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羞布
间接的种族主义或许具有深远的影响,然而,某些情境下公开表达种族主义反而能带来更大的政治利益。此时就需要采取另一种策略,为赤裸裸的种族主义言论提供通行证,同时又不必冒着被贴上种族主义者标签的风险。借助哲学家珍妮弗·索尔称为种族主义“遮羞布”(figleaf)的技巧可以实现这一策略。 22 遮羞布是指在公开发表种族主义言论时,采用另一些措辞来转移人们对冒犯性内容的注意力,或削弱其攻击性,就像伊甸园中的夏娃和亚当在偷吃禁果之后用无花果叶遮盖私处一样。遮羞布被用于否定、弱化或复杂化种族主义言论,打断常规的逻辑推理,使听者感到困惑,从而降低他们的反驳能力。但正如无花果叶对私处的遮盖效果有限一样,对话中的遮羞布并不能完全隐藏种族主义言论的实质,却足以让这些言论在社会层面上被接受。讽刺的是,就像遮在私处的无花果叶反而使其更加引人注目一样,对话中的遮羞布也常常让人们更加关注那些本应被其掩盖的有害观点。因此,一旦你洞悉了这种掩饰手法,就很容易识破其中的种族主义言论。
为种族主义提供遮羞布的行为极为常见,在日常对话和政治演讲中存在多种不同的表现形式。索尔描述的最基本也是最常见的是“否认”遮羞布(denial figle af),即在发表种族主义言论前声明“我不是种族主义者,但是……”。记得我十几岁的时候,一位朋友在抱怨她的老板时对我说:“你知道我的,我不是种族主义者,但你就是不能相信中国人。”我当时惊愕不已,不知该如何指出她话语中的种族主义色彩,尽管她矢口否认。这就是遮羞布的成功之处。
另一种常见的遮羞布是“友谊断言”遮羞布(“friendshipassertion” figleaf)。它基于一种似是而非的观点,即如果一个人有某个种族的朋友,那么他就不可能对该种族的其他人抱有种族主义态度。这种策略通常通过声明“我有很多黑人/犹太人朋友……”来反驳种族主义指控。例如,2019年,弗吉尼亚州州长拉尔夫·诺瑟姆因东弗吉尼亚医学院年鉴中的一张照片而引发众怒。照片中他化着黑脸妆,站在一个身着三K党兜帽和长袍的人旁边。诺瑟姆的一位儿时好友在回应公众的愤怒时辩解说:“他是世界上最不可能持有种族主义的人。我们的黑人朋友和白人朋友一样多。” 23 这位朋友同时运用了否认遮羞布和友谊断言遮羞布这两种策略。
我的父亲在学校当了几十年的教师,常常遇到使用友情断言遮羞布的情况。在教员室里,他的同事们会(使用不太礼貌的词语)公开发表针对有色人种和移民的种族主义言论。我父亲通常选择沉默地喝茶,而他的同事们有时会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哦,马特
,你知道我们不是指你;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没问题”来安慰他。他们似乎认为,只要对我父亲没有敌意,就能在某种程度上免受对“其他人”的种族主义指控。这种套路屡见不鲜,而且往往会导致被“豁免”的有色人种与种族主义勾结。(有时,这种勾结是如此诱人,甚至让这些被“豁免”的人误以为自己应该被特别对待,而其他同胞理应受到种族歧视。)我父亲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既为自己和他人发声,又不被视为过于敏感或可笑。更重要的是,他还觉得有必要对同事友好和礼貌。他不想再给自己惹麻烦。在这样的背景下,有色人种的抱怨显然不会得到认真对待。尽管他并非有意如此,而且在这种情况下也别无选择,但他的沉默最终还是助长了他们的种族主义情绪。如果遭到其他人的指责,他们肯定会说:“好吧,马特当时就在场,他从来没有对此表示过不满。”
友谊断言遮羞布的另一诡诈之处在于,利用了有色人种来阐述制度性种族主义的问题。英国政府便深谙此道。近年来,一些堪称严苛的庇护政策都是由内政大臣赛义德·贾维德、普丽蒂·帕特尔和苏拉·布雷弗曼制定的,他们都是有色人种及移民的后代。在谈到寻求庇护者时,贾维德曾发誓要“竭尽所能确保庇护申请通常不会成功” 24 ;帕特尔带头制定了一项政策,将那些试图拯救在海上遇困的寻求庇护者的人定罪,并建议强制要求所有新入境者佩戴电子脚踝监控器;布雷弗曼则表示,寻求庇护者正在“入侵”英格兰南海岸,并坦言将寻求庇护者驱逐到卢旺达是“我的梦想,我的执念” 25 。2020年,黑人议员凯米·巴德诺赫在议会中宣称,在英国学校中将白人特权作为无可争议的事实进行教学是违法的,但同时,支持“黑人的命也重要”运动或讨论从警方撤资也属违法行为。 26 英国政府的策略是通过让有色人种成为其最明显的种族主义政策的代言人,从而规避种族主义的指责。在这些实例中,有色人种本身无意间就成为政府的遮羞布。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仅仅是种族主义的传声筒(事实上,上述所有人似乎都是此类政策的热心设计者和拥护者),而意味着让他们来宣扬在白人员工中普遍存在的观点是经过精心选择的。
第三种遮羞布则依赖于第2章中提到的使用与提及的区别。在大多数种族主义案例中,人们会直接使用种族主义言论,而在运用“提及遮羞布”策略时,人们通过提及而非直接使用这些言论来传达种族主义观点。这样,他们就可以在自己的观点和所传达的种族主义观点之间设置一定的距离。回想一下特朗普常用的手法,他倾向于通过“很多人都在说……”“每个人都在谈论……”“我听说……”“很多人告诉我”等短语,将自己的种族主义归咎于其他未明确指出的人。 27
提及遮羞布的影响力不容小觑。尽管说话者并未明确表明自己支持所提到的种族主义观点,但他们通过重复这些内容,尤其是在覆盖大量受众的平台上,实际上以类似于表达支持的方式传播了这种观点。同时,这也为他们提供了推诿的空间(“我不是说我这么想,我只是在转述别人的观点!”)。提及遮羞布在日常对话中屡见不鲜,说话者常常利用从报纸、电视、广播、社交媒体或公众人物那里获取的信息来掩饰自己的真实观点。例如,他们可能会说:“你怎么看待这些乘船过来的移民?前几天奈杰尔·法拉奇在早餐时段的电视节目上说,他们都是在假装需要庇护。”
遮羞布之所以效果显著,其中一个原因是,当我们思考压迫行为时,往往更关注说话者的意图,而不是言论对他人产生的实际影响。如果将种族主义视为少数恶人的特质,那么只要有人能够说服我们他们并非恶人或没有伤人的意图,那么将他们称为种族主义者似乎就太无礼了。此外,意图是主观的。他人可以对我的意图作出假设或推测,而我也总是可以选择否认他们的指控,并让指责者显得无理取闹。因此,种族主义遮羞布会带来混乱和不确定性,使听者对自己产生怀疑,从而为识别种族主义言论设置了额外障碍。
遮羞布引发的不确定性也让我们在揭露种族主义时无从下手。正如索尔所说,遮羞布的存在“消除了反对种族主义这种原本令人不适的义务” 28 。在情况如此不明朗的背景下,保持沉默并不会受到指责,因此沉默变得更容易被接受。这就是遮羞布最危险的地方:与狗哨不同,它将种族主义摆在明面上却相对地不易受到质疑。一旦打破发表种族主义言论的禁忌,公众对话的基调就会随之改变。如果我们犹豫不决或未能及时提出异议,那么这种言论的可接受度就会进一步提高。 29 其他人将有恃无恐,可能会觉得没有必要再拐弯抹角地表达观点。最终,种族主义将变得越来越容易被社会所接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