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醒来的时候,我感到一阵痛楚,因为有一个问题亟待解决。说到底,吕克向我提出了一个游戏,一个诱人的游戏。然而它带来的破坏力同样不容小觑:它会破坏我对贝特朗颇为稳固的感情,以及给我造成某种混乱。这种混乱又令我痛苦,不管怎么说,总归不是短期就能消弭的。至少与吕克起意提出的那种短暂关系不同。而且,既然我认为一切激情,甚至一切男女之情都是短暂的,我自然不会将它视为必需品。人生就像一出半喜剧,与所有参演者一样,我只能接受这部剧由我,且仅由我一人写就。
我也清楚地知道,这场游戏如果真的发生,如果我们真的喜欢彼此,而且瞥见了彼此孤独的裂隙,那么即使是暂时的,这场游戏也会很危险。没必要愚蠢地想象自己很强大。如果有一天,我像弗朗索瓦丝所说的那样,被“驯服”了,完全认可吕克、依赖吕克,那么我离开他的时候一定非常痛苦。贝特朗只会全心全意地爱我,我怀着对贝特朗的柔情想到这一点。但我难以自抑地想着吕克。因为,说到底,在人生这场漫长的骗局中,至少对于年轻人而言,大家都巴不得做些轻率冒失的事儿。而且,我从来不是做决定的那一方。我总是被选择的那一方,这次为什么不继续如此呢?吕克的魅力,平日里的无聊,所有的夜晚,一切都自有安排,没必要非搞个明白。
我怀着这种愉悦的顺从的心情去上了课,见到了贝特朗和朋友们,我们一起去屈雅斯街上吃了午餐。这一切本来如此寻常,然而,现在却让我觉得不同以往。我真正的位置应该在吕克身边,我模糊地感受到了这一点。然而,让·雅克——贝特朗的一个朋友,注意到了我的心不在焉,开始出言讽刺。
“这怎么可能,多米尼克,你陷入爱情了!贝特朗,你对这个心不在焉的小姑娘做了什么,她怎么成了克莱芙王妃
啦?”
“我什么都不知道。”贝特朗说。
我看着他。他脸都红了,避开了我的视线。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与我默契有加、相伴一年的伴侣,竟突然成了敌人!我走近他,本想对他说:“贝特朗,我发誓,我不想伤害你,这太糟糕了,我不喜欢这样。”我甚至还想愚蠢地补充:“你想想,我们一起度过的夏天,一起度过的冬天,你的房间,这一切都不会三个礼拜就消失不见,这不合理。”我本希望他能激烈地向我确认,向我保证,与我重归于好,因为他是喜欢我的。但他还没有成长为一个男人。有些男人——包括吕克,他们身上蕴藏着某种力量。贝特朗却没有,这些年轻男孩身上都没有。然而,我指的这种力量并不是经验……
“别烦多米尼克了。”卡特琳娜跟往常一样说一不二,“来吧,多米尼克。男人们都是讨厌鬼,我们一起喝咖啡去。”
走出来的时候,她对我说没关系,贝特朗那么喜欢我,不用担心他这些小情绪。我没有表示反对。总归在朋友面前,没必要驳贝特朗的面子。但我讨厌他们说的话,讨厌他们说的男生女生、这样那样的故事,讨厌这些他们谓之爱情,实际幼稚又夸张的言论。但是贝特朗,还有他受到的伤害,这些我没法视若无睹。一切都发展得如此迅速!我才稍微忽略了一会儿贝特朗,他们就已经开始讨论,开始解读了。而我的仓促回应,闹大了事态。原本我只是一时糊涂。
“你不懂,”我对卡特琳娜说,“和贝特朗没关系。”
“啊!”她说。
我又转向她。她脸上透露出好奇,一副想要给我建议、急不可耐的神情,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想去修道院。”我严肃地说道。
这下卡特琳娜不再震惊了,而是开始长篇大论地谈起那些生活乐趣,小鸟、阳光,诸如此类。“要我放弃这一切,那可真是疯了!”她还压低声音,说起身体的愉悦,“不得不说……这也很重要。”总之,如果我真想进修道院的话,她对于人生乐趣的这一番描述只会让我更快地皈依宗教。对于一些人而言,人生真的只是“这”些东西吗?对我而言,即使我觉得无聊,至少我还热衷于无聊。另外,她表现得仿佛我们多像似的,迫不及待地想要跟我聊些令人不适、意有所指的闺中秘事。我把她晾在人行道上的时候,甚至觉得挺高兴的。别想卡特琳娜了,我愉悦地想着,卡特琳娜,还有她的那些忠告。我近乎冷酷地低声哼道。
我散了一个小时的步,进了六家商店,与所有人毫不拘束地交谈。我感到自由自在,快乐无比。巴黎是属于我的。我一向知道巴黎属于那些无所顾忌、随性不羁的人,从前的我正因缺乏了这一点而倍感痛苦,但这一次,这座城市属于我了,它美丽、金碧辉煌、直截了当,越不在乎它的人越能拥有它。我因一种可能是快乐的感觉而振奋。我走得很快,内心感受到一股急不可耐的重量,血液在我的腕中流动;我感到年轻,无与伦比的年轻。在这些疯狂幸福的时刻,我觉得自己达到了某种真实,它远比我愁绪中那些反复、渺小又可怜的真实更加明晰。
我走进了香榭丽舍大街上一家放映老电影的影院。一个年轻人走过来,坐在了我的旁边。我瞥了一眼,感觉他挺讨人喜欢的,他的发色似乎偏金。不一会儿,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我,一只手小心翼翼地靠近我的膝盖:我快速抓起了他的手,握在了自己手中。我很想笑,像个小学生那样笑。昏暗的影厅里令人心惊的亲密接触,偷偷摸摸的拥抱,羞耻心,这些都是什么?我握着一个陌生年轻男子的温暖手掌,对这个年轻男子别无所求,我只想笑。他就着我的手翻转手心,一只膝盖慢慢靠近。我内心交织着好奇、恐惧和鼓舞,看着他这样做。和他一样,我害怕自己的羞耻心苏醒,然后像一位年长的女士那样,不快地起身离席。我的心跳得有点快,是因为现下的困扰还是因为电影内容呢?这部电影确实不错。其实应该专门设个放映厅,给寂寞难耐的人放些没意思的片子。这个年轻人带着疑惑的神情看向我,电影是部瑞典片,所以胶片色调很明亮。我能看出他确实很英俊。挺帅的,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心想。此时他的脸小心地凑近我,我有一瞬间想到了坐在我们后排的人,他们应该觉得……他的亲吻还不错,但他同时并拢了膝盖,手上进一步动作,还想占我的便宜,这让我觉得他愚蠢而讨厌,尽管我此前都默许了。我起身离开。他应该还什么都不明白。
我又回到了香榭丽舍大道,唇上还留着一个陌生男人的味道。我决定回家读一本新的小说。
那是一本很美的书,萨特的《理智之年》。我愉快地沉浸于书中。我很年轻,有一个我喜欢的男人,还有一个喜欢我的男人。我不过是要解决这种年轻女孩都会遇到的愚蠢烦恼;然而还得提起重视。因为其中有一个已婚男人,还有另外一个女人,这是一场发生在春日巴黎的四角恋游戏。我将这一切看作一个可以随心行动、利落解决的等式,而且自我感觉十分良好。我愿意接受今后一切的忧愁、冲突和愉悦,我早已带着嘲弄提前接受了一切。
读着读着,夜幕降临了。我放下书,把头枕在手臂上,看着天空从浅紫色变成灰色,突然感到脆弱和无助。我的生活在流逝,而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冷笑。真希望有人凑近我的脸颊,那我就会留住他,带着激烈的爱意紧紧拥抱他。我还没那么玩世不恭,不至于连贝特朗都企图霸占着不松手,但我如此忧伤,所以我羡慕一切幸福的爱情,一切热烈的相遇,一切爱的樊笼。我站起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