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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屿
我还没睁眼就知道自己醒早了。一道微弱的月光照进房车开裂的车窗,其中几扇窗卡在半开状态,凝结的水珠晶莹剔透,在玻璃上闪光。尼龙钓线被固定在薄薄的墙上,几条茶巾搭在上面,软塌塌的,随微风轻轻摆荡。我眨着惺忪的睡眼,望着那座卧在开阔田野上的小小农舍,还有它身后深藏在阴影之中的群山。我注视着摇曳的野草。猛然间,我记起了自己是在哪里。
“你在这儿呀。”我轻声说,用目光追溯小屋的线条。它低矮的轮廓发出鬼魅般的幽光,像薄暮中一团摇曳的鬼火。我喜欢看到它立在那里,与我一同苏醒,等待太阳升起。我倒数着日子,看我们还有多久才能最终搬进那里。那是一种热望,一种我从没对其他地方产生过的深深渴求。我们第一次看到这栋小屋时,它是如此荒弃而无人珍惜。我无比迫切地希望它能有人爱护、有人居住,尤其在经历了多年的荒废、疏忽和孤寂之后。我渴望把它变成一个家,渴望那坚实的墙壁能将我包裹。我还希望有一天能让这里满是奔跑的小脚丫和欢笑的声音。
在夜空高处,银河是一道忽闪膨胀的磷光,铺展在天边的虚空之中。炽燃的光点向一处汇聚,点亮了一道由无数莹莹白光组成的虹彩。我曾对苏格兰高地上这些星光熠熠、诡谲怪异的柠檬色天空有所耳闻,却对它那惊人的明亮始料未及。我从未见过如此绝美的景象。
“你也醒了?”我感到拉布在旁边蹬腿,低声问他。
他久久没有回答。于是我试着静静躺在那里,望着他的身体随着呼吸起伏,想用意念驱使他睁开眼睛。
想到短短几周竟能带来这么大的改变,能完全消除伦敦的压力,我有些惊讶。我感觉身体正在悄然变化,在海风和阳光下,我紧绷的皮肤松弛下来,开始舒展。我被海水浸泡得干枯缠结的头发披散下来,变成了深金褐色。我们变得更健康了,也更加苗条。我有好几周都没化妆了。我匆匆塞进包里的一面小镜子早已不见踪影。最终,我不再找它,摆脱过去的习惯奇怪地让我感到自由。
粗粝的石墙已经在我手上留下一道道发白的割伤和细小的粉色丘疹。在我手背上,指关节因为擦洗干燥剥落的墙面而发疼、发红。擦洗之后,我们给饱经风霜的墙壁涂上亮白色的砌筑涂料,我把开裂的门和窗户漆成属于晴空的碧蓝。日出时,玻璃窗会折射出一片微光闪烁的天青石蓝光雾,直到这光线沉入地平线以下而天空再度暗淡下来。日落时,古铜色的天空由内而外地将自己燃烧殆尽。一天又过去了。我们的计划在缓慢推进,但时间已近仲夏。热浪依然没有要消退的迹象。
“我从没想过咱们真会这么做,可瞧咱们现在。”拉布时常若有所思地说。我在他轻轻转动我的手时腼腆地笑了,因为看到手指上那枚戒指,我依然会掐一掐自己。它纤细的戒环仿佛是一线希望。我们结婚才六个月,而如今,在短短六周时间里,我们已经与从前在伦敦的生活相隔了六百英里
,外加一片水域。真没想到我们的新生活竟是如此充实,如此回归本质。我们只带了两只装随身物品的包、一辆旧Vespa摩托、一只烧烤架和一只小小的燃气露营炉,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有时,我会为我们所需的东西竟这么少而发笑。而有时,这又会带来一种不确定感。我不知道这片土地是否真能满足我们的基本需求。我希望我们能保持这份极简,也保有信心与决心。我明白,尽管我们精神自由、心无杂念,但生活绝不会永远一帆风顺、毫无纷扰。我意识到我们很可能没为夏天的结束做足准备,但我很高兴我们并没因为过于谨小慎微而裹足不前。我告诉自己,这个计划的成败只取决于我们两个。这仿佛是一份礼物,仿佛我们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每天清晨醒来,被窝里的我们都还牵着手。别样的风景会让你用不同的方式去感受事物,你的眼睛会看得更远,视野也会变得更加清晰而开阔。这令人感到平静。但在一些时候,这也会让我暂停手头的工作。奇怪的是,一个如此静谧的存在竟会对你产生这么强烈的吸引。草丛长得再高,那长长的地平线有时依然会空旷得令人不安。这片空间完全排除了常见的干扰。岛上没有商店,只有一间小邮局出售储备充足的杂货,这里也缺乏社交场所,没有餐馆、酒店、咖啡馆、酒吧或聚会的地方。公共设施乏善可陈。岛上只有一所不大的小学,但没有全科医生和警察,只有一名兼职护士和一支志愿消防队,此外就再没有别的应急服务了。教堂偶尔会为为数不多的教徒举办娱乐活动,由妇女协会提供茶水,但由于这里的人口老龄化严重,所以大多数周日,在教堂里那一排排硬邦邦的长凳中,只有几张会坐着虔诚的信徒。岛上有一条单车道公路贯穿南北,偶尔出现的岔道总是无一例外地搁浅在卵石和岩石上。岛上的陆地狭小而局促,从大西洋涌来的潮汐将它团团包围。你绝不可能忘记自己四周全是海水。无论站在哪里,你都能感受到那股腥咸的寒潮,听到海鸥喧闹的声音。有时,从被风掀起层层绿浪的草地望向躁动不安的大海,眼前的景象会奇怪地令人难以抗拒。
有些时候,这种空旷会让我提出“人都到哪儿去了?”这个问题。我很难接受这个现实——这里的居民寥寥无几。路上车辆稀少,只有零星几辆拖拉机或破旧的汽车辚辚驶过。随着日子一天天、一周周过去,人会自然而然地开始寻找与自己同在一片天空下的人,寻求更密切的交往。寻求归属需要社区和人群。而且尽管我嘴上没说,但寻求归属也要求你得到接纳。我们到过很多地方,但这座岛屿的风貌比我们去过的任何地方都荒僻。在山间四处探索时,我感觉体内涌动着一种陌生的自由。这片风景本就蕴含着一种原始而令人激动的东西。当你心无杂念,你就会逐渐平静下来,融于自然。
彼此依偎着躺在破旧的房车里,看心爱的人轻柔地呼吸,看一抹淡淡的晨光洒进窗户,映在群山的暗影之中,我感觉自己平生的愿望都已实现。这一切狂野而令人感到自由。见到拉布开心的样子,我会暗暗感动。看到我们的生活重回正轨,我如释重负。但今早似乎有什么不对。正当我从床上坐起,歪着头凝神倾听时,房车开始轻轻摇晃起来。我能听到它那干燥锈蚀的面板开裂的声音,粗糙的碎片不断地剥落。
拉布醒过来,翻了个身,把一只胳膊举到脸上挡光,我轻轻把脚放到地上。我裹上一条柔软的羊毛毯,推开房车的车门查看。一踏出车外,我就感到一粒粒种子拂过我赤裸的双腿,青草在空旷的田野上忽闪,静静地泛着微光。清新的空气和轻柔的星光凉丝丝地洒落在我皮肤上。
阴影中突然传来肢体突然惊动的声音,同时伴随着一阵嗤嗤的轻微鼻息。一个窸窸窣窣的声音跟我自己惊异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原来是我们的母牛领着小牛无拘无束地四处游荡,从小农场一直走上了田野。很快,拉布来到我身旁。
“真是见了鬼了。”
我们面面相觑。随即哈哈大笑。眼前的景象太美妙也太荒谬了。
“我们得打些桩子把它们圈起来。”拉布叹了口气,用手疲惫地抚过房车开裂的面板,“还得把这些洞给填上。”
“嘘。”我说,“现在先随它们去。”
我们并没说破对方的想法,但我们都想到了秋天,风会怎样灌进那些裂缝。
“你看,它们只是好奇而已。”我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牛儿夏季光滑的皮毛。自从在陆上的市场买下这些奶牛,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触摸它们。当时,看着拉布在节奏疯狂的拍卖场上举手或点头出价,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所有人都密不透风地挤在一起,他们汗流浃背的身躯猛力挤压着低处的竞拍圈外围的栏杆,场内是如昼的灯光、湿乎乎的锯末,还有粪便和尿液散发的阵阵恶臭,大门砰砰作响,奶牛被赶进竞拍圈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听着高音喇叭足以震碎鼓膜的聒噪,我很难集中精力思考,那声嘶力竭的叫嚣推动着拍卖的节奏。我注意到,除我之外,拍卖场四周的人群中没有别的女人,只有一小群妇女聚在高处的硬木隔间里。我在想我是不是该去跟她们坐在一起。
这批奶牛花了整整十天才在我们的小农场上安顿下来。它们的呼吸温暖而甜美,仿佛由散发着馥郁草香的夏日青草与娇小的野花发酵而成。我小心翼翼,不让自己走得太快,因为它们正轻轻翕动着濡湿的鼻翼,警觉地嗅着我们的气味,它们缓缓探出舌头品尝空气,侧腹紧张地颤抖,按捺着充沛的活力。一头色泽偏深的棕褐色奶牛伸长脖子,轻推了我一下,它却自己吓了一跳,迅速退开。“它们跟我们还不熟。”我说,“不过应该很快就能适应。”我又想到我们还要买羊,也同样没有相应的养殖和饲养经验。我告诉自己,这也像生活中的每件事一样,总有第一次。
“我们怎么会有这么个大家庭呢?”拉布转身把我拉到身旁时,我问。
我渴望像月亮一样沉沉地挂在夜空,在季节更迭中等待。我闭上眼睛,许了个愿。我只希望能有个孩子让我抱在怀中。
有时,我希望自己能让生活暂停。让这田园牧歌般的生活永远不被打破。时间缓缓流逝,正如褐色的鳟鱼在平静的湖面下无声地游过。一只孤鹭展翅飞出芦苇丛,优美的身躯竭尽了力气。燥热的天气令人行动迟缓。与此同时,夏日倏然飞逝,轻盈得如同捕食的燕子,飞快地点地啄食又立即重返天空。
每天清晨,我们都赤身穿上工作服。我从小溪里一桶又一桶地提水,淋湿墙壁,擦去陈年的碎屑、尘土和厚重的烟灰。想到我们即将住进一个曾被未知的艰难险阻摧毁的地方,想到连这座小农场的主人都不愿留在这个自己诞生的地方,我心中惶恐不安。随着我们的到来,那种生活彻底消泯,灰飞烟灭,又一位继承人选择了实利而非传承,把这个家出售给我们。擦洗的时候,我能听见拉布在外面,在低矮的屋顶上匍匐着修补陈旧的石板,把薄薄的金属屋脊固定上去。屋顶上满是孔洞和缝隙,开裂风化的瓦片上覆盖着厚厚的青苔。我试着想象我们尚未经历的冬天,那时海面将会抬升,狂风也将呼啸而过。我很高兴我们的小屋是如此低矮,朴实无华,贴近坚实的地面。我想起那句谚语,说艳丽的罂粟要是长得太高,就会被无情地割下。
买下房子四周的土地后,我们找到许多美丽又荒无人烟的地方。草地上点缀着野兰花、犬堇菜、短旗鸢尾、毛地黄、亮蓝色的穗花和第一批淡色的圆叶风铃草。但再往下挖,表面那层薄薄的土壤之下就是破败的墓地和浅浅的垃圾填埋场。乱石堆覆盖着扭曲的牛角、碎裂的牛头、酒瓶碎片和一堆纤细干枯的白骨。这让我不禁好奇,会不会有什么别的东西隐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有一天,我们终于决定好好休息休息。那天有英式橄榄球比赛,我们又没有电视,所以拉布决定乘船去奥本喝杯啤酒,单独待上几个小时。我们已经几周没分开过,彼此都需要一点时间独处。但我不想到奥本去,所以选择单独留在小农场。草丛非常之高,躺下晒太阳时,我感觉自己被遮得严严实实——于是我躺下来,脱下了T恤和牛仔裤。青草扎得我的皮肤痒丝丝的。草叶气味馨香,所有的穗都被草籽撑开。接着,我想,除了这里,除了这片开阔的天空下连绵的草地上,还有什么地方能让我感觉如此自在?我索性脱得一丝不挂。灼热的阳光炙烤着我的脸庞。我打着盹儿,聆听着鸟儿的啁啾和微风的吹拂。
过了一会儿,我骤然惊醒,察觉到一种微妙的变化。鸟儿突然从我头顶的树上惊起,直觉告诉我有人来了。我本能地伸手去够衣服,然后僵在原地。两个男人正快步穿过田野,向我靠近,他们一路小跑,几乎奔跑起来。我知道他们已经看见了我。真尴尬呀,我心想,不过至少现在,他们应该会回避一下、改变方向了。但他们并没这么做,既没转向也没减速。他们径直向我走来。霎时间,我以最快的速度把衣服套到身上。既要避免站起来进一步暴露又得穿好衣服,这简直难于登天。他们快到我跟前时,我朝远离他们的方向滚去,背对他们,拼命扣好牛仔裤。下一秒,我仰躺在地,而他们就站在我正上方,影子落在我身上。我用胳膊挡住脸,眯眼面向阳光。但我只看到两个黑影;在他们身后,太阳光芒万丈,用它最炽烈的光焰直射我的眼睛。
“我们不是故意想吓你一跳的。”其中一个人带着歉意说。
另一个人笑了笑,俯下身,向我伸出一只手。“嘿,瞧我们在这儿找到了什么?”
我没去握他的手,而是翻了个身,一骨碌爬起来。我心慌意乱,把头发紧紧扎成一个发髻,后撤一步,笨拙地掸去身上的草籽和碎草。我挨个打量那两个人。然后我低下头,盯着自己裸露的脚趾。
我感觉形势对我非常不利。但其实我是天经地义地站在这里,两只脚牢牢地踩在自家农场的土地上。我不知道这座岛上的人是不是经常踏入不属于自己的土地。还是说这里的风俗与别处不同?
我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但我发现自己正在道歉。这更是让我既困惑又恼火,因为我愈发感觉措手不及,处在舒适圈之外。
“很抱歉,我没看见你们。”我尴尬地说。第二个人笑了:“嗯呐,但我们看见你了。”
我的脸唰地红了,我飞快地瞟了他一眼,他也冲我眨眨眼睛。我脸上发烫,赶紧移开目光。
“啊,别理他,小姑娘。”第一个男人嘲弄地推了同伴一下。他有双清澈的淡褐色眼睛,眼神犀利而精明。我感觉自己完全被他们看穿了。
我俯下身,拾起自己的东西:一本书和一双运动鞋。那两人一动不动。
“你们在做什么呢?”我呆呆地问,“我是说,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问得好。我们刚才在干啥来着?”他转向他朋友,“我看我准是来找你的。”说到这儿,他挤挤眼睛,“但这好像也不对。”他轻轻一笑,摇摇头,“我准是被太阳晒晕了。”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羊走丢了。我们是来找一只母羊的。”
我把胳膊抱在胸前,觉得这有些牵强。这个姿势显得虚弱无力,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一反常态地迸出这么一句话:“真有意思。这片田野上明明什么都没有。这儿没有羊,只有牛在吃草。”
事实的确如此。我们眼前一只羊也没有。这时离我们准备去买羊的那场拍卖会还有好几周时间。
“啊,你说得也许没错,但一分钟之前还不是这样。”他咧嘴一笑,“那些藏在暗处的东西,可奇怪着呢。”
我望着他,无言以对。正是这种时刻让我希望拥有一张伶俐又不饶人的利嘴。我开始意识到,在这个地方,你得拥有犀利的锋芒,好对付所有这类抢占地盘、划定边界的争执与争夺。我徒劳地搜肠刮肚,想做出恰当的回答。而我通常只有在回家好几小时之后才会毫无用处地想到自己真正该说什么。
“不好意思,我无意冒犯。”我说,“但这里没有羊。而且这座小农场是我的。”
这时第一个男人盯住我,缓缓抱起胳膊,小声说:“啊,但你这么说可就没道理了。”
我望着他,一脸困惑。
“嗯呐,妹子,记住,你住在赫克托的小农场。”
我摇摇头:“不对,这是我们的农场。这里归我和拉布所有。我们刚把它买下来了。”但话一出口,我就想收回。
“嗯呐,你们是买了。好啦,随你们怎么叫它,”他反驳道,“但这儿一直就是赫克托的小农场。”
我们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剑拔弩张。就好像我们都从对方面前后撤了一大步。我感到一阵风从我们当中吹过,天气仿佛骤然转凉。
“你们把这一小块地方也买喽,对吧?你们想必也把小旗插上去啰。用剑征服不了的地方,你们就用支票征服。”
他紧盯着我,闪烁的目光在我全身上下游移。我处在他的审视之下。这让我很不舒服,感觉受到了侵犯。我一阵眩晕,有些犹豫。有好一阵子,我们都没说话。
接着,他笑了,耸耸肩说:“好了,算啦。这不过是你精致的瓷茶杯里一场可笑的小风暴罢了
。你下次也许可以请我们进去,让我们给你展示展示什么是真正的高地式款待。”
然而他的语气却充满挑衅。我低头盯着自己的脚,感到自己刚才有些无理,但同时也觉得受到了羞辱。最重要的是,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不好意思。”我说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在道歉,只觉得自己好像差点就说错话了。所以,出于这个原因,我告诉自己道歉是对的。
“下次吧。”我小心地说,“欢迎你们到家里来跟我和拉布喝上一杯。”我伸出手,这个动作似乎显得过于正式,但唯有如此,我才能告诉他们对话已经结束,事情到此为止。
他握住我的手用力一捏,疼得我龇牙咧嘴。我与他对视,他不肯松手。然后他突然放开我的手,显得不屑一顾。
“永远记住,”他尖刻地说,“在苏格兰,男人有权在任何地方自由来去。所以穿脱衣服的时候,你可得留神。”
我抬起头,感到不知所措。我误会了他们。但我自己也受了委屈。他们终于走了,我搓着手,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充满困惑和迷茫。他们边走边哈哈大笑。抓我手的那个人重重地拍着另一个人的后背。太阳的温暖仿佛弥散殆尽。我感觉疲惫不堪,这一天的阳光都蒙上了阴影。
“你这个笨蛋,大笨蛋。”我狠狠责备自己。但其实我并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即使我不断回想,事情也没有变得更明朗。我把这件事告诉拉布时,他一笑了之。“他们不过是些趁机占便宜的家伙。他们当然会来啦。你就躺在这儿半睡半醒,身上连块布都没盖呀。”我望着他,纳闷地想:这难道还成我的错了?还有,换成是你也会这么做吗?这件事困扰了我好几天,就像晒伤在皮肤之下隐隐作痛。我感觉自己好像无比靠近一道无形的边界。我独自站在它的一侧,而不知为什么,拉布有史以来第一次站在了我的对面。
我很想念我那些朋友,而拉布也想念他的朋友。只能跟彼此交谈令人心生厌倦。我不禁好奇,鸟儿是否也会厌倦彼此的啼鸣?它们选择成群出没是否就是因为这个——为了听到不同的歌声?
我们这里没有通电,过了好一阵子才装上固定电话,在那之前,我有好几周都只能步行去附近一座农场外的电话亭打电话,与亲友保持联络。我迅速把硬币塞进金属投币口。每分钟的通话都弥足珍贵。“能听到你的声音真好。”我告诉一位朋友,又对另一位朋友说:“你会写信给我吗?就像咱们以前一起喝咖啡、吃午饭一样。”不过现在已经没人用笔写信了。
这让仅有的几封信显得格外宝贵。少了别的通信方式,就连拆开账单也会让人觉得特别。邮件每天送来。那一刻,人总是满怀期待。每天早晨,邮局的面包车都会开到岸边,等待渡船。然后它会掉转车头,沿着坡道倒到船上。邮袋被装入后备箱,车子驶上小岛,开到小邮局,在那里把邮件分门别类,再直接投进每家每户的邮箱,或是放进住户们没上锁的房门。随后,寄往岛外的邮件会被盖上邮戳,装进邮袋,登上渡船,运往陆地上的奥本中央邮局。日复一日,这套程序周而复始。时间必须卡得很准。渡船不会等人,就连邮差也是。只有天气异常或机械故障,才能让这时钟般的精确运行暂停。
我们渴望认识岛上别的居民,渴望得到私人聚会的消息。事实证明,事情的关键就在那条公路上。一天,我正在院子里干活儿,一辆红色的邮车突然停在我门口,邮递员按响喇叭,摇下了车窗。“今晚有空吗?”她问。见我耸了耸肩,她笑了。说真的,我已经记不起上次过夜生活是什么时候了。“嗯,今天我生日——我准备跟姐妹们一起出去玩儿。我六点左右过来接你。”
“别玩得太晚,也别喝太多。”听见喇叭声在门外响起,拉布开玩笑地说着,把我推出门外,“你现在只能靠自己了。”我穿着干净的牛仔裤,化好了妆。我已经洗了头,把干活儿穿的靴子放在了门口。有那么一秒,我差点认不出自己。
“快上来!”一个声音喊道,但我一拉门把手,才发现其他人把座位全挤满了。“前车厢满了!”那个声音又喊,“到后边去。”
我用力拉开后门,一脸惊讶地跟大家问好。后车厢也几乎全满。我看至少有五个女人挤在里面。谁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挪到一旁。突然,我听见一声尖叫,然后有人哈哈大笑。“小心呀,你这个秤砣——你坐到我的脚啦。”这个玩笑打破了僵局。一只手伸出来,把我拉到车上,门从外面砰地关了。车内一片漆黑,直到一支手电突然亮起。车上的人咯咯直笑,传递着一瓶啤酒。我很高兴能加入这种聚会,在岛上四处转悠,沿途又接上了更多来狂欢的人,最终来到对岸的渡船酒吧,跟大家一起围坐桌旁。最后一张十英镑的钞票被重重地拍在桌上,杯中酒也都一饮而尽,大家匆匆拥向码头,渡船在歌声中驶向家的方向。
尽管我没法记住每个人的名字,但现在,我已经认识了几位本地居民。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一直对友情熟视无睹,这更让我体会到我们迈出的这一步是多么重要。如今回想起来,我们从前的生活显得异常单纯,可靠而值得信赖。每个人都需要感到身边还有别人存在。这会奇怪地让你不再对同伴那么挑剔,因为单是找到他们,就足以令你心存感激。
在黑夜中寻找灯光,是岛上一项古老的习俗。我得知,亮灯的窗口是一份公开的邀请,邀人敲开房门与自己做伴,与此同时,别人要是从你家窗口看到同样的灯光,也会希望受到款待。我们最早的访客是一对老夫妇。他们出现在门口,跟我们闲聊了一阵。他们不肯进屋或跟我们一起小坐,但他们的热忱、善良与真诚的好奇都令人如沐春风。他们带来一罐酥饼和自制的片剂,一种用糖、炼乳和黄油做成的美味糖果——这种糖果质地坚硬,用手指掰开比用牙咬开安全——随后他们就沿着公路走了。不提前告知就挨家挨户地登门拜访,这种社交方式真是出人意料,完全超出了我们的认知。
“咱们不如也来试试?”我提议。
我用我们简陋的厨房设施匆匆做了点面包和饼干。我既觉得兴奋,又有点不敢去敲陌生人的门。最终的结果正如我们所料,一些人开了门,显得热情、好奇而兴高采烈,另一些人则警惕地关上房门。而在一对夫妇那里,我们遭遇了毫不掩饰的敌意。
“唔,这本来就不容易。”拉布分析道。我们望着对方。来到一处地方却这么快就开始怀疑自己受不受欢迎,这实在令人不安。
对话总是直线展开,遵循早已熟谙于心的固定模式,主要关注季节特征或是人们的生活近况。交谈总是简短而措辞精炼。人们尽管说得不多,但那些细微的动作——飞快的一眨眼、一句机智的影射或一次唐突的拒绝——却意味深长。我缺少深入的交往。随意而默契的温暖背后是有所保留的态度和根深蒂固的戒备,令人难以亲近。这是一道难以穿透的屏障。你只能等它自动解除。只有假以时日,你才能在一片土地上栖居并熟悉它的传统。而与此同时,我偶尔也会因为缺乏隐私、无法隐姓埋名而感到不安。我很好奇人们关起门来会怎么议论我们。
表示帮助和善意的小小举动每周都像阳光一样照进我们的生活,削弱了不佳的第一印象,而且它们完全是随机和出人意料的,因此显得更加慷慨。比如我们雨天从码头回来时搭上的顺风车。或是经过一扇敞开的窗时,里面的人友好地一挥手,突然一声呼喊,邀请我们进去做客。还有那些在夜幕降临之后照亮我们车道的车前灯,有人会从羊皮外套的衣兜深处掏出酒瓶,把威士忌热情地洒在保险杠上,祝我们在新家一切顺利,或者仅仅是想随意多聊几句,摸清我们的为人。从仅仅见过几面的人,甚至素未谋面的人那里得到如此热情又充满考验的欢迎,我感到惊讶又诧异。
一天早上,一辆面包车飞快地驶进院子又消失,留下一只陈旧的木抽屉柜,上面贴着一张没留名的纸条,用漂亮的字体写着“希望你们用得上它”。这份体贴与慷慨令我动容。我们在伦敦住了这么多年,我还从没遇到过谁会这样关心新搬来的邻居。后来,经过打磨和上油,柜子上小小的珍珠母花朵呈现出来,它们被镌刻在每只抽屉精致的图案中,看上去就像小农场上的花儿一样。我希望我们能用时间与善意回报这些帮助,让这份好意得以延续,不至于像风那样说变就变。
的确有人转身就走,也有人不肯回应我们的笑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逐渐摸清了谁家的大门会热情地敞开,送出温暖的问候。我们还学到作为新来的岛民,要想待人热情、融入社区,你家的大门就必须向所有人敞开,无论对方会如何回应。
夏季结束那天,我们依然在房车里住着。雨点噼噼啪啪地砸下来,劈头盖脸地落在漏雨的车顶上,浸湿了床单,渗进房车没来得及关严的窗户。我们移开床垫,把水桶放在窗户下破旧的油地毡地板上。车外,雨水逐渐在房子周围积成深深的水坑。就连奶牛都显得有些沮丧。
“无论有没有做好准备,咱们都得搬了。”拉布说。
搬进小屋之后,我们挣扎着御寒。墙壁太厚又没做隔热,炉膛中嘶嘶作响的木材很难提高室温。我们用冷水洗漱,皮肤被冻得发皱。寒冷令人疲惫。但洗漱完毕,你就会容光焕发。
雨下个不停,枯黄的草地眼看又渐渐转绿。就在我留意到这变化的那天,一位电工从陆上赶来。我们已经等了他好几周,等着他给我们接通电缆,铺设横穿沼泽的管道,把泉水引入我们空荡的水箱。拉布一声欢呼,从一扇窗户里兴高采烈地向外招手。清水终于从结满石灰垢的水龙头里汩汩流出。我们拼命吮吸水管,想吸尽气泡。浴室里虽然冷飕飕的,但不必再费力提水也是个小小的奇迹,龙头里能涌出热水也是。水箱很小,水只能勉强灌满那口深陷的铸铁浴缸。但即使是皮肤上的丝丝暖意,都让人感到奢侈。我跨过浴缸高高的边缘,在暖意浸入骨髓那一刻长舒一口气。
我听着风雨在窗外肆虐。终于能搬进自己的家,感觉真好。尽管夏日已逝,那短短几周最初的田园生活也已经告一段落,但我还是很庆幸我们头顶能有这片遮风避雨的屋顶。它让我知道,舒适与不适之间只有一滴水的差别。我意识到这处境是何等野蛮,简直匪夷所思,因为就连动物也能有尊严地为自己梳洗。长期缺乏基本的生活便利,让我们的相处变得艰难,关系恶化的速度快得令人心惊。每次看到清水从龙头中涌出,或是赤条条地迈出浴缸,皮肤上依然热气蒸腾,我都会被自己心头的感激吓一大跳,真希望我永远都能体会这份心情。我们的交谈重又变得顺畅,这也让我松了口气。
但随着我们跟邻居越走越近,我开始注意到我们尽管时常互相打趣,但我们之间的对话却处处是弦外之音。结识新人时,对方向我们提出的问题(“你们是谁的朋友?”)完全不同于我们过去听惯了的那句常见的“你做什么工作?”。我们是这里的陌生人,在岛上举目无亲。我总能听出背后那个隐含的追问:“那么,你们为什么会到这儿来?”
夏末,我们装上了网络。网速很慢——天线在海上,信号得先到达奥本,再穿越数英里汹涌的波涛传送到位于消防站的接收器上。尽管如此,与外界恢复联系依然令我感到宽慰。我不再恳请朋友们写信。“还是发电子邮件吧,这样快些。”他们说。我也很难向他们解释相比发送电邮,亲手写信是多么亲切。总有一种美好的宁静在手写的文字间流淌。
我望着嘶鸣的海鸥,看它们从水面飞来,倾斜翅膀,大角度地迎风飞翔。显得毫不费力。一点点地打破、调整和重构你对世界的印象,需要时间。每次一登上陆地,拉布和我的举止就会立刻变得不同。在岛上,人们对我们过去的生活兴趣不大。这感觉就像我们身上的那个部分被有意地剥离开来。有时,我会怀疑那部分的自我会不会永远消失。我们陷入了这样一种困境,一方面渴望得到接纳,相信自己属于这里;另一方面又担心假如长期待在这里,自己总有一天会彻底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