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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农场
山坡上,草儿恣意铺展,泛起层层绿浪。风吹草动,掀起巨大的涟漪和浪涌。种子穗在每个角落成熟,亚麻色的外皮鼓胀紧绷,竭力掉落,沿着看不见的缝隙播下来年的作物。我走过山间时,丰收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那是一种属于草本植物的馨香,被海上吹来的一阵阵奇异的西罗科风
变得温暖而馥郁。夏末等待收割的时光令人倦怠。有时,我会怀疑收割是否真会到来。
一等到桦树皮开裂、簇拥的蓟草团飘散,田野很快就会被收割得精光,一个季节就又过去了。野兔蹿出中空、颤抖的芦苇丛,海雕的雏鸟在植被稀少的山丘上伸展年轻的翅膀。我眼看那些凶残的利爪朝着海的方向扶摇直上,飞往它们沐浴的盐碱高地,几乎一动不动地悬在空中。在它们下方,一簇簇羊毛钩在粗糙的牧草上,像经幡一样招展。正是在这样的时刻,风中会弥漫着一种缓慢而痛苦的饥饿。
我四处走动,探索每个角落,每片农田,这片土地上的每一公顷、每一弗隆
。山上的花岗岩被旭日苍白无力的光辉照得灵动鲜活。随着光线流溢波动,风景也变得凹凸有致,对比强烈,充满奇异的力量。这风景倾吐着它得天独厚的魅力,讲述着它光明的故事,就像吐出一颗颗铮铮作响的坚硬石头。
每座山丘、山坡、峡谷或山谷都埋藏着自己的秘密。我听见那些被遗忘的生命呼吸的声音,它们的话语在风中回荡。那些古老的村落如今都已空无一人,茂密的荨麻标示出垃圾场的旧址。老鼠在破裂的基石中筑巢,细小的蕨草攀附着墙壁。我沿着杂草丛生的主干道前行,这条路蜿蜒曲折,通向沿途每座小小的聚落。有时,随着风向改变,我能听见孩子们在草丛中奔跑的回声。
我很快就有了个喜欢的去处——一处独立的岩石岬角,处在陡峭的峡谷和险峻的悬崖环抱之中,跟周围的山丘隔开了一段距离。它坐落在这座小岛的西北部,隐蔽而难以抵达。人只有执着地搜寻那些隐秘的小径,才能看得到它。你可以从海上靠近,或是步行穿越那片满是古老、扭曲、矮小的桦树、橡树、赤杨和白蜡树的森林。地图上没有明确的道路或标记。我也是因为看到它尽头的海岸边有块零落的放牧地,才发现了这里。这些隐秘而迂回曲折的小径,是早已被遗忘的歌谣,只有野鹿和绵羊在柔软的泥炭土上留下窄小的蹄印。繁茂的灌木密不透风,挂破我的衣服,钩住我的头发,我不得不弓着身子前行。我学着尽量把身体缩小。我的岬角就宁静而恬适地坐落在视线之外。
西南风蚀刻出这处偏僻的岬角那与众不同的形态。它就像一张轮廓分明的巨大面孔,用空洞的目光仰望苍穹。它生硬的胸膛、狰狞的头颅、尖细的鹰钩鼻都以岩浆岩和玄武岩雕铸而成。这正是传说最丰富的地方:它就是奥西恩——这片土地的守护神——古老的长眠之所。人类是个不合时宜的存在,这片土地不属于他。这里的岩层形态原始,来自一个属于神话与本能的黑暗时代,是地球本身的一种创造与毁灭的力量。
石头被凿开,设防的高地被筑起又夷平,石塔和要塞被垒起又覆盖。羊群到来,人类离去。时代变迁。海潮不断涨落,海浪持续拍岸。后来,人们重返这座岛屿。这块岛岩依然屹立在此。无论如何被分割成一块块小小的牧场:总之,那些被严格划定又不断变更的领地,就叫作“小农场”。
我们这片小农场叫作“岩岭”,又称“崎岖农场”。我们的房子以岛石砌成。它的历史早已融入了这片风景,这里遍地交织着古盖尔语和北欧语的名字。我把这些字眼含在嘴里,感受它们陌生的形状。北欧的语言棱角分明,坚硬如峡湾山脉,盖尔语则像田野一样柔软。岩石是这座岛屿的主要地貌,记忆则支撑着这里的文化。人们会一边品茶、饮酒、吃黄油烤饼,一边分享故事,将这些故事代代相传,而他们的姓氏,正是教堂石匠们在竖立的石碑上铭刻的姓氏。获得被接纳的资格极其艰难,难得就像从岛上的泥土里挖掘那些来之不易的石头。每个生在岛上的孩子都被愉快地赋予了这项权利,那些与亲戚众多、关系密切的大家庭通婚的人也是。只有将自己的生命、喜悦与悲伤渗入岛上薄薄的黑土,你才能赢得这份资格。
这里的每块土地也像亲属关系一样,受到严密的保护。亲族与土地,都是不容侵犯的领域。要为土地冠名,你必须先拥有它。但无论你多么努力,你依然永远都不配得到它。你的所有权,取决于他人的默许和容忍,他们都紧守着自己对这片土地的权利。这片小农场的历史至关重要。对一些人而言,失去它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痛楚,也是他们敌视他人的原因。那些工具、犁和砧铁在我们到来之前被弃置遗忘,现在却突然有了出处。看到这些东西从它们原来所在的位置消失,我感到匪夷所思。我很难理解对当地人而言,有陌生人到来、打破小农场从前的运转方式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很想知道,人们是不是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们在这座岛上占据了一块土地。
我们在自家的小农场上劳作。我们把硬木桩子打进土里,转角处用入地三英尺
深的护栏柱固定;我们用闪亮、锋利的双头钉固定围栏铁丝网。我们规划好行进路线,划定边界,农场终于变得适于牲畜活动了。秋天,我们在奥本的牲畜拍卖会上买下第一群绵羊,其中有切维奥特羊,还有蓝脸莱斯特羊和苏格兰黑面羊的杂交品种,为的是它们强健的骨骼和细腻的羊毛。随着一只三季大的公羊立刻投入工作,我们的第一次产羔变得可怕而摄人心魄地真实,不再只是关于田园生活的谈资。
“对,就是这样。”拉布倚着铁门自豪地说,“这家伙真行。”
我则想着现在这批羔羊无论如何都要来了,还有大自然把新生命这份礼物的到来打扮得多么轻松。
我们的第一次产羔经历阴惨、美丽、艰难而振奋人心。你很容易忽略产前的迹象,除非你懂得该如何观察。识别“见红”,也就是子宫颈分泌的乳白色黏液栓塞,需要技巧,而发现骶骨疲惫地下垂、遮起丰满肿胀的乳房和乳头,则需要敏锐的眼光。我学会去留意垂挂下来的薄薄的羊膜囊,或是突然喷洒在地上的水汽。一旦破水,一段坐立不安的焦躁时光就会接踵而至。母羊会有几分钟都在紧张地打转、刨地、躁动不安,而这个过程如果超过几个小时,则预示着有并发症出现。
母羊躺下来的时候,我松了口气。她
抬起头开始用力那一刻,我看到她的眼神变得闪烁迷离。真正的分娩过程在母羊断断续续的惨叫声中开始。有时羔羊能顺利降生。他们湿漉漉的小蹄子会探出阴道口,沾满黏液和羊水。一看到滑溜溜的胎头,我就开始寻找那双什么也看不见的深蓝色眼睛。肩膀娩出之后,生产就告一段落。小羔羊的身体迅速滑落,伴随着一股喷薄而出的温热活力和胎衣。我们迅速清理掉他口腔和呼吸道中阻碍呼吸的胎膜。每只羔羊诞生时,我的心都会为那第一声微弱而高亢的啼哭而狂跳不止。
“每次都这么简单就好了。”拉布总结道,同时灵巧地把母羊翻过来,从轻轻抽搐的乳头里挤出第一滴奶白的初乳。看着羔羊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吃奶,我欣喜万分。
但产羔并不总是这么简单。有时羔羊的头会比腿先出来,这就需要我们把他推回母羊体内,否则再怎么使力都是徒劳。母羊的宫缩是一种残酷而强烈的压力,施加在你探进他体内轻轻转动胎儿的手上。有时,胚胎可能会脖子后仰或卡住肩膀,要么就是肘部堵在产道,或是跟仍在子宫内的同胞纠缠在一起。你很难娩出畸形的羔羊而不切断脐带或损伤柔软的脏器。拉布用双手小心翼翼地辅助,引导着这些尚未来到人世的生命。这得冒很大的风险。我会毫不犹豫地给羔羊做口对口人工呼吸,嘴唇紧贴着羔羊的呼吸道,手指轻柔地按压那颗跳动的小心脏。只有肺部充满空气,生命才算真正开始。一只形态完整的羔羊冰冷地躺在地上,是令人绝望的一幕。由于知识欠缺、经验不足,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一天早晨,我发现一只雌性羔羊瘫倒在黑暗之中,她在黎明前出生,遭到母亲的遗弃。她僵硬的身体冻得冰冷,舌头肿胀,已经变蓝。我用围巾裹住她,冲回屋里。我用毛巾给她擦拭身体,小心翼翼地把她放进一只铺满稻草的箱子。打开保温灯时,我想,现在我只能把一切交给时间。她张嘴哭泣那一刻,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这便是人类的非凡之处。每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你都更能体会生命的珍贵。
我们费力地把一根细管通过她的口腔插进胃里,用消过毒的水给她冲泡初乳粉末,见她慢慢苏醒,我明白她还有一线生机。但后来她母亲拒绝给她喂奶。母羊残忍地低下头,一次又一次地冲向她,坚硬的前额重重地撞在羔羊身上。我们做了个笼子,又用软缰绳拴住母羊,保护小羊。但出生的过程让羔羊遭受了重创,她神志恍惚,舌头尚未消肿,无法吮吸乳房。我们别无他法。在她能自己吃奶之前,我们只好先用奶瓶喂她。“还是得让她自己吃奶才行。”一位农夫告诉我们。另一位则耸耸肩说:“何必费那个劲?直接敲破她的脑袋不就得了。”
“我不能这么做,她还想活下去呢。”我说。
每次喂完奶,我们都会把这只羔羊放进羊圈。我们扶着母羊,让小羊学着吃奶。但她那些健康的兄弟姐妹都比她身强力壮,会粗暴地把她挤开。而且每一次,母羊都会朝她猛冲过来,不肯跟这只羔羊一起待在羊圈。我每次抱起羔羊,她都会依偎着我,颤抖不已。
“我看不下去了。”见她一再被撞倒,我这样宣布。那场面让人看了难受。很快,她开始躲避自己的母亲。三天后,我的忍耐达到了极限。我把她从母羊身边抱走,当成宠物来养。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蒂尔达。她睡在畜棚,置身一片产羔的景象和响动之中,但她白天会跟着我跑来跑去。我一起床就会热一瓶奶,装上消过毒的奶嘴冲到畜棚。我能听到蒂尔达发出羔羊见到母亲时那种特殊的咩咩声。那是一种亲热的叫声,传达着认可、喜悦和饥饿。蒂尔达有三周都需要人工喂养。但一点一点地,难产造成的创伤开始渐渐恢复。她有张漂亮的面孔,看上去线条分明。我对她说:“相信你有一天也会生下自己漂亮的羔羊。”我每次把她抱起来喂食时,她都急切地舔我的鼻子。她会在我腿上睡着。她对猫特别着迷,爱吃新鲜的覆盆子叶。
“她不能一直住在家里。”拉布告诉我。我用一只旧饼干罐做了个临时的猫砂盆。这个办法只在她很小的时候适用,我明白她很快就得到外面去住。“她需要一个朋友来给她做伴。”我说。后来,一只母羊产下三只羔羊,其中一只在吃奶时争不过兄弟姐妹,于是加入了蒂尔达的行列。我给她起名米莉。她太小了,在严寒的日子里,她会卧进一只填满稻草的陶土花盆躲避寒风。蒂尔达出现在哪里,米莉小小的鼻子和明亮的眼睛也会跟到哪里。晚上,她们会在小屋裸露的地板上嬉戏,从奶瓶里贪婪地吃奶,然后在稻草箱里安然入睡。
产羔结束后,我们埋葬了那些没能存活的羔羊。产羔会让你更贴近生命的奇迹,也贴近死亡带来的巨大痛苦。它能让你适应春季工作的辛劳。
羊群熟知每株草药、每片新鲜草叶的位置。把他们从开放的牧场赶回来要花好几个小时。一旦让他们发现那些树,我们就很难把他们赶离峭壁上那些蜿蜒曲折的狭窄小路。“这活儿我干不了。”我对拉布嚷道,他已经在我上方就位,准备指挥羊群,而我正设法把他们赶离一处危险的岩架。寻找可站的地方和可抓的树枝实在让人紧张。我一半的大脑在尖叫着:“太危险啦!”而另一半则坚持说:“挺住,别往下看。”把羊群赶回安全地带后,我俩都筋疲力尽。“这太疯狂了。”我说,“我们得养只牧羊犬。”羊群在我们周围绕圈。他们非常聪明,而其中最聪明的要数那只母羊,就是她把羊群带到我们难以接近的地方。
一天,我从一家本地农场回来,卡车上载着一只小小的狗崽。她有一身长毛,看上去毛茸茸的,像只柔软的深色狐狸。她有双白花花的小爪子,尾巴尖上有一撮白毛。我抱着她,手指深深陷进她柔顺的皮毛。“你好呀,莫德。”我对她说。她抬起头,用明亮的琥珀色眼睛打量着我。那一天,我爱上了她。她对我而言绝不仅仅是一只工作犬而已。她还填补了我尚未成为母亲的空虚。
“咱们不能让她待在外面。”我说。
我想让她住在家里。她太小了,我不愿把她单独留在冷冰冰的石砌畜棚。但拉布态度坚决:“她又不是婴儿。她是只工作犬。”一位待在厨房里的农夫也点头赞同,同时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工作犬必须如此。”
“她会变得过于软弱。还会养成恶习。”
“要是让她没法好好干活儿,你会被人笑话的。”
她的确是我的狗。但经营农场是男人的活儿。所以我们最终还是把她放在了畜棚。
第一晚,她不住地哭嚎。想到一个如此弱小的生命竟要承受如此巨大的孤独,我简直难以忍受。于是我跑去坐在稻草堆里陪她。我把热水瓶裹在柔软的毯子里,还带去一只嘀嗒作响的时钟,模拟她母亲的心跳。回到小屋,我躺在小床上,毫无睡意。我很纳闷小狗为什么可以在一天之中长时间地远离狗群或同伴,而小孩却不可以。
莫徳长得很快。“你爱那只狗比爱我还多。”拉布调侃道。我笑了。因为尽管这或许有些难以置信,但我想在某种程度上,这是真的。莫德和我在彼此身上找到一份永不枯竭的互信和无条件的爱。我们的羁绊像大海一样深。我们永远不会对彼此感到厌倦。有些情感,很难用言语形容。
我每天都和莫德一起从头到尾走遍整座农场,带她熟悉那些出乎意料的陡坡,那些隐蔽的角落,还有悬崖和树木。这是一片地势险要的土地。农场只装了一道围栏,大地显得荒凉而开阔。我不想把莫德拴起来,也不想让她拉沉重的货物,尽管我被告知应该这样做。我希望她能自由自在。因此,我给她的动作配上语言、手势和声音信号,再教给她。
我会花好几个小时跟她一起干活儿、玩耍,教她各种指令,其中有口令、口哨,还有用胳膊和手掌打的手势。我们很快就开始一起赶羊。我俩变得形影不离。
那年深秋,数月来的辛劳初见成效。在我埋头往家赶、穿越寒冷的田野时,冰雹像子弹一样噼噼啪啪砸下来,天空变得阴沉。我们正在赶羊,把他们从农场北面毫无遮拦的高地赶往南面更能避风的田野。羊群已经跑出了掩护地,一头不到两岁、性情轻浮的小母羊鲁莽地脱离了羊群。这是一段焦灼的日子。羊群开始分散,就像一道不牢靠的缝线被突然拽开,两侧的布料边缘松动,开始脱落。
莫德跑向远处,这时,风向变了。“过来。”我高喊,但她没有听见。她毕竟还是一只小狗。我猛吹口哨,吹得嘴唇发青。我冷得想哭。我看着她爬上悬崖,然后向左急转,又绕了回来。看着羊群四散奔逃,冲向悬崖崎岖的一侧,脚下就是一道四十英尺
高的陡坡,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我不敢想象再这样下去,情况会有多糟。
“莫德,抬头看。快抬头看。”但她并没理会。我只好迎着风冲过去,冲入风中,指望她能转过身来。突然间,我停下脚步。我不再喊叫,也不再呼唤、高喊或吹哨。我设法跟她交流。不是用声音,而是用我的心。而她收到的那个信号,无论是纯粹的决心还是纯粹的绝望,似乎都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莫德抬头看时,我感觉像有什么咔嗒一声接通了似的。像钥匙找对了锁。我温柔地指引她,像引导飞机着陆那样引领她不停打转的身躯。我能感觉到她在努力,她那热切而清醒的智慧就像一根通电的导线,在她大脑的电路板上明灭闪烁,对我无声的呼唤做出本能的回应。
羊群飞奔而过,我在后面追赶。我拉上门闩,靠在门上喘着粗气,从眼中揉去寒风和头发。我蹲下来,抱住莫德。看着安全撤出风中的羊,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待在小屋里令人愉悦。我们搬进来之后,这里有好几周时间都空空如也。我们全部的家具只是几把椅子、一只旧炉灶和一张铺在地上的薄床垫。一天,我从畜棚里淘出一张小巧的传统桌子。桌上布满蜘蛛网、灰尘和霉臭的旧干草。我擦去污垢,小蠹虫扭动着,从桌子的铰链和接缝中挣脱。我试着想象它过去的经历,想象它曾听到过怎样的对话与秘密。它让我好奇,我们的希望与挣扎是否与先辈相同。我从一只被留在小屋的木箱里找到一张斑驳的老照片,把它拿出来钉在墙上。照片上是一对男女,面庞坚毅,眼神警觉而严厉。“他们肯定来自住在这里的家庭。”我说。但拉布把照片摘了下来。“盯着咱们看的眼睛已经够多的了。”他说。我想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注意到他有时会盯着天空发呆。喝酒抽烟也比以前厉害。
一天,他说:“有时候,我醒来时会想,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吗?只是这样而已?”听他这么说,我顿时呆住了。
我瞥了他一眼,想读懂他的表情。我已经厌倦了搬家。我还记得拉布当时的样子,在伦敦那几条街道变得过于逼仄之前。我以为我们早把那一切抛在了身后。不安带来了破坏性的郁郁寡欢。我尽量不去为这个纠结。它曾把我们的城市生活变得局促而狭小。在我眼中,这里的天空无边无际。看到他露出那个表情,我有些担心。
我给桌子刷上一层黑漆。等它干了,我就把它搬进屋里,铺上桌布,摆上盘子。我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坐在桌前了。我摘了一小束野花,一束从山上采来的野风铃和百里香。我们从湖里捕来两条褐色的鳟鱼。那天晚上,我们梳洗、穿衣,坐下来吃饭。就像约会一样。我们相视而笑。“这真傻,不过我好像有点害羞。”我说。
下一秒,拉布突然惊跳起来。那噪音绝对来自一辆正在靠近的拖拉机。“天哪,它就快撞上畜棚了!”不过它并没真的撞上去,而是紧急刹车,避开了那个狭角。但它靠得太近,擦到了水箱。接着,它骤然停下。
“有点意思。”他说,“总算看到点岛屿动作片了。”
我刚把那条漂亮的、冒着热气的粉色鳟鱼摆到桌上。“所以晚餐就这么结束了呗。”我说,突然有点恼火。而拉布已经冲到门外。
院子里,两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尘土之中。我看出他们之前一直在给绵羊剪毛。他们的格子衬衫上沾满羊毛,牛仔裤上溅满脏污。地上倒着一只空瓶。年轻的那个慢吞吞地爬起来,又重重跌在另一个人身上。他的脸庞厚实而红润,身上余下的部位却瘦削苍白。
“不好意思啊。”他摇摇头,含混不清地说,“我应该是绊了一下。”他弯下腰,拉起同伴,“这个弯挺难拐的。停急了点儿。我们来看咱们的新邻居啦。”他摇摇晃晃地走向拉布,一巴掌拍在他肩上,“现在你们是不是感觉自己已经在赫克托的小农场安营扎寨啦。”
我走上前去,站到拉布身旁。他向前迈出几步,冲他年长的同伴伸出一只手,因为那人突然脚下一软,瘫倒在拖拉机的车轮上。我转身面向那个站着的来访者,意识到这张脸我之前见过。
“啊,不管怎么说,真是个漂亮妹子。”他粗暴地推挤我的胳膊,分析道。这不是在握手。他的手指紧紧缠在我手腕上,很难挣脱。我设法后退,但他不肯松手。
我迅速四下张望,寻找拉布,但他还在搀扶另一个人,背对着我。
“别这么说。”我说着,又后撤一步,“能不能请你……你弄疼我的胳膊了。”
“哎哟,就像这样,对吧?”他的面孔闪烁不定,微笑凝成某种更凶狠的表情。上一秒他还握着我的手腕,下一秒,他的手指已经滑到我胳膊外侧。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令我猝不及防。他用手钳住我的腋窝,手指紧贴着我裙子的肩带。他把手放在那里,紧贴我胸部外侧的曲线下方柔软的皮肤。这讨厌的触碰让我的皮肤一阵灼痛。
看到我打了个寒战、抽回胳膊,他咧嘴笑了。拉布转过身,对刚才那一幕毫不知情。跟他解释好像也并不安全。我看看自己的手腕。我依然能感觉到那男人手指的压力,看到他在我皮肤上留下的白色压痕。我盯着他,感到困惑、晕眩,焦虑不安。
“好了,我看咱们这就算打过招呼了。”那男人挑衅地打趣,“你俩不打算让我们进屋去吗?”他盯着拉布,眼神变得阴沉,“可别让我们觉得你们不是很……”我注视着他的嘴唇,因为他把每个字都说得非常刻意,“……热情好客。”
“当然当然,欢迎欢迎。”拉布小心翼翼地说,“你们已经见过我妻子了。”他说着,瞟了我一眼,“欢迎进来喝上一杯。”见我摇摇头,他冲我不理解地皱皱眉。我目露凶光。我的眼神在说:不行。
出现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我看这主意不怎么样。”我打破沉默,“我去倒茶。”
拉布打量着我的脸,面露困惑。然后他耸耸肩,走向房门。
“别跟这些人作对。”他用眼神默默告诉我,“也别小题大做。不是在这儿,也不是现在,何况他们还喝了这么多酒。”我明白对他而言,重要的是安然结束这次交谈。但据我判断,我们这两位访客都已经喝了不少。再喝下去,两人都会倒地不起。我心底突然蹿起一股无名火。我很想问,如果不是现在,也不是在这儿,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不知道我们双方谁对谁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知道我们的家不属于我们自己。拉布不知为什么跟我拉开了距离。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们默不作声地走进房间。鳟鱼扬着头,用扁平的眼睛冷眼看我。我关掉烤箱,把鱼放回里面保温。拉布走到一只纸箱前,又拿出两只酒杯。我眼看他倒了一大杯酒。他竭力做出轻松的样子,但气氛依然紧绷着。大约一小时之后,那两个男人都醉得不省人事。
“咱们该拿他们怎么办?”我忧心忡忡地问,“他们会一整夜都待在这儿的。”我既恼火又愤怒,“拉布,看在上帝的分上。这可是我们家啊。”
我俩茫然对望。我讨厌我们对同一件事的反应如此不同。接着,拉布踢了一脚椅子。“别这么多事儿。”这让我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糟。
摇醒那两人时,拉布显得粗鲁而随意。我刚才匆匆跟他讲了之前在院子里发生的事,他还在消化。他觉得我只是在玩某种游戏,而这是其中一招。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好了,谢谢你们来玩。你们该回家了。”
在院子里,我眼睁睁地看着气氛骤变。简直令人难以忍受。前一秒那两人还在往外走,下一秒,突然间,有什么突然冒出了火花。两人中年轻的那个从背后面推了拉布一把。他双肩挺直,双腿做出防冲击姿势,在身侧握紧了拳头。我感到自己的手也攥得紧紧的,指甲深深陷进皮肤。看着他肥厚的嘴唇嚅动,我感觉口干舌燥。看到他把通红的面孔凑到拉布跟前,我呆若木鸡。然后他转向我,色眯眯地说:“哈,你俩待在这儿,舒适又惬意。你们肯定以为今后的日子会很好过吧,嗯?好吧,要说有什么比该死的外来者更让我讨厌,那就是一大批浑蛋跑到不属于他们的地方。”
我眨眨眼睛,感觉自己的四肢正在肾上腺素的刺激下流畅地缓缓移动。拉布把手搭在那人肩上,后者粗暴地甩开他的手,看得我倒吸一口凉气。那人一定看出了我的恐惧和愤怒,因为他的脸凑得很近,近到把呼出的热气喷在我脸上。我紧盯着他的眼睛,有那么一秒,我也恶狠狠地瞪着他。然后我迅速移开目光。我想刺痛他,但他眼中闪烁着真正的仇恨。我盯着他下巴上的唾沫、他过于柔软的嘴唇和他口齿不清的舌头,感觉四周的空间正在向我收拢。“真是丰乳肥臀。”他淫笑道,“这座小农场上的公牛的确需要一头可爱的小母牛。”
他们走后,我们也没吃成鳟鱼,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起。
“来一杯吗?”拉布终于问。
“来杯烈的。”我点点头,自己举起酒瓶。往杯子里倒酒时,我的手都在颤抖。
秋天,我有了一匹漂亮的高地母马。她的皮毛是奶油色的,灿烂得如同冬日的阳光。我给她取名福拉。她是一匹母种马,像山一样野。但她跟一匹种马一起跑了一整个夏天,却仍未怀孕。“你得把她弄走。”一位邻居告诉我,“在农场上养个吃白食的家伙没任何好处。”我很沮丧,因为我知道他们说得对。但福拉的眼神中某种温柔的东西阻止了我。“咱们再给她一点时间吧。”我跟拉布争辩,“咱们也许能给她找到别的用途。”拉布则不以为然。
下雨天,她的蹄印里积满雨水。“她在侵蚀土壤,破坏农场。”他说。
“那奶牛呢?”我反问,“咱们有那么多奶牛,他们的蹄子把地踏得更烂。”
“他们会用牛犊来补偿。”说着,他抱起胳膊,挑衅地看着我。
我哑口无言。“把她留到春天吧。”我提出,“我会想办法的。”
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我们发现这片小农场曾是铁匠的家。在破败的畜棚朽烂的茅草柱下,还保留着给温顺的工作马站立的卵石和马厩。我很高兴随着福拉的到来,马匹又回到了小农场,我在想,她有一天也许可以耕作土地。
我完全能理解在机械化程度越来越高的农业世界,人们为什么不愿意用工作马。但我也开始注意到,别的农夫来串门儿时是如何无视我的想法和贡献,要么不露声色地嘲笑,要么急于劝我放弃。有时我在想,对他们而言,农田也不是女人该待的地方。
我抓住福拉,用手轻柔地抚摸她的每一寸肌肤。“没事的。”我对她说,“你可以留下来。生不生小马驹都没关系。”然后,我又低声说,“但你必须帮我。”我很激动,感觉自己即使没解决问题,也至少想出一个可行的办法。
“你得花很长时间才能驯服一匹马。”一位农夫告诉我。
“我会慢慢来的。”我坚定地说。
单独跟福拉在一起时,我向她许下承诺。“我永远不会把你拴在卡车后面拖拽。”我对她说。她用锐利的双眼注视着我。我知道她在听。赢得马儿的信任需要时间。我跟她说话,用一块布抚平她的每一寸皮毛。我看到一只苍蝇轻轻落在她背上时,她的皮肤骤然掀起涟漪。这让我意识到她的反应是多么敏锐。那天,我梦见我俩一起穿越农场上的山丘。阳光洒在我们脸上,风吹在我们背上,而一望无际的大海就在我们眼前。
“你确定要这么做?”我骑在福拉赤裸的背上时,拉布问我。她在草地上紧张地绕着不规则的圆圈奔跑,我心里既欢欣又害怕。第二天,我从她身上摔了下来。我学会了在即将从她身上滑落那一刻让身子瘫软下来。我练习着这个技巧。我静静躺在草地上,等她过来找我。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倒退。或许比正常情况下更长,因为我俩都在学习。接着,有一天,我骑在她身上,感受她呼吸的身体顶着我的大腿,同时轻拍她柔软的脖颈,说:“来吧,福拉,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她竖起的耳朵微微颤动,在仔细聆听。
我俯下身,头贴着她的鬃毛,她开始飞奔,眼睛光芒闪耀。突然,风迎面吹来,山丘渐渐远去,我跟福拉飞了起来。我们一同飞翔,头顶是天空,脚下是发出均匀马蹄声的坚实大地。我在心中找到了一些对我而言是崭新而前所未有的东西。我变得不羁而自由。
到了秋天,鹿会从荒山上游到这里。小岛看着他们到来,神色仿佛愈发凝重。但鹿群依然不断地到来。在饥饿的驱使下,他们冒着巨大的风险艰难地横渡,不顾潮水正把小岛与陆地远远隔开。为了生存,他们必须为吃上一口甜美的食物而赌上一切。在内陆,丰饶的牧草和公共牧场纵向延伸,掩盖了他们在野外求生的艰难。但到了黎明时分,我偶尔能目睹鹿群冒险沿着那些崎岖的岩缝前进,期待找到一片平坦、短浅的草地。闯入领地,他们很可能冒着生命危险。这提醒我注意脚下的路。
有人祝我们一切顺利。还有些人好像早在见到我们之前就巴不得我们一败涂地。这有时会让我不寒而栗。
“我们本就打算买下这座小农场。”
紧张、敌意,还有对我们所有权正当性的暗暗质疑始终存在,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很遗憾。”拉布说着,不自在地揉揉脖子,“这太糟糕了。我很遗憾一切没能如你所愿。不过不管怎么说,”他补充道,“我很高兴我们来了。”
后来,就在这个话题仍在继续、酒杯被喝空又斟满的当儿,他直截了当地问:“话说你出价了吗?”
事实证明,尽管意向明确,却没有人采取任何行动,既没出价,也没开始走购买流程。
“随它去吧。”我说,“这不重要。我们已经在这儿了。过些日子,这些感觉自然就会消失。”
但其实这非常重要。那些感觉也没有消失。多年后,积怨依然挥之不去。我们听到一些传言,关于一张手写的纸条和一场隐秘的遗产继承纠纷。有时,掩盖部分或全部的真相会让人好过一些。背过身去,不理会那些令人不安的风波也是。所有那些窃窃私语就像刺骨的海风,最终都会平息、疲倦,或干脆飘散离去。
“但这根本就说不通啊。”在又一次激烈争吵之后的第二天,我说,“要是这些家族只想团结在一起,要是这里只欢迎自己人,那他们干吗要怪到我们头上,而不是去找卖家理论?价格毕竟是由出售地产的家族或个人决定和接受的呀。既然如此,他们干吗不少拿点钱,多留点地呢?”他们的说法似乎站不住脚,那种虚伪令人不悦,有轻蔑和耍弄手腕的嫌疑。这让我忧心忡忡。我们生活在这里,却一直像隐形人一样。这有时会让人觉得奇怪。无论我们做了什么、在这里居住或停留多久,这里始终是“赫克托的小农场”。
季节变换,风也越刮越猛,海浪愈发汹涌,猛烈地拍打着礁石。我们保持沉默,继续干活儿,清理崎岖不平的土地。我意识到要是没有拉布,这一切只会难上加难。耕耘农场需要团队合作、齐心协力,每个人都必须各司其职,勤劳肯干。我们还必须建立一套与季节和日月运转相协调的精简系统。随着深秋逐渐过渡到初冬,狂风会不时袭来,掀起汹涌的海浪,导致船只无法航行。我们仔细研究天气预报和潮汐表,做好预案,以备无法去陆上补充食品和动物饲料。
我们在奥本举目无亲,所以很少出去社交。我有时会去本地的书店和义卖商店漫无目的地闲逛,再赶最后一班渡船回家,吃一袋醋味浓郁、辣得人直冒眼泪的薯片,或偶尔从码头的货摊上买一只刚剥好壳的螃蟹犒赏自己。所以,尽管我们很少到大陆上去,除非要购置生活必需品,但在天气恶劣时得知自己很难离开小岛,日子多少会显得更加难熬,即使你有时也许只是想离开几小时而已。
某天下午,陆上来的货运卡车终于运来了我们期待已久的货物。那一刻真是意义非凡。“请当心。”看他们用一根旧绳子把货物吊到泥地上,我脱口而出。他们费力地把它卸下来、搬进小小的厨房兼客厅时,我也想办法帮忙。这架钢琴是我在《奥本时报》最后几页的广告上看到,然后花几英镑买来的。用手指抚过琴键,我惊讶万分。钢琴完好无损,音色美妙,触感灵活。
根据每种可能的情况调整你的待办清单很费时间。有时,我们难免措手不及。岛上没有汽油或柴油泵,我们的用量又不大,觉得专门装个农用油箱不太值当。Vespa的燃油突然耗尽那天刚好在下雨,而且风实在太大,根本骑不了自行车,于是我只好裹上雨衣步行,在路上淋成了落汤鸡。第二天,我用一只黑色垃圾袋装着油桶,横渡海峡前往陆地,却因为没填必要的表格,也没提前告知船员,在返回途中被发现并被没收了一整桶汽油。最终,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我们跟人合搭一条小船,伏卧在湿漉漉的甲板上自己渡海买油,马达轰鸣着,船尾海水飞溅,鸬鹚在布满海藻的嶙峋礁石上挤作一团。
初来岛上那几个月,时间在另一个维度上流逝。我感到这片风景正注视着我们微不足道的生活,努力理解它的律动。我们生活的节奏开始改变,变得更贴近季节的消长、牛犊和羔羊的诞生、青贮饲料的收割、鲭鱼的捕捞和干草的收集。机械化的确改变了农场的生活,但这里的变化并不像大陆上那样天翻地覆。清理年深日久的石砌畜棚时,我找到许多破裂的灯笼和纤细的灯芯。我了解到,煤气灯直到20世纪50年代末才取代蒂利灯
(Tilley lamps)和煤油灯。这座岛直到20世纪70年代中期才有电灯亮起。拖拉机取代了由壮硕的矮脚马牵引的马车,随后,燃烧红色柴油的重型货车又取代了拖拉机,开始在幽暗的水坑和水洼里留下油污,而在过去,这里积蓄的雨水总是清新而澄澈。但这里的天空依然宁静而悠远。时间并没给它带来太多改变。
一天清晨,天色一点点变暗,空气逐渐陷入一片死寂。我躺在床上,感觉屋顶的房梁都在颤抖。玻璃窗嘎吱作响,刺骨的寒风从看不见的缝隙钻进室内,我把毯子拉得更紧。楼下,冰冷的炉膛呻吟着,发出嗡嗡的响声。我点燃引火的干柴,跪在炉旁,轻柔地燃起每一簇摇曳的火苗。我一打开收音机,便听天气预报说风速将达到每小时一百五十英里
。我一整天都在听新闻,关注气压计。岛上的人都在讨论航运预报,它平铺直叙地告诉我们强风还将不断来袭。拉布今天在陆地那边。直到他打来电话,我才知道他被困在那里过夜,风浪正猛烈地冲击我们的海岸。
“把所有东西都绑好。”他对我说,嗓音中透着紧张,“还有,看在上帝的分上,一定要把畜棚屋顶拴紧、绑牢。”我握着手机点头,心脏在胸腔中狂跳。
我踏出房门,风呼啸着发出低沉的欢声,树枝在剧烈地颤动。我抬头望去,看见所有的树都变得光秃秃的。家园被摧毁了,鸟儿能飞去哪里?我思考着这个问题。它们该如何保护羽毛不被淋湿,如何抵御这样的狂风?我连忙去找绳索,但它们都不合适,不是太短就是太细。最后,我解开一条长长的农用软管,爬上梯子,费力地把软管搬上去,搭在畜棚屋顶上。软管十分笨重,单手很难操作。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甩过屋脊,让它垂在背风那侧。
我发疯似的在院子里四处搜罗,寻找合适的重物,好把软管系上去压住。这也带来了另一个挑战:东西越重就越难搬动。最后,我把拉布的心肝宝贝——那辆Vespa摩托车——拖出了车棚。我没有钥匙,搬得极其吃力。我满头大汗,但恐惧和肾上腺素共同作用,在我体内激发出连我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力量。我连拖带拽,好不容易把它摆到合适的位置,但就在试图放下它时,我却没能稳住它的重心。见它翻倒在地,我皱了皱眉。没时间去想它有没有摔坏了。我顶着狂风,艰难地把另一段长软管搭上后侧的屋脊,一端用沉重的砌筑砖块牢牢压住,另一端拴在一支想必曾被用来套住犁队的、锈迹斑斑的旧舵柄上。我祈祷这样能把所有东西都固定住。
午夜时分,小屋开始震动,发出充满威胁的低沉嗡鸣。很难听出这声音来自哪里。我不敢移开目光,始终紧盯着忽闪的电灯,看着它们暗淡下去,光芒变成污浊而阴沉的棕色。我不知道电源有没有装保护装置,也不知道激增的电流会不会把保险盒从墙上冲下来。我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扑灭电气火灾,而这是我本该知道的常识。注视着自己不了解的东西,人会感到深深的无力。等待独自一人面对最坏的情况也同样令人恐惧。屋外,树木在呼呼咆哮,一股难以置信的力量猛烈地冲击着窗户。在那道刺眼的闪光亮起之前,我感到皮肤发麻,随即听到一声沉闷的撞击。电力中断了。黑暗随之而来,活力充沛、生气勃勃而坚不可摧。我的眼睛尚未从那道刺眼的强光带来的灼痛中恢复,连面前的手都看不见。但我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跳动。还有气息经过喉咙。我的老猫大叫着跳上床时,我把她一把抱住。抚摸她温暖柔软的身体令人心安。
几小时后,我突然警觉起来。风还在呼啸,猫已不见踪影。我竖起耳朵听周围的响动,同时走向窗口,双手在黑暗中向前摸索。我心中闪过一丝恐惧,呼吸变得急促。一片忽闪的白光洒满整座院子。一根主电线断了,带电的电缆像愤怒的电鳗扭动盘绕,放射火花。它那闪烁的美令人神迷。随后,一个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传来,还伴随着木头折断的啸叫。樱桃树应声倒下。
天开始慢慢破晓。我在木楼梯上坐了好几个小时,裹着厚厚的毯子,双臂抱胸,双眼紧盯着那片刺目的黑暗,看它用弯曲的长鞭抽打自己。看到天空一点点亮起,晦暗而带有苍白的痕迹,我松了口气。电线被劈成两半,但白色的火花依然高挂在风中,被日光绞拧得格外醒目。我吹灭蜡烛,走到窗前迎接黎明。我很庆幸自己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带电的缆线并没把房子烧着。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在那段昏暗而电闪雷鸣的时间里,当我坐在黑暗中凝视那一切时,我经历了一些重要的东西。恐惧就是如此。它有如白炽之火。
这让我明白,有时候,直面心底最深的恐惧能让人充满力量,而且美好得难以置信。
我去开门,但倾倒的树木堵在了门口,于是我从窗户爬了出去。外面遍地散落着树枝、树叶和杂物。我环顾农场。那极致的宁静令人心碎。奶牛们出来吃早饭时,我走上前去迎接他们。尽管这听上去或许有些奇怪,但我很高兴身边能有他们陪伴。我不禁好奇,经过这样一个夜晚,他们是否也很高兴有我在他们身边。我对这片土地创造与毁灭的能力萌生了新的敬意,独自挺过这个漫漫长夜似乎让我通过了某种考验,或是踏入了一片全新的领域。我把毯子拉紧。看着朝阳初升,我满心释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