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开销日记
作家往往受到日记的诱惑。探索别人的心灵,涉足它的隐秘世界,观察它的历史,以它的眼睛去看时间——这一切,作家都是心向往之的。任何一本日记,只要一年年认真地记,都是文学的珍贵材料。“任何一个人的生活都使人感到有兴趣,”赫尔岑写道,“不是他的生活,便是他的环境、他的国家引人入胜,生活引人入胜。”日记要求不高,只要求老实、有思想和意志。文学才能有时候竟会妨碍目击者的陈述做到公允客观。未经雕琢的、最最朴实无华的记载日常生活的日记——不知道为什么,如今是那么少……岁月流逝,蓦地发现,一些历史性、全民性的事件,虽然大家都是亲身经历了的,虽然影响到千千万万人的命运,同时代人的记述却贫乏得可怜。日记是最紧要的文献,而记述列宁格勒被围的日记竟是屈指可数。一部分明摆着被毁了,也有一部分散失了。不过当时记日记的确实也不多,苦也就苦在这上头——日记总嫌数量不够。
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柳比歇夫的日记并没有全部保存下来。他1937年以前的文档,包括日记,战时在基辅丢失了。第一册日记合订本倒是保全了——一本大账簿,用打字机打的,字是红蓝两色,打得挺漂亮,日期起自1916年1月1日。1937年以后直至他临终前最后几天的日记,共有几大厚册:已不是账簿了,而是用练习簿订起来的,后来又装订过——都是自己动手干的,不太美观,但很结实。
我翻着他的日记,一会儿看看1960年的,一会儿看看1970年的,瞅一下1940年,看一眼1941年——哪一年都是一模一样,千篇一律。天哪,实在谈不上是什么日记。哪一天都是一篇短短的明细账,记着当天干过的事,注明用了几个钟头几分钟,还注了些莫名其妙的数字。我看看战前的日记,也如出一辙。没有记叙,没有细节,没有思考——一般构成日记中心内容的那些东西一概不见。
乌里扬诺夫斯克。1964年4月7日。分类昆虫学(画两张无名袋蛾的图)——3小时15分。鉴定袋蛾——20分(1.0)。
附加工作:给斯拉瓦写信——2小时45分(0.5)。
社会工作:植物保护小组开会——2小时25分。
休息:给伊戈尔写信——10分;《乌里扬诺夫斯克真理报》——10分;列夫·托尔斯泰的《塞瓦斯托波尔故事》——1小时25分。
基本工作合计——6小时20分。
乌里扬诺夫斯克。1964年4月8日。分类昆虫学:鉴定袋蛾,结束——2小时20分。开始写关于袋蛾的报告——1小时5分(1.0)。
附加工作:给达维陀娃和布里亚赫尔写信,6页——3小时20分(0.5)。
路途往返——0.5。
休息——剃胡子。《乌里扬诺夫斯克真理报》——15分,《消息报》——10分,《文学报》——20分;阿·托尔斯泰的《吸血鬼》,66页——1小时30分。听里姆斯基·柯萨科夫的《沙皇的未婚妻》。
基本工作合计——6小时45分。
几十、几百页都是这种枯燥无味、事务性的记载,每天五至七行。如果不是搞昆虫学,那就是连着几个月记着写那本大书《文化史上的德谟克利特和柏拉图两个流派》,或者是《形态学的发展》,或者是《应用生物学中的统计方法》,再不然是他1951至1952年编写的教程。他总是注明一天用了多少时间写这部或那部稿子。他的日记,内容就是如此。至少猛一看给人这样的印象。
我本来应当把这些日记撂到一边,没有理由再去研究。干巴巴的统计,既挖掘不出感情,也挖掘不出饶有兴味的时间的细节;语言苍白单调;没有暴露任何隐秘;几乎丝毫没有痛苦,没有欣喜,没有幽默。偶或透露的一点细节,也是像电报一样乏味:
舒斯托夫三兄弟今晚来此。
病后虚弱,整日足不出户。
下雨两场,未游泳。
这些日记再看下去是没有意思了。
最后,我出于好奇,看了看关于卫国战争开始的记载。
1941年6月22日。基辅。对德战争第一天。约13时得悉……
接下去又全是他惯常的那种结算表,统计每天干过的事。
1941年6月23日,空袭警报几乎持续竟日。生物化学研究所开大会。夜间值班。
1941年6月29曰。基辅。9至18时在动物研究所值班,研究线解法并写报告,夜间值班……合计5小时20分。
他送他的大儿子上前线,后来又送小儿子;两次送别,他的记载也是同样的不动感情。1941年7月,他同妻子、孙儿搭乘轮船从基辅疏散。在轮船上,他还是那么简短地、一丝不苟地记他的日记:
1941年7月21日。德国飞机空袭科托夫斯基号轮船——轰炸,机枪扫射。船长及不知姓名的一位大尉殒命,伤四人。明轮损坏,因此未在鲍格鲁奇停靠,径驶克列曼楚格。
1941年节节败退的悲伤日子以及后来我们在冬季初次获胜的喜悦,在他的日记中几乎没有反映。关系到全国每个人的事件似乎没有触动日记的作者。1945年的5月、战后生活的复苏、供应卡的废除、农业的困难……他的明细账上一概没有列入。学术性的和非学术性的辩论此起彼伏。那几年,生物学战线上的战斗也十分残酷。柳比歇夫没有回避,他参加了战斗,他发表意见,他愤慨,他写信、写文章,争论不休,有时候竟成了众矢之的。他被撤过职,挨过整,受到过威胁恫吓,但也有过胜利,有过喜庆的日子,有过天伦之乐——这一切,我在他的日记里没有发现一点痕迹。不说别人,柳比歇夫可是同农业有密切联系的,了解战前农村的情况,也了解战后的,在报告和专著中都谈到过,但在日记中却无片言只语。他为人极富同情心,是个积极的公民,然而他的日记历年来都是如此干涩冷漠,活像会计账目。拿他的日记来看,什么事情也不能打乱这个人规定的工作节拍。我要是不了解柳比歇夫,面对这些日记,我会不知所措,我会以为他精神空虚,无所用心,两耳不闻窗外事,灵魂麻木不仁。可是,我了解这些日记的作者;这样,我更觉得奇怪,我想搞清楚柳比歇夫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几十年来那么详细地记这个——就算这不是日记,而是详细地计算他的时间和工作的账目,这么一本账对记账的人又有什么用处?短短的记载,不能勾起回忆。不错,舒斯托夫三兄弟来过,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记载的方式并不是为了提供回想的线索,其中也没有任何密码暗语。同时,这不是供阅读的日记,更不是供别人阅读的。这可是叫人奇怪。因为任何一个人的日记,即使是最最秘不示人的,也总是下意识地,在心灵察觉不到的地方,隐隐约约地期待着它的读者。
但是,这如果不算日记,又是什么呢?又是有什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