每天早上都在这里。”她说,“遛狗。随便你觉得算不算得上。”
我对那栋房子非常熟悉。克里平夫妇并不像某些(实际上是大多数)医生那样浮夸俗气。当初就是克里平夫妇鼓励我,如果想去纽约,就放手去做,而当时我们班的其他人都在忙着结婚。那种老房子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要是你不得不住郊区风格的房子,他们那栋还算可以。
我一整天都在想象E.L.多克托罗给植物浇水,翻阅两位克里平医生(他们两口子都是医生)的书。在欧文斯伯勒,他们藏书最多。第二天午餐时,我去了巴诺书店,翻了翻多克托罗的小说。那些书整整齐齐码了一小堆,有鞋盒大小。
对于多克托罗搬到欧文斯伯勒,我是高兴的。
在纽约很难交到朋友。我想知道,大作家们在欧文斯伯勒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他们见过面吗?他们彼此认识吗?他们有没有相互拜访,聊聊工作,一起喝酒?周一晚上艾伦打电话过来时(就在费率变化之后),我问了他,但这个问题好像让他有点儿尴尬。
“显而易见,他们是各自搬来的。”他说,“没人见过他们在一块儿。我不想瞎猜。”
5月的最后一天,威廉·斯泰伦搬到欧文斯伯勒时,我并不是很意外。至少他来自南方,尽管没有哪两个地区的差异之大,赶得上俄亥俄河谷下游和弗吉尼亚州的沿海地区。五六月的欧文斯伯勒还是不错的,但7月和8月就要来了,一想到斯泰伦在潮湿闷热中喘不过气来直眨眼的样子,我就觉得他似乎比罗斯、多克托罗和贝娄这些城市犹太作家更格格不入。还有厄普代克,一个新英格兰人!我为他们所有人感到难过。不过我也是在犯傻。现在哪儿都有空调。
我打给珍妮特时,她提醒我,母亲的生日快到了。我知道他们希望我飞回去。珍妮特告诉我,她和艾伦打算带母亲出去吃饭。这是要让我内疚。我不打算像去年那样,在最后一刻服软。
在纽约交朋友是非常困难的。我的室友和她的前室友在汉普顿(嗯,算是汉普顿)合租,他们邀请我去过周末。“你不能每年都回家给母亲过生日。”我告诉自己。
几天后,母亲给我打电话——又是公用电话,这次是在39街的一家熟食店附近,她以前在那里找到过我一次——宣布J.D.塞林格搬到了欧文斯伯勒。
“等一下。”我说。这事已经变得不可收拾了。“为什么没有女作家搬到欧文斯伯勒?安·泰勒呢?或者艾丽斯·沃克?或者博比·安·梅森,她本人就是梅菲尔德人(离这儿并不远)?为什么搬来的都是男人,而且都是些老家伙?”
“你不会是想让我去问他们这个问题吧!”母亲说,“我只是发现《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作者搬来了,因为罗斯先生告诉了柯蒂斯牧师。”
“罗斯先生?”这么说现在要喊罗斯“先生”了。
“菲利普·罗斯,写《再见吧,哥伦布》的那个?他租了柯蒂斯牧师的儿子华莱士在利弗莫尔路上的房子,你知道,柯蒂斯牧师不接受支票的,所以他们在提款机那里看到了一个怪模怪样的人,罗斯先生低声说:‘那是J.D.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作者。’艾伦说他看起来像镇上某些俄亥俄州的乡下人。”
“怎么还有艾伦的事?”
“他当时就站在他们身后排队,等着用提款机。”母亲说,“碰巧听到的。”
周一晚上,艾伦告诉我,对于在欧文斯伯勒看到J.D.塞林格这件事,菲利普·罗斯似乎和其他人一样惊讶。
“搞不好他们搬到欧文斯伯勒就是为了躲他。”我试着开了个玩笑。
“我对此表示怀疑。”艾伦说,“不管怎样,这种问题旁人不大好问。”
应该嫁给艾伦的是母亲,而不是我。他们的想法完全一致。
随着母亲生日的临近,我越发专注于即将到来的汉普顿周末行。“最后一刻飞回家”是个不可不防的诱惑。
这周晚些时候,我从一位律师的办公室——律师们从来不看电话账单——给珍妮特打电话时,她说:“你知道《灯红酒绿》那部电影吗?”
“迈克尔·J.福克斯搬到了欧文斯伯勒。”我说,讶异之心油然而生。
“不是他,另一个,那个原著作者。我忘了他的名字。”
“麦金纳尼。”我说,“杰伊·麦金纳尼。你确定吗?”我不想这么说,因为这听起来太势利了,但杰伊·麦金纳尼好像够不上欧文斯伯勒的档次。
“我当然确定。他长得和迈克尔·J.福克斯差不多。我看到他在河边的小公园里散步。你知道,就是诺曼·梅勒常去的那个地方。
“诺曼·梅勒?我都不知道他也住在欧文斯伯勒。”我说。
“怎么会不知道呢?”珍妮特说,“很多大作家都在欧文斯伯勒安家。”
在欧文斯伯勒安家,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这仿佛让整件事情正式起来了。
珍妮特的电话引起了我的思考,于是我打给了艾伦,这是我和他分手后第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至少他知道杰伊·麦金纳尼是谁,尽管他没读过他的书。“另一个珍妮特说她在公园看到了麦金纳尼和梅勒。”我说,“这是不是意味着大作家们开始相约出游了呢?”
“你总是急于下结论。”艾伦说,“他们说不定是在一天中完全不同的时间出现在同一个公园。就算真的见面了,也不交谈。有一天在商场,乔·比利·苏尔文特看到E.L.多克托罗和约翰·欧文都在家庭用品区,他们点了点头,但仅此而已。”
约翰·欧文?但我没细问。“家庭用品区。”我改口说,“听起来那帮家伙真的要在欧文斯伯勒安顿下来了。”
“星期五晚上,我们要带你母亲在行政酒店吃饭,庆祝她的51岁生日。”艾伦说。
“有人邀请我去汉普顿过周末。”我说,“嗯,算是汉普顿。”
“哦,我理解。”他说,艾伦就爱幻想他能理解我,“但如果你改变主意,我会在埃文斯维尔的机场接你。”
印第安纳州的埃文斯维尔离欧文斯伯勒有30英里。我曾经觉得它是一座大城市,但在纽约待了18个月后,它显得可怜兮兮,微不足道:从空中看下去全是树,几乎没有车辆。只有一层的航站楼看起来像个购物中心里的银行分行。你要下飞机得爬梯子。
艾伦开来了他那辆朴实而耐用的奥兹莫比尔卡特拉斯至尊版轿车。看到他,我心中一如既往地涌出一股温暖中混杂着沮丧的感觉。你可以称之为“温暖的沮丧”。
“那是谁?”我指着全美航空售票处一个壮硕如熊的身影问道。
艾伦低声说:“那是托马斯·M.迪施。写科幻小说的。不过作品质量不错。”
“科幻小说?”但这个名字很熟悉,至少是有点儿印象。虽然迪施还算不上出名,但他似乎比麦金纳尼更像欧文斯伯勒人。我问:“他也要搬到欧文斯伯勒来?”
“我怎么知道?他可能只是来埃文斯维尔参加快艇比赛。反正他这是要走呢。说说你吧。”
我们沿着肯塔基这一侧河岸开车回家,经过亨德森。
在欧文斯伯勒的整个周末,我只看到了三位大作家,这还不算迪施,他其实并不出名,而且他是在埃文斯维尔,而不是欧文斯伯勒。托马斯·品钦在月光餐厅的外卖柜台前买烤羊肉。他买了三升健怡可乐,看来像是要开派对,但在从行政酒店回家的路上,我们开车经过他在利特尔伍德路上的房子,里面没有灯光。
晚餐我们吃了牛排和沙拉。母亲很开心。艾伦像往常一样坚持付账。我们22点就到家了,22点30分,母亲在电视前睡着了。我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啤酒,偷偷把她的别克从车库里开出来。和以前一样,我去划拉另一个珍妮特的纱窗,把她接了出来。“两个珍妮特。”她悠悠地低语。她说最近警察对酒驾查得很紧,但我并不担心。这里仍是南方,我们仍是女孩。我们沿着格里菲斯,开出弗雷德里卡,沿着第四大道,在河边慢悠悠地开。路上几乎见不着别的车。
“艾伦又向你求婚了吗?”我问道。
“还没。”
“好吧,如果他开口了,我想你应该答应。”
“你是说你希望我答应?”
街道寂静而黑暗,空无一人。
“终归不是纽约啊。”我叹了口气。
“好吧,你总算给过欧文斯伯勒一个机会。”另一个珍妮特说。
午夜时分,我们去18街和特里普利特街的通宵便利店又买了两罐啤酒。约翰·厄普代克正在翻看杂志(尽管小牌子上写着“禁止翻阅”)。0点12分,乔伊斯·卡罗尔·欧茨进来买了一包烟,让我俩吃了一惊。他们一起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