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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鸥
进入奥本
,首先映入你眼帘的是灰茫茫的海和一处封闭的海湾,海湾呈圆弧形,躲在下沉的海港保护的臂弯里。远远望去,海潮厚重得不可思议,俨然一团不断变形的庞大水体,缓缓前移、躁动不安。稍稍靠近渔船与笨重的巨轮,你便能感觉到那种荡漾的金属暗光,那是每条船只安全靠岸时,柴油淌成的道道条痕,这些船只都用绞盘紧紧绞住,或被牢牢拴在装有金属圆环的码头上。
海浪的轰鸣听来与城市的车水马龙并没那么不同。但只要你扬起脸,品尝空气中清新而浓烈的咸味,你就会意识到这片天空也像你抛在身后的一切一样,独特、莫测而多变。接着,只要竖起耳朵,你便会听见海鸥的欢声笑语。更远处还有大雁萦回不去的啼鸣,它们排成V字形的队伍,正从低空掠过。
重新校准罗盘、找到航向那一刻意义非凡。多年前,我曾找到一张老旧的苏格兰地图,把它钉在公寓走廊的墙上。自那时起,我便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把目光投向一道原始而开阔的地平线。那面墙壁很窄,地图横跨整个墙面,我每次经过都看得到它,每次都从同一个角度望过去,目光落在大片陆地之间的空白地带。人总是在位移的概念中、在想象自己从一处空间进入另一处空间时敞开心灵,开始做梦。我会把鼻子贴在那张厚厚的纸上,深吸它带着霉味的气息,用手指追溯西部群岛
星罗棋布的大小岛屿那崎岖的海岸线,再迎着大西洋汹涌的潮水溯流而上,穿过明奇海峡、北海和小明奇海峡,抵达挪威峡湾密布的曲折海岸。在那些时刻,我一闭上眼,车声、街上的喧嚣和邻居砰砰的关门声就顿时烟消云散,化作海浪新溅的飞沫,厚重卷曲的浪峰打湿腥咸的空气,海鸥痛苦而尖锐的嘶鸣划破长空。
我总会想象这些壮丽的鸟儿在以某种方式挑战着我,即使不是让我追随它们的脚步,也至少让我梦想去过一种更不羁的生活。我并不知道这些海鸥有什么独特之处,但它们总能以一种神秘的方式促使你把目光投向比天际线更遥远的地方,视线超越近处和低垂的地平线,去搜寻更遥远的天空。但我每次听见它们凄厉的哀鸣,心总会为之一颤,感觉还有另一种东西在鼓动我去远方飘游。那感觉就像我内心深处有什么松动了,挣脱了那些纤细的纽带和致密的网,正是它们把你固定在一种对你而言过于逼仄的生活当中。睁开眼,发现地图起皱的纸张赫然在目,紧贴着你的皮肤,那感觉会令人心头一惊。随后我会快步走到门口,一把推开,站在那儿仰起头,挺直肩膀,凝望小汽车和公交车上方那片寥落的淡蓝色天空。我能听见海鸥在叫,也能看到它们浮在遥远的天边,不过是一些散落的白色光点,在城市之上的高空中盘旋。在一条环绕所有陆地与空间的蓝色轨道上,我捧着我心灵的罗盘,它指引着我,带领我一路从伦敦的心脏来到奥本,来到波涛之下那片被汹涌的大海冲刷的群岛。
在奥本被雨水浸透的主干道上,罗盘的指针变得摇摆不定。
“所以你怎么想?”
“什么?”我问,把毛衣的高领提到耳际。
“拿去。”
我抬起头,我丈夫拉布正递过来一张雨水浸透的报纸。在一道狭窄的门廊下,我们紧紧依偎在一起,像新婚夫妇一样亲密,但这并非欲望使然,而是迫不得已。我们艰难地喘气,躲避着风雨的侵袭。我俩都在发抖,身上已经湿透,外衣太过单薄,冷冰冰的石墙也几乎无法抵挡瓢泼大雨,日后,我们会对这样的暴雨习以为常,视之为奥本常见的气候特征。这场雨突如其来,仿佛天上所有的水一齐降下,愤怒地倾泻。在灰色的大道沿线,雨水冲刷着闪光的人行道又向上回弹,撞上它所到之处的一切表面。我们被淋成了落汤鸡。我能感觉脚趾在鞋子里起皱、发白,变得冰凉。
风几乎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报纸,与此同时,我们大笑着穿过街道,冲进一家烟雾缭绕、弥漫着泥炭气息的客栈,牛仔裤几乎完全湿透。一推开门,我们仿佛穿越了时光,踏入了另一重世界。室内是全木装潢,温暖宜人,小小的煤油灯照亮了一切。望着窗外那一艘艘停靠在码头的船,我突然意识到我在这里没有家人、亲属、朋友,也没有任何情感纽带。一种陌生而奇妙的松弛感油然而生。天色逐渐转暗,天边的蓝色开始一点点加深,所以你会紧盯着光线,然后茫然地眨眨眼,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家很远。尽管才刚结束漫长而疲惫的车程,我还是兴奋不已,因为我骤然意识到苏格兰是另一片生机盎然的国土,彻底远离了我们伦敦生活的种种束缚。有时,生活会让人感觉放不开手脚,像一件早就小了的毛衣,阻碍着你的行动,让你恨不得伸展四肢,把它脱掉。多年来,我一直默默渴望拽断那最后一根毛线。而此刻,尽管身体依然被无处不在的寒风吹得刺痛,我的神志却意外地清醒而振奋。改变是新鲜、尖锐而振奋人心的。它会让你在兴奋和寒冷中战栗。
“所以你怎么想?”半小时后,拉布又问,吧台上那两杯琥珀色的威士忌在柔和的灯光下散发光芒。他手握沾满水渍的酒杯。
“我觉得我能适应这儿的生活。”我回答,同时两眼放光。我紧张地猛喝一口威士忌,感觉烈酒的热度在体内蔓延。突然间,我们开启全新生活的大胆设想变得既像梦境又可怕地真实。我依然在颤抖,牛仔裤紧贴在腿上,头发湿漉漉的,水顺着发丝滑进眼睛。
“拿去,看看。”拉布递上那张纸。纸张又薄又湿,边缘已经破损。我把它放平,仔细展开。在雨水的浸泡下,一些墨迹已经模糊。随后,我看到了它。
那个广告尺寸很小,照片只有邮票那么大,上面有座破败荒废的海岛小农场。多年来,我一直梦想着海浪与崎岖的天际线,而此刻,这一切就在眼前。
当时的细节都已模糊,但我知道,这就是那种能够永远改变你生活的偶然瞬间。那片开阔的天空、那座小屋、那些附属建筑和倦怠的田野无不召唤着我。或许正是它身上那份遗世独立的静谧让我一下就喜欢上了它。我放下酒杯,感觉内心有什么正在升腾。
什么都别说,我心想,暗暗希望拉布能继续沉默。我屏住呼吸,握紧拳头。在内心深处,我没有任何疑虑。但理智告诉我,它虽完美,却有一个问题。它坐落在一座小岛上。而搬到岛上居住,是我们曾发誓绝不会做的事。
“所以它完全符合我们的设想,不是吗?”拉布扬起尾音,语带疑问。我们四目相对,又很快移开目光。我们都很清楚对方没说什么。于是我抢在他之前开了口,说出了那个誓言。
“但我们不能搬到一座岛上,”我苦笑道,“那太偏僻了。而且也太不实际,什么都做不了,根本没有工作可言。我们会很难安顿下来。你能想象在一座岛上生活吗?”我把目光投向远方,摇摇头,“不,我看不行。那种生活太与世隔绝了。”
“好吧,那咱们再看下一个。”拉布耸耸肩,翻过那一页。但再也没有别的选项了,后面的房子没有一栋能入我们的眼。
我们在客栈停留了好一阵子,促膝交谈,酝酿着各种想法。我望向窗外,发现阴云正在消散。远处,那一座座岛屿就浮在海面。其中一座离其他岛屿稍远,上面有栋小小的废弃小农场兀自矗立,空无一人,等待有人来找到它、爱护它,最终把它变成家园。我努力不去想它,但它却不断顺着我的思绪漂来,漂到我的心上。望着窗外幽暗的大海,我明白,一条崭新的道路正在我们前方等待。而且,尽管这毫无道理,但我却有种感觉,仿佛我们也像大雁一样,追随着某种更天然的景致或内心的召唤,每个人都以某种方式回归了家园。
我享受自己早年在伦敦的生活。我住的是诺丁山的一处花园公寓,门前有道小小的铁门,通往公用的花园。那是西伦敦的中心地带一处宁静的避风港,那个社区热闹非凡,充满都市气息。我早在电影《诺丁山》上映前好几年就已经居住在此,那时人们还用现金买装在牛皮纸袋里的蔬菜,认识每个街头小贩,会在肯辛顿公园路街角的玩具店从收银员手里买烟。那时,生活就像一串曼陀罗项链,一条闪光的易碎珠链,由派对和马不停蹄、接二连三的变化连缀而成。那是一个对美好生活充满希望与憧憬的时代,英国流行音乐的吟唱又让世界回归真实。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不去花园。花园里既宁静又美丽,所以我晚上常常躺在那里,裹着毯子,听车流的喧嚣起伏着没入黑暗,仰望那几颗疏落暗淡的星星。我们每个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注视那道天际线,心怀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忧虑。我们每个人都努力向成功迈进,想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而实际上,在大多数日子里,我只是在咬牙坚持,勉强度日,正像我认识的每个人一样。
最早那几个月,我靠乌冬面、味噌汤、年糕、酸得人直冒眼泪的酸甜青柠酒和一卷卷棕色35毫米胶片过活。那些照片把我送入英国广播公司,随后是出版业,最终是广告业。一周七天,知名品牌走马灯似的经过我眼前。时光荏苒。我迅速晋升,开始负责新业务比稿,并定期飞赴美国拍摄外景。随着工作时间的延长,即使在飞越大西洋途中高居云层之上,我也找不到任何喘息之机。映入我眼帘的,只有城市上空挥之不去的褐色雾霭,如同某种溢出的焦虑。
随后,在某一天,生活突然可怕地停摆。我出了意外。一辆黑色出租车飞速闯过红灯,与我乘坐的出租车迎面相撞。救护车赶到,闪着顶灯将我送进医院,我被推进一条长长的金属管道,紧急进行了核磁共振检查。疼痛令人难以忍受。我几乎无法行走,也无法入睡或躺在床上,更不用说站起、坐下或在不疼得嗷嗷叫的情况下扭动脖子。最后他们给我注射了吗啡。灼人的痛楚终于暂时缓解,我松了口气。我骶骨受损,颈部和胸部脊柱挥鞭式扭伤,盆骨前倾,尾骨骨折并脱位,旋转达九十度之多,腰椎严重脱垂。身体竟能承受并忍耐这样的痛苦,想来真是不可思议。在高强度的康复训练过程中,我为自己的生活画下一道界限。一夜之间,我寻常的生活被打上了另一种光线,蒙上了一层昏暗的滤镜。我骤然意识到自己只是肉体凡胎。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整个伦敦都在生死之间徘徊。
痊愈之后,我意识到自己想过的是另一种生活。就在这时,我遇见了一个人。这次相遇促使我离开诺丁山那个家,搬进北边不远处一个更宽敞的住处。我爱上了拉布。他具有某种古怪而独特的气质,浑身散发着一种无忧无虑的魅力,令人难以抵挡,我俩一拍即合。我们的新家靠近一座水库,所以我常常听见海鸥的叫声,一种我百听不厌的自然的啼鸣。我们所在的社区不大,表面看上去热情洋溢、街道狭窄,实际上却偏地方化,以家庭为中心,跟我们之前的社区截然不同。有一天,我跟朋友一起去了一场本地游园会,在那儿赢了一袋金鱼,游园会结束后,我们把金鱼全部放进了我们后花园里自建的池塘中。我开始憧憬有一天能拥有自己的小家,甚至希望自己依然能够生育,尽管我的身体曾遭受过那么多结构性的损伤。接着,在某年夏天,一切都变了。
在伦敦,社区环境并不固定,氛围往往像低空吹过的狂风,能迅速变化。昔日热闹非凡的街区,如今却被一种令人沮丧、不安的荒凉气氛笼罩。有这种感觉的不只是我们而已。街上的行人开始加快步伐,低着头默默赶路,在你路过时几乎不回应你的目光。人是一种脆弱而警觉的动物。一夜之间,我们这栋楼就被喷上了涂鸦,窗户被打破,有人叫来了警察。但一阵子之后,就连警察也不再搭理我们,因为谁都对此无能为力。我们希望能熬过这一切。但有一天我回到家,一走进花园就尖叫起来。花园里的植物被扯得支离破碎,一些盛开的花朵被连根拔起。我捂住嘴,忍住眼泪,望向池塘。一罐罐油漆被泼在墙上,罐子浮在水面。而在罐子之间,漂浮着我们那些色彩斑斓的小鱼苍白肿胀的尸体,掩映在芦苇丛中。那一天,我心里也有某种东西随它们一同死去。
一个邻居被抢,另一个被打倒在地。我不再在附近散步。那几个星期是一段紧张而令人焦虑的时光,一切都变得阴郁而野蛮。压力是无形的,既微妙又隐蔽,并随时间的推移逐渐积累。焦虑就像一团阴燃的火苗。仅仅是一声尖叫或片刻的恐惧就能煽起那些摇曳的余烬,引燃熊熊火焰。
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个月,令我疲惫不堪。我开始在夜里惊醒,感觉呼吸困难,心悸不已。随后,有一天,我亲眼看见一个男人把一个女人扔出车外,并想乘机猛踢躺在地上的她。那女人很美,五官精致,衣着光鲜。我盯着他们,看得目瞪口呆,整个人愣在原地,直到听见自己在尖叫。有时,面对近在眼前的暴力,你得花点时间才能有所行动。这场面令我震惊不已。我感觉自己被拽回了一段不愿记起的回忆,一部无声的慢动作电影,片中那个年幼的孩子被人推倒,强压在地。是我那声尖叫把我从麻痹中唤醒。听到自己的声音,我感到心神不宁。我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异乎寻常:它狂野而愤怒,出自我体内某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
“离她远点!”我喝道,拽着那女人的胳膊,把她拉向我家。那男人拽着她的外套。他牛高马大,肩膀宽阔,嗓音低沉而怒不可遏。我担心他会扑向我,因为他一直在不停地咒骂:“闭上你的臭嘴,你个愚蠢的婊子。”
我继续尖叫,同时紧紧抓着那个女人,陷于一场疯狂的拉扯。当时街上没有别人,但我敢肯定有人正从窗户里注视窗外。我深感绝望,但没有人伸出援手;往来车辆只是若无其事地驶过我们身旁。然后我大声宣布:“我要拍下你的照片。”同时假装去掏手机,尽管我明知我把手机落在了家里。这至少迫使他跳到了车上,嚷着:“臭婊子!你给我等着!”然后他猛踩油门,在路面上留下轮胎黑色的印痕。
我看着他离去,然后才开始哭泣颤抖。这感觉很怪,在愤怒的同时又充满恐惧,仿佛被两股力量朝两个方向拉扯。我感觉自己由内而外地动弹不得,但身体又兴奋不已,充溢着肾上腺素,让我的嗓音显得过于高亢。我听到它穿透我愤怒的啜泣。那女人不再流泪,好像现在才第一次看到我似的。“谢谢你。”她说,接着又说,“我能进去待一会儿吗?我觉得我快晕过去了。”
带她进屋后,我连忙去给她弄了杯热饮。人在受惊之后就会这样。需要喝点温暖而甜蜜的东西。我留她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小时后,在她离开之前,我给了她我的电话号码。“到家给我打个电话。”我告诉她,“就当报个平安。”但她并没打来。
之后,我问拉布:“喂,你看见我的钥匙了吗?我怎么都找不到它。”而在接到出租车公司的电话时,我万分惊讶。“她给我们留下了你的电话。说你会垫付她的车费。”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拉布。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因为她有恃无恐。”
那天夜里,我再次在心悸中惊醒。一睁开眼,我就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我屏住呼吸,随即听见楼道里传来一个声音。下一秒,一个陌生人走进房间,站在我床边,我则躺在那里,吓得动弹不得。那是个漆黑高大的身影,有着宽阔的肩膀。直到后来,我才想到:我见过你。一开始,我张开嘴,感觉自己在放声尖叫。但我没发出任何声音。这感觉就像在水下挣扎,你能看见水面就在头顶,但你也知道不等浮出水面,你肺里的氧气就会耗尽。随后,突然间,我真的叫出了声。我感到自己正慢慢从梦中惊醒。但噩梦仍在继续:那男人俯下身,靠得更近。拉布醒了。
“他妈的怎么回事!”他怒吼着一跃而起。他站在那儿咆哮,愤怒地挥舞双臂,我看着他光着身子追赶闯入者,双脚重重地踏着楼梯,然后又一路追到街上。我赶紧披上衣服,几分钟后也追着他跑了出去,同时浑身颤抖。我不想让拉布独自面对歹徒。在自己家里或任何熟悉的地方,我都不觉得安全。
我和拉布面面相觑。我用手捂着嘴,身体又开始颤抖。
“没关系。”他说,“我会换一把锁。”
我想起了那些斑斓的小鱼。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说。
我们结了婚。每个周末,我们都会到水库边去,听海鸥啼鸣,听闪光的金属叮当作响,听风拍打船帆。我们开始筹划搬家的事,计划搬到一个新的地方,在那里找到生活与工作的平衡,让家成为一个更安全、更宁静的避风港。我憧憬着一个能让我们生儿育女的家园。早在那时,我们就已经体会过丧失与失望,而我也即将迈入人生的第三十四个年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