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后来我们又一起吃了几次晚餐。有时只有我们四个,有时是和吕克的朋友一起。之后,弗朗索瓦丝要去朋友家住十天。我已经喜欢上她了,她对人总是抱有极大的关心和善意,相信自己能取信于人,偶尔还生怕自己不够善解人意。这是我最喜欢她的一点。她就像大地一样,像大地一样令人安心,有时候还有些孩子气,吕克和她在一起时总是笑得很多。
我们送她去巴黎里昂车站。我已经没有开始时那么腼腆了,甚至可以说很放松。总体来说很愉悦,我感到从前那股难以名状的烦闷彻底消失了,这令我产生了愉快的变化。我变得活泼了,有时候还挺幽默的,我以为这种状况可以一直持续下去。我已经习惯了吕克的脸,至于有时会突然因他感到悸动,我想也许是出于对他外貌或是情感上的好感。上车的时候,弗朗索瓦丝笑了笑。
“我把他交给你们了。”她对我们说道。
火车开走了。在回去的路上,贝特朗中途去买了一份什么政治文学的报纸——为了借机撒火。突然,吕克转过头,快速地跟我说:
“明天一起吃晚饭吗?”
我刚想说“好的,我问问贝特朗”,但是他打断了我,说:“我会给您打电话的。”然后转向赶上我们的贝特朗:
“你买了什么报纸?”
“没买到。”贝特朗说,“我们现在有堂课要上,多米尼克,我想我们得抓紧了。”
他抓住我的胳膊,牵起了我的手。吕克和他彼此防备地打量着对方,而我在他们中间尴尬不已。弗朗索瓦丝走了,一切都变得混乱和讨厌了起来。我对吕克的初次示好并没有什么好印象。原因我已经说过,从前我用了过于美好的滤镜来看待我们的关系。我突然很希望弗朗索瓦丝在场,她就像我的定心丸一样。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我们组成的四重奏只是建立在虚假的基础上。这让我觉得很难过,因为我对环境变化很敏感,而且身处其中的一举一动都是发自真心的——其实越是这样的人越会撒谎。
“我送你们吧。”吕克漫不经心地说。
吕克有一辆敞篷车。他驾驶技术很好,车速很快。一路上我们什么也没说,只在分别的时候说了“回头见”。
“总归,这一走我倒松了口气,”贝特朗说,“我们总不能老是见同一拨人。”
这句话也把吕克从我们的计划中剔除了。但我没跟贝特朗说,我变得谨慎了。
“而且,”贝特朗继续说道,“他们还是有点老,不是吗?”
我没有回答。之后我们去上了布莱梅老师关于伊壁鸠鲁学派的道德课程。我听了一会儿,一动不动……吕克想要单独跟我吃饭,这也许就是幸福吧。我在椅子上张开手指,感受到一丝不受抑制的微笑溢出了我的唇角。我转过头去,以免被贝特朗看到,这样持续了一分钟。然后我心想:你是被取悦了,这很正常。截断桥梁,堵上口子,别让自己被攻略了,我一直都保持着年轻人敏锐的反应力。
第二天,我决定赴约,想着与吕克共进晚餐的场面应当挺有意思的,且无伤大雅。我以为他会带着热烈的神情出现,当场对我表白。然而,他迟到了一会儿,看起来漫不经心。我便只剩下了一个愿望,就是他能对这次临时起意的会面表现出哪怕一丝心慌意乱。可他看起来一切如常,聊着这样或那样的事,平静从容。后来我也被这种情绪感染。他大概是第一个让我感到极度舒适、丝毫不觉得无聊的人。吃饭的时候,他提议去跳舞,之后他开车带我去了索尼斯酒吧,他的一些朋友也加入了我们。我居然有一瞬间觉得他想与我独处,我可真是个愚蠢又自负的小女孩。
看着同桌的女士们,我还意识到自己既不优雅,也不光彩照人。总而言之,那个曾一度想象自己是个万人迷的年轻女孩,到了午夜,只觉得自己衣衫褴褛,失魂落魄。这个女孩藏起自己的裙子,内心呼唤着贝特朗,至少他还会觉得她是美丽的。
吕克的朋友们聊着泡腾片
以及它的奇效。所以,这群人会在玩乐后服用泡腾片,早上就会恢复体力,仿佛他们的身体是个美妙的玩具,可以尽情地使用,随意地修复。也许我应该放弃阅读、聊天和散步,转而沉溺于纸醉金迷、日常琐事和其他消磨人的娱乐。汲汲营营,成为一个美丽的物件。吕克喜欢那些人吗?
他转过头对我微笑,邀请我跳舞。他轻柔地把我拥入怀里,我的头贴着他的下巴,就这样,我们跳起了舞。我感觉到他的身体贴着我的身体。
“这些人让您觉得很无聊,对吗?”他说,“这些女人都在喋喋不休。”
“我没去过真正的夜总会,”我说,“我有点头晕眼花。”
他笑了起来。
“您真有意思,多米尼克,您很招人喜欢。我们换个远点的地方聊聊,来吧。”
我们离开了索尼斯。吕克带我去了马尔伯夫街上的一家酒吧,我们开始推杯换盏。我本身就挺喜欢喝威士忌,此外,我知道喝酒是唯一能让我说点话的方式。不一会儿,我就觉得吕克真是讨人喜欢、富有魅力,一点也不可怕。我甚至对他油然而生一种柔情。
我们自然而然地谈起了爱情。他告诉我,这是一件好事。虽然它没有人们声称的那么重要,但人要足够热烈地爱与被爱,才能获得幸福。我点头表示同意。他告诉我自己很幸福,因为他很爱弗朗索瓦丝,而弗朗索瓦丝也很爱他。我祝贺了他,并且表示我很认同这一点,弗朗索瓦丝和他都是非常非常好的人。我陷入了伤感。
“因此,如果能和您发展一段关系的话,我会感到很开心。”
我傻笑起来,感觉自己丧失了反应能力。
“那弗朗索瓦丝呢?”我说。
“弗朗索瓦丝?我可能会和她说。她很喜欢您,您知道的。”
“正因如此……”我说,“而且,我不知道,话不是这么说的……”
我感到气愤。应接不暇的情绪起伏终于让我感到筋疲力尽。吕克让我睡他的床,这既让我感觉如此天经地义,又那么不合时宜。
“从某种程度上,”吕克认真地说,“存在某种东西——我是说,我们之间确实存在某种东西。天知道,我一贯不喜欢小姑娘,但我们是一类人。所以,我想说的是,这件事没那么愚蠢,也没那么稀松平常。这很难得。总之,您考虑考虑。”
“是这样。”我说,“我会考虑的。”
我一定看起来很可怜。吕克俯身靠近我,亲吻了我的脸颊。
“我可怜的宝贝,”他说,“您真让人心疼。如果您仍有一些基本道德观念还好,可是您跟我一样没有多少。您很善良,您也很喜欢弗朗索瓦丝。而且您跟我在一起会比跟贝特朗一起更有意思,啊,您这样不是很好吗!”
他突然大笑起来,令我感到被冒犯。之后也是如此,每当吕克如他所说的那样,开始总结情况的时候,我总会或多或少地觉得不舒服。而这次我没有隐藏自己的情绪。
“没事的,”他说,“这种情况下,没有什么是真正重要的。我很喜欢您,很喜欢你。我们在一起会很开心的,只会开心。”
“我恨您。”我说。
我用了一种阴沉的语气,然后我们一起笑了起来。这三分钟内就建立起的默契让我觉得莫名地暧昧。
“我现在送你回家,”吕克说,“已经很晚了。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去贝西码头看日出。”
我们一直开到了贝西码头,吕克停了车。微明的天空下,塞纳河卧在两岸的起重机之间,就像一个坐在玩具之中的忧郁孩童。天空将明未明,它升向白日,越过死寂的房屋、桥梁与废铁,缓慢地、固执地努力于每一个清晨。吕克在我身边抽烟,不发一言,身形一动不动。我向他伸出手,他握住了,我们不知不觉回到了公寓。在门口,他松开了我的手,我下了车,我们相视而笑。我倒在床上,想着我得把衣服脱了,把袜子洗了,把裙子挂到衣架上,但我就这样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