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去吕克家吃午餐之前,我度过了挺无聊的两天。总归,我有什么要做的呢?为一场意义不大的考试做点准备,在阳光下闲逛,被贝特朗爱着,却不那么爱他。我其实挺喜欢他的。信任、温情、尊重,这些情感对我来说也很重要,但我觉得几乎没有激情。这种真正情感的缺失对我来说就是生活最普遍的形式。活着,归根结底,是想办法让自己开心,而这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当时住在一个只面向女大学生的家庭膳宿公寓。管理人员思想开明,所以我凌晨一两点回去也问题不大。我的房间天花板很低,面积大且空荡荡的,没什么摆设。因为最初的室内装饰计划很快就被我放弃了。我对装饰几乎没有什么要求,只要不讨厌就行。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外省的香气,我很喜欢。我的窗户朝向一个由矮墙围成的庭院,庭院上方就是天空。巴黎的天空总是被建筑物粗暴地裁开,但有时也会在某条街道或是某个阳台上舒展开去,显得动人而温情。
我起床,去上课,见贝特朗,然后一起吃饭。生活就是索邦的图书馆、电影院、工作、咖啡馆的露天座位和朋友们。晚上我们会去跳舞,或是回贝特朗那儿。我们躺在床上,做爱,之后在黑暗中说很久的话。我很好,但总感觉自己身上有种无聊、孤独,有时候又激动的情感,就像一只温热而鲜活的野兽。我想自己也许是得了肝病。
这个周五,在去吕克家吃午餐之前,我去卡特琳娜家待了半个小时。卡特琳娜性格活泼,说一不二,而且总是陷入恋爱。我们的友情中她比较主动,而我更多的则是忍受。她认为我是个脆弱、温顺的人,而我也乐得她如此想。我甚至有时候觉得她是个妙人。在她眼里,我的漠然近乎诗意,贝特朗之前也总这样认为,直到他后来突然对我产生了强烈的占有欲。
那天,她狂热地爱上了一个表兄。她花了很长时间跟我讲述这个纯真的爱情故事。我跟她说我得去贝特朗的亲戚家吃饭,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已经有些忘记吕克了。我感到有些遗憾:为什么我就没有这样一个接一个、天真烂漫的爱情故事可以讲给卡特琳娜听呢?她甚至对此习以为常。我们早已固定在各自的角色里。她负责讲述,我负责倾听,她提出建议,这时候我就不再听了。
去她家这一趟让我觉得心情不太好。前往吕克家的时候我没什么兴致,甚至觉得害怕:我得挑起话头,表现得亲切可爱,在他们面前伪装自己。而我其实更愿意独自吃饭,手中摆弄着一瓶芥末酱,存在感很低很低,让人完全看不见……
我到吕克家的时候,贝特朗已经到了,他向吕克的妻子介绍了我。她表情愉悦,面孔和善而美丽,身材高大、微胖,有着金色的头发,总之是个漂亮却没有攻击性的女人。我想,她应该是很多男士想要得到并与之长相厮守的那类女性——一个能够让他们感到幸福的女人,一个温柔的女人。我温柔吗?这得去问贝特朗。我或许会牵着他的手,轻抚他的头发,不会尖声叫嚷。但我不过是讨厌叫嚷,以及我喜欢摸他那温热而茂密的,像野兽一般的头发。
弗朗索瓦丝马上就对我表现得极为友善。她带我参观了他们华丽的房子,给我倒了酒,请我落座,态度亲切自如。我本来因自己有些磨损、走形的毛衫和裙子而感到窘迫,现在这窘迫也逐渐减轻。吕克还在工作,我们等着他结束。我想,或许我得表现出一些对吕克职业的兴趣,但其实我完全不想这么做。我想问的是:您喜欢谁吗?您读什么书呢?我对人们的职业不感兴趣……而这在其他人的眼中十分重要。
“您看起来有些忧虑。”弗朗索瓦丝笑着说,“还想再来点威士忌吗?”
“好啊。”
“多米尼克已经有‘酒鬼’的名声了,”贝特朗说,“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他突然起身走向我,表情一本正经:
“她的上嘴唇有点短,当她闭上眼睛喝东西的时候,不用喝威士忌也会显得神情热烈。”
他边说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我的上嘴唇,展示给弗朗索瓦丝看,像捏着一只小狗一样。我笑了起来,他松开了我。这时吕克走了进来。
当我看到他的时候,我再一次心想,他真是英俊,但这一次,我感到了某种痛楚。我实在感到有些痛苦,就是那种因为无法拥有某样东西而感到的痛苦。我其实很少想要拥有什么东西,但那时的我很快有了这样的念头:我想要用双手捧住他的脸,用手指紧紧箍住他,将他那饱满而有些宽大的嘴唇贴向我。吕克其实并不英俊,后来大家总是这样跟我说。但他身上存在着某种东西,让我尽管只见了他两面,却觉得他比贝特朗亲切千百倍。亲切千百倍,也更让我渴望千百倍,可我明明是喜欢贝特朗的。
吕克走了进来,跟我们打了招呼,坐了下来。他有着令人震惊的沉静。我的意思是,他的举动从容不迫,身姿悠然自得,从容中又蕴含着某种谨慎和克制,令人心惊。他温柔地看着弗朗索瓦丝,而我看着他。我想不起来我们说了什么。贝特朗和弗朗索瓦丝聊得尤其多。我其实有些害怕自己居然这么清楚地记得故事的开端。在那个时候,也许我只需要再谨慎一些、再保持一些距离,就能够躲开他。事实却恰恰相反,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第一次因为他而感到幸福的时刻。一想到要描述这些最初的时刻,打破一瞬间文字的苍白无力,我的心就充满了苦涩而焦灼的幸福。
我们和吕克、弗朗索瓦丝一起吃了午餐。随后走在街上,我快步跟上了吕克,把贝特朗抛在了脑后。过马路时他扶了我的手肘,这让我感到手足无措,至今记忆犹新。我不知道自己的胳膊该往哪里放,也不知道如何安置垂着的手。我懊恼着,仿佛经吕克的手触碰后,我的胳膊已经失去了知觉。我完全忘了从前跟贝特朗一起时是怎样的感受。后来,弗朗索瓦丝和吕克带我们去了一家服装店,给我买了一件红棕色的呢子大衣。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还处在震惊中,既没有表示拒绝,也没有表示感谢。只要吕克在的时候,事情就发生得很快,仿佛被簇拥着向前。之后时间“砰”的一下回落,重新有了分钟、小时与香烟。
贝特朗对于我收下大衣的行为十分恼怒。跟他们分别之后,他对我大发了一顿脾气。
“简直不可思议,随便什么人送你随便什么东西你都不拒绝,你甚至不觉得奇怪!”
“这不是随便什么人,这是你舅舅,”我掩饰道,“而且无论如何,我自己是买不起这件外套的,它贵得要命。”
“你不是非得要这件大衣,我觉得。”
穿了两个小时,我已经习惯了这件大衣,而且它真的很合身。所以后面这句话让我觉得有点吃惊,贝特朗似乎有些不可理喻。于是我如实对他这样说了,然后我们吵架了。最后,他把我带到了他家,连晚饭都没吃——像是一种惩罚,一种于他而言的惩罚,我知道。他认为这是一天中最重要、最有价值的时刻。他在我的身边躺下,带着某种敬意和战栗亲吻我,这让我悸动,也有些害怕。我更喜欢初时那些放肆的欢愉,喜欢我们亲昵中那年轻、原始的一面。但当他压在我身上,迫不及待地寻求我时,我忘记了另一个人的脸,忘记了我们对彼此的抱怨。贝特朗重新回到了我的面前,又是这份惶然、这份欢愉。直到今天,尤其是到今天,这种幸福,这种忘形,对我来说都是特别美妙的馈赠。但同时,若想到我的理智、我的情感——那些无论如何对我来说都更为重要的东西,我又觉得如此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