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哨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们对周围世界的敏感度逐渐衰退。我们的皮肤失去弹性、新陈代谢放缓、骨骼变得脆弱,同时,听力也逐渐下降,通常高频听力最先受损,这就是所谓“老年性耳聋”。事实上,听力衰退的迹象很早就开始显现:大多数人到了25岁,便已经无法捕捉到年轻人所能听到的最高频声音。有人利用这一现实情况,在不希望年轻人逗留的区域安装高频“超声波”发射器,作为驱赶游荡者的手段,因为只有年轻人才能听到那刺耳的啸叫声。青少年自己也利用这一点,在手机上设置高音警报,以便在课堂上偷偷使用手机,而老师由于听不到这种高频声音,所以无法察觉。 12
狗的听觉更为敏锐,它们能听到的声音频率甚至高于年轻人。这也是烟花的声音令它们感到不安的部分原因:我们在爆炸声中听到的高频呼啸声,在它们耳中是震耳欲聋的骚乱声。1876年,英国科学家弗朗西斯·高尔顿发明了一种特殊的口哨,其中心频率约为39千赫,这个频率的声音对人类来说是不可闻的,因为我们的听力上限约为17千赫,但狗和猫却可以清晰地听到。这意味着它可以用来训练或管教家养动物,且不会干扰到周边人群,因此,狗哨(有时也被称为“高尔顿哨”)至今仍是狗主人和牧羊人常用的一种便宜的工具。
将高尔顿与狗哨联系在一起是恰当的,因为“狗哨”一词在后续演变中成为种族主义言论的代名词,而高尔顿本人有时也被视为优生学的奠基者,这一学科主张通过淘汰所谓“劣等”人群来“优化”人类基因库。高尔顿坚信,智力完全取决于遗传,这一观点源于他对近400年来撰写过有影响力著作的约600位“伟人”的研究,他发现这些伟人之间存在着错综复杂的血缘关系。(然而,这位粗心的科学家遗漏了一个更显而易见的原因,即大多数“伟人”出自同一个社会阶层。显然,高尔顿未曾意识到,他和他的伟人堂兄查尔斯·达尔文都是在富裕、显赫的家庭中长大的。)高尔顿的研究进一步演变为对人类的度量和分类,旨在甄别哪些人适宜繁衍后代,哪些人则应当被禁止生育。这一思想对种族纯洁性的观念产生了深远影响,甚至为德国纳粹主义的崛起,还有美国反异族通婚及反对异族之间发生性关系的法律提供了思想基础。
如今,狗哨在宠物店中依然可见,但更多时候,我们会在政治演讲中听到这个词。政治狗哨可以视为对高尔顿发明的象征性延续。与高频口哨一样,它们利用了选择性可听性原理,表面上看似普通的陈述,实则编码了特定的政治信息,只有那些准备以特定方式解读其含义的人才能领会。因此,狗哨是一种间接言语。
20世纪80年代,狗哨这一概念首次进入政治话语。当时《华盛顿邮报》的民调主任观察到,在调查投票意向时,“问题的措辞稍作变动,便可能带来截然不同的反馈……研究人员称之为‘狗哨效应’:受访者在问题中捕捉到了研究人员未曾察觉的信息” 13 。理解狗哨并不需要什么特殊的技巧或密码本,它们会激活本就存在的联想,这些联想有些明显,有些则较为隐晦。因此,尽管设计和发出狗哨的人通常清楚自己的意图并试图以此操纵听众,但接收到这些信息的人往往并没有意识到,某些特定的联想正在被悄然触发。或者,在某些情况下,他们意识到这些间接的含义,并据此作出有意识的反应。与此同时,那些没有这种联想的人可能完全忽视其中隐藏的信息。
政治演讲中最常见的狗哨之一就是“工薪家庭” 14 的提法。政客们,尤其是那些希望赢得保守派选民支持的政客,经常使用这个词。 15 他们在谈论“工薪家庭”时,实际上是在传递着多层次的信息。首先,“家庭”一词巧妙地引导听众意识到政客对于传统、自然的异性恋家庭这一社会单位的关注和重视。这不仅吸引了那些可能反对同性婚姻、堕胎及打破刻板性别角色的社会保守派选民,同时,“家庭价值观”一词也含蓄地指代了“基督教价值观”,这样的措辞既传达了信息,又不会使非基督徒感到疏离。
其次,“勤劳”一词背后蕴含着对福利接受者的某种贬低。福利领取者常被描绘成不思进取、逃避劳动的人。此外,人们往往将福利与有色人种联系在一起。例如,在美国,“福利女王”这一称呼常因种族主义刻板印象被认为是黑人;而在英国,移民则常被误认为非法地依赖国家福利生活。(在这两种情况下,结构性种族主义都是导致有色人种更可能依赖福利的重要因素。)重申对“工薪家庭”的承诺,是政客们表明他们将对那些依赖国家福利的人,尤其是被认为不配享受白人和土著应得资源的有色人种,采取强硬态度的一种手段。借此现有联系,政客可以借助一个看似无害且富有积极意义的词组,巧妙地传达出社会保守主义、反福利主义、种族主义和仇外的立场。
声称政府应为“工薪家庭”谋福利的观点很难辩驳,而且由于这个短语的深层含义隐藏在表象之下,所以很难反映说话人的真实意图。这就是一个典型的狗哨:一个表面上表达一件事,但对于了解语境的人来说,却蕴含着另一层意思的短语。表面意思和真实意思之间的差异,使得狗哨具有内在的合理推诿。如果有人确实听出了其中的种族主义潜台词,你可以坚称他们听到的东西并不存在:他们只是“过度解读”“曲解了你的意思”或“过于偏执多疑”。
2014年,共和党政治家保罗·瑞安在电台节目《美国早晨》中讨论了一份关于贫困问题的新报告。他提出,为接受福利的人引入工作要求将有助于解决困扰“内城”男性的“深层次文化问题”。 16 他因此被指控为种族主义者(相当正确)。“内城”(inner city)是历史最悠久的种族主义狗哨之一。与它的同义词“都市”(urban)一样,它被用来间接指代贫穷的黑人,让人联想到危险、暴力和犯罪,在媒体和政治表述中,这些行为一直与黑人男性联系在一起。同样,特朗普称拜登是“激进全球主义者的仆人” 17 ,意在暗示拜登是某种全球经济阴谋中的棋子,而这是常见的反犹太主义隐喻。
识别这些狗哨对于识破吹狗哨者的意图、挫败他们操纵我们的政治观点和决策的企图而言至关重要。另一个耳熟能详的狗哨是在提到奥巴马时使用他的全名“巴拉克·侯赛因·奥巴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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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表面上看,这种做法似乎并无恶意,毕竟,这确实是他的名字。然而,我们通常不会使用中间名,除非人们以这种方式自我介绍。如果他的中间名是约翰或沃克等常见名字,就不太可能有人关心是否提及了他的全名。“侯赛因“(
)这个名字在什叶派穆斯林中最为常用,这个狗哨体现了伊斯兰恐惧症。对许多美国人来说,这个名字与萨达姆·侯赛因的联系最为紧密,因此容易激活与这个“邪恶轴心”国家冷酷无情的独裁者相关的联想。它本应该强调奥巴马(一个在世俗家庭中长大的基督徒)与伊斯兰教之间的某种联系,却被那些希望听众将伊斯兰教与种族主义刻板印象联系在一起的人所利用,以唤起危险、残暴、疏远和恐怖主义的联想。
狗哨并不会明确传递其隐含的信息,而是依赖于读者或听众对使用语境的熟悉程度,以此引起对其中深层含义的解读。我们通常需要在字里行间捕捉这些暗示。例如,如果我说国际银行是全球资本主义体系的一部分,这本身并不构成反犹太言论。但是,如果某位政治候选人在竞选时说“你是想被国际银行统治,还是希望政治能为普通人谋福利?”,而他的竞选对手恰好是犹太人且并未提出任何与银行相关的重大政策,我会认为这就是反犹太主义的狗哨,暗指犹太人秘密操控全球金融体系的种族主义思想。同样,“无儿无女”(childless)在多数情境只是对个体的人际关系的客观描述。
然而,如果一名同性恋候选人或女性候选人被其竞争对手称为“无儿无女”,我会认为这是一种意在激活同性恋恐惧症或性别歧视的狗哨。
狗哨在社交媒体上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并承载着多重功能。首先,它能帮助用户避免内容被平台删除。使用狗哨而不是直接采用明显令人反感的措辞,用户就可以巧妙地绕过旨在发现和删除明显有害内容的算法。其次,狗哨还能让人们“找到‘志同道合’的群体”,尤其是当他们使用社交媒体的主要目的是与狐朋狗党讨论种族主义、性别歧视、跨性别恐惧症或其他压迫性话题时。用户通常会将这些狗哨置于社交媒体的“个人简介”,以便潜在关注者能够轻易发现。例如,那些在简介中加入“性别批判”(gender critical)一词的用户,通常会利用自己的账户制作或分享跨性别恐惧症的内容。而那些主要热衷于民族主义形式的种族主义者,则可能会在自己的个人简介中加入一面特定的旗帜。 19 在英国,如果有人在非国际体育赛事直播的背景下,在自己社交媒体的用户名或个人简介中加入代表英格兰的白底红十字旗,那么他们往往会利用社交媒体宣扬民族主义(但这一规律并不适用于所有旗帜,就像文字一样,需结合更广泛的政治语境进行理解)。
政治学家塔利·门德尔伯格曾做过实验,研究狗哨对政治信仰的影响。 20 她研究了政治广告对参与者的种族主义和政治倾向的影响,并发现明显带有种族主义色彩的广告对信仰并无显著影响,因为人们能够识别出其中的种族主义并与之保持距离,从而抵消其影响,而含蓄的种族主义广告却往往会使参与者的观点更具种族主义色彩,并使他们的政策倾向进一步右倾化。隐性种族主义之所以有效,是因为它能够激活听众或观众已有的偏见,同时又不违背他们自认为非种族主义者的信念。
这一实证结果已被其他研究人员复制, 21 这对于那些希望打破政治狗哨的操纵效应的人来说具有重要意义。虽然这些狗哨因其内在的合理推诿而在道德上具有隐蔽性,但如果能够让那些接触到它们的人认识到它们与明显的种族主义之间的联系,了解它们试图以不正当手段影响政治话语的意图,那么就有希望将种族主义的狗哨彻底揭露出来并加以谴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