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政治正确”是否已然变调?
我们或许应该坦率地承认,我们早已默许社会的分裂,容忍对种族和性少数群体的贬低,否定跨性别者的尊严。事实上,我们甘愿被这种所谓言论自由原则侵蚀。
——朱迪斯·巴特勒,《言论自由的限制》(2017)
福克斯新闻频道记者梅根·凯利在主持2015年共和党初选的首场电视辩论时试图指责特朗普患有厌女症:
你曾把自己不喜欢的女性叫作肥猪、狗、邋遢鬼和令人恶心的动物……你的推特账号经常发布诋毁女性外貌的言论。你曾在《明星学徒》这档节目中对一位女学员说,如果能够看到她跪在地上,那感觉一定很美妙。你觉得这是我们要选为总统的人该有的气质吗? 1
特朗普毫不示弱地回击,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认为这个国家最大的问题就是“政治正确”。很多人就此指责我,说实话,我没有时间去追求完全的“政治正确”。老实说,这个国家也没有时间。 2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80%的美国受访者认为“‘政治正确’是我们国家的一大问题” 3 。在英国,任何对边缘化群体需求的让步都可能引发抱怨,“‘政治正确’已经失控了!”民意调查显示,三分之二的英国人认同“现在太多人太容易因他人的言辞而感到冒犯” 4 的说法,而“觉醒主义”(wokeism)成为仅次于种族主义和宗教激进主义的第三大最令人担忧的“主义”,尽管有38%的人承认对此词并不熟悉。 5
“觉醒”(woke)一词起源于20世纪初的非裔美国人英语,原指特别警惕或警觉之人。随着时间的推移,它逐渐与种族主义意识联系在一起。近年来,随着该词逐渐融入主流语言,其含义已扩展为对一切形式的不公正的敏感性,如今已与“政治正确”同义。
关于“政治正确”如何在当代公共话语中占据如此重要的地位,众说纷纭。曾几何时,它是对在特定问题上盲目遵循党派路线的顽固分子的嘲讽。《纽约时报》的一位供稿人在1934年一篇题为《个人自由在帝国消失》的文章中警告说,在纳粹德国,“所有记者都必须持证上岗,而只有政治观点正确且血统纯正的‘雅利安人’才能获得这种许可。即便如此,他们仍需谨言慎行” 6 。在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女权主义者和其他左翼政治团体常在内部语带讽刺地使用这个词。他们渴望社会变革,但也深知“政治正确”的正统观念与实现正义所需的解放思想和行动背道而驰,并认识到不断挑战现行规范的重要性。 7
20世纪下半叶,随着反种族主义和女权运动的兴起,保守派加大了对其可信度的攻击力度。年轻人是这些运动的先锋,而右翼意识形态主义者则将他们描绘成危险、鲁莽和不成熟之辈,以此来发泄怒火。保守派哲学家艾伦·布卢姆在1987年出版的《走向封闭的美国精神》一书中指责大学导致“美国文化同质化”,并认为学生已丧失批判性思维能力。
这是一本颇为古怪的书,因为它就是一个年过五旬、脾气暴躁、思想守旧的白人男子,因为20岁的年轻人对他深爱的经典名著和古典音乐毫无兴趣而感到异常沮丧,并由此所发的一些牢骚。(放到现在,人们会回他一句“行啦,老家伙”。事实上,哲学家玛莎·努斯鲍姆曾质疑,“那么,作为一位哲学家,艾伦·布卢姆到底有多么优秀呢?……我们根本没有理由认为他是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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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诺姆·乔姆斯基甚至直言此书“愚蠢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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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它依然成了畅销书,并在强化当时的一种观点时起到了关键作用,即“美国正深受一种源于大学和年轻人的弊病困扰”。
1990年10月,《纽约时报》的记者理查德·伯恩斯坦撰写了一篇题为《崛起中的“政治正确”霸权》的文章,将这种抱怨与“政治正确”一词联系在一起。他提醒人们警惕“日益严重的偏狭,日渐鼻塞的辩论之口,以及随波逐流的趋势” 10 。这篇评论是对他最近一次前往加利福尼亚州伯克利报道学生活动的回应。他批评了那里的政治氛围,并抱怨说“各种关于种族、生态、女权主义、文化和外交政策的观点,形成了一种对待世界问题的‘正确’态度,这已成为非官方的大学意识形态” 11 。
“政治正确”自成为右翼的工具以来,便开始在英美两国频频高调亮相。只要政客和右翼专栏作家发现任何边缘化群体的需求或偏好已得到考虑的迹象,就会将它搬出来作为回应。在20世纪90年代和21世纪初,“政治正确”开始被视为对所有娱乐形式的威胁:一个无处不在且令人扫兴的幽灵,威胁着要毁掉喜剧、“善意的戏谑”(banter)、化装舞会、“英国价值观”和性。在英国,其影响范围不断扩大,而且被用来抱怨明显升级的“健康安全文化”或“保姆国家”带来的过度官僚主义。(事实上,当时的安全法规非常宽松,以至于格伦费尔大厦
的火灾隐患被人忽视,许多同样易燃的建筑也都通过了政府验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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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个英语世界,“政治正确”开始被用来指代对保守价值观的任何形式的监管或威胁。2017年,在同性婚姻立法投票前,澳大利亚政治家、前总理托尼·阿博特曾警告说:“如果你担心宗教自由和言论自由,请投反对票;如果你反感‘政治正确’,请投反对票,因为这将有助于遏制‘政治正确’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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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和年轻人仍然是反“政治正确”保守派的攻击对象。2020年,英国政府开始提及一场新的“反觉醒战争” 14 。保守党议员凯米·巴德诺克宣称“我们不希望教师向白人学生灌输有关白人特权以及天生的种族罪责观念”,并表示这种做法可能违法。英国前教育大臣加文·威廉姆森宣布,要在大学设立“言论自由和学术自由卫士”,负责调查违反言论自由的行为并对其处以罚款(因为这正是反对独裁主义的人的行事方式)。然而,此举颇为奇怪,因为2018年议会委员会的一份报告已得出结论,“我们并未发现大学中存在媒体所暗示的全面审查制度” 15 。同时,也没有证据表明学生没有“发表言论的平台”,如存在不允许特定发言人登台演讲等现象。在审查了一万场学生活动之后,人们发现仅有六场活动被取消(其中有四场错过了提交截止日期,有一场是骗局,还有一场是在未提前申请的情况下安排的时任工党领袖杰里米·科尔宾的见面会)。 16
类似情况也在美国上演。人们对学校教授“批判种族理论”(critical race theory)的做法产生了极度的恐慌。“批判种族理论”是法学的一个分支学科,主要研究法外种族主义结构,通常只在研究生院开设,因此它和流体力学或张量微积分一样,不可能被教授给儿童。而事实上,保守派把任何有关社会正义(尤其是种族主义)的教学都贴上了“批判种族理论”的标签,然后试图以“反美”为由加以禁止。其中甚至包括教授现代美国是如何形成的历史课程。在撰写本书时,美国已有27个州提出法案或采取其他措施来限制有关种族主义和性别歧视的教学。 17 如此极端的情况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呢?答案是保守派蓄意且持续地制造愤怒情绪,意在推动教育课程中的意识形态转变。活动家克里斯托弗·鲁福就是背后的推手之一。2021年初,他在推特上向25万粉丝发表了如下言论:
我们已经成功地将“批判种族理论”植入公众话题中,并在不断加深其负面形象。我们的终极目标是使其声名狼藉,因为我们会把所有文化极端行为都归入这个类别。
……
我们的目标是让公众在报纸上一看到疯狂之举,就会立即联想到“批判种族理论”。我们已经对这个术语进行重新诠释,使其涵盖了所有不受美国人欢迎的文化结构。 18
我们所见证的并非普通民众出于善意的焦虑而引发的真正的社会热点问题,而是身居高位者为了煽动“道德恐慌”而树立和强化的虚构的敌人(明白我的意思了吗?)。社会学家斯坦利·科恩认为,道德恐慌遵循如下轨迹:
(1)认为某种全新或长期存在的现象、趋势或群体对社会价值观和利益构成威胁。通常情况下,这种感知到的威胁与儿童(如恋童癖)、年轻人(如“政治正确”)或新技术(如电子游戏或社交媒体)有关。
(2)大众媒体以夸张和刻板的方式呈现恐慌对象。
(3)政界、文化和宗教领袖提醒人们警惕这种威胁并提出解决方案。政客和媒体鼓动恐慌情绪,利用这种简单的方式赢得关注与支持,进行投机性干预,营造其拥有美德的假象。
(4)制定政策或指导方针。
(5)这种恐慌要么逐渐消失,要么愈演愈烈,变得更具威胁性。 19
在当代西方社会,伊斯兰教是最常见的道德恐慌主题之一。这种道德恐慌有两个因素。首先,伊斯兰教被视为对“西方文化”(不管这意味着什么)和西方人安全的威胁。其次,有人认为“政治正确”已经变调,已经无法公开批评或防范伊斯兰教的危险,因为这样做会被视为种族主义。相反,“政治正确”要求以牺牲他人利益为代价来容忍和迁就伊斯兰教。
1997年,英国城市伯明翰决定重振其商业中心。市政厅计划在11月和12月举办为期41天的系列活动,包括为儿童慈善机构筹款、开放户外溜冰场、一年一度的圣诞彩灯开灯仪式、印度排灯节、戏剧和艺术活动,以及新年前夜的庆祝活动。为了削减成本,市政厅决定将这些活动统一在一个旗帜下进行市场推广,并四处为其寻找一个能够涵盖所有活动的名称。最终,他们选定了“大冬节”(Winterval)这个名称,即“冬天”和“节日”的组合。 20
然而,“大冬节”一经宣布,便引发了一场奇怪而持久的道德恐慌。当地报纸上的一篇不实报道成了政客和小报的攻击点。市政厅因此被指责“试图将基督从圣诞节中抹去”,而伯明翰主教则暗示圣诞节正在遭受“审查”。报纸连续多年炒作这个错误,促成了“圣诞之战”的都市传奇,而这场战火每年冬天都会重燃。由于穆斯林总是成为众矢之的,2013年,英国穆斯林协会甚至尝试通过发行幽默的圣诞贺卡的方式来反驳这一指控。卡片上印有“保持冷静,继续前行”
的图样和“不要惊慌:圣诞节并未被禁止”的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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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他们的做法很有趣,但也透露出无奈,因为他们觉得有必要这样做。)
类似的谣言也在其他地方蔓延。2016年,瑞典交通管理局出于减少电力消耗和安全的考虑,禁止在路灯杆上悬挂圣诞彩灯。然而,美国媒体称此举是在“向伊斯兰教屈服”。极右翼网站Breitbart的米洛·扬诺普洛斯称,圣诞彩灯“冒犯了穆斯林移民,而这些人正是摧毁当地商业的罪魁祸首” 22 。
同年,英国小报《每日快报》刊发了一篇题为《宗教团体或将禁用新版5英镑纸币,只因银行无法保证其符合清真标准》的报道(这种耸人听闻的标题在英国小报中十分常见)。报道声称,宗教领袖正在讨论禁止在他们的礼拜场所使用以聚合物为印制基材的新版5英镑纸币,理由是这些纸币中含有牛脂。尽管印度教领袖确实对新钞使用牛制品的做法表示过担忧,因为牛在印度教中是圣物,但在伊斯兰教中并无此禁忌,而且也没有穆斯林领袖提到过新钞使用牛脂的问题。然而,标题却有意使用了“清真”一词,企图激起人们对穆斯林的仇恨,尽管这场讨论与穆斯林毫无关系。最终,该报承认刊登这样的标题是错误的,并刊发了更正声明。 23
报纸上充斥着无数其他例子,它们将荒谬或夸大其词的事件作为“政治正确”的证据,最终却不得不发布更正并支付赔偿金。关于“政治正确”危机的都市传奇需要政客和媒体的不断炒作来维持。然而,在他们荒谬的主张背后,确实隐藏着一丝真相:我们中的确有一些人在努力推动以正义为导向的言论和政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