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林海大突围
一
一九三八年的秋天,在荒莽的林海深处,幽蓝的天空突然出现一群乌鸦,它们在老树上方盘旋聚集,却不肯落到老树上。这群盘旋的乌鸦并非偶然的过客,这种对生命气息极敏锐的鸟类,定是发现了这里的异常。
一只乌鸦俯冲而下,落在老树下堆积的落叶上。随即,许多乌鸦也紧跟着落在微微隆起的枝叶堆上,在枝叶堆间争抢啄食。突然,在枝叶间裂开了一双血瞳,那瞳孔里弥漫着硝烟,充满了杀气。
一只正在啄食的乌鸦被老山东这双血红的眼睛吓得猛地腾起,可它的腿已被老山东抓住了,任凭它怎么扇动翅膀和惊叫也无法挣脱老山东那只有力的大手。而其他乌鸦听到动静,纷纷趁机飞走了。
老山东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当他看清眼前是只乌鸦而非敌人后,便松了口气,紧攥着乌鸦的手也松开了。老山东瞪着那双血红的眼睛,望着林子上空越飞越远的乌鸦,耳边隐约响起了枪声、炮声和嘶喊声……
枪炮声越来越近,爆炸声四起,一排排炮弹飞来。排长老山东带领高云虎、汤德远、福庆等抗联战士朝日军猛烈开火。狙击手田小贵别看才二十一岁,枪法极准。他埋伏在枝叶堆里,紧握狙击枪,精准地击毙日军重要人物。
随着日军的纷纷倒下,抗联战士也不断有人受伤,甚至牺牲。激烈的战斗中,每个人都可能随时倒下,但是谁都丝毫没有退却的念头。
女卫生员花儿在战壕内奔跑着救治伤员,一颗子弹擦肩而过,划伤了她的肩膀,疼得她一激灵,险些摔倒。但当她看到一名刚受伤的战友时,还是奋不顾身地朝他跑去。
这时,日军搬来数门步兵炮,朝抗联战士猛烈地开火,炮弹划着弧线从空中袭来,落在抗联战士身旁,瞬间血肉横飞。一枚炮弹在老山东身边爆炸了,枝叶被炸得四处飞溅,老山东也被炸得腾空而起,随即,落到了一棵老树旁,那些被炸飞的枝叶纷纷落到老山东身上。
一名战士摇晃着老山东的身体,老山东隐约听到战士高声喊道:“排长,排长!”可是,他的意识却越来越模糊……
老山东揉了揉血红的眼睛,眼前的生死搏斗不见了,耳边的枪炮声和嘶喊声也消失了。林子里寂静萧瑟,不知道这寂静背后是否隐藏着什么凶险。
不远处的树丫上落着一只乌鸦,偶尔歪一歪脖儿打量着他。不知道是不是他刚放走的那只,他朝乌鸦的方向狠狠吐了口唾沫:“呸!”他在心里暗骂:“晦气的东西,滚开!想吃老子的肉,没门儿!老子现在还不能死,老子还有大事没完成呢!”
老山东拖着虚弱的身体,从凌乱的枝叶堆里艰难地爬起来。他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莽莽山林,咬着牙缓缓起身,坚定地朝前方走去。突然,他被绊了个趔趄,脚下的枝叶堆里竟露出一条人腿。老山东忙伸手拨开枝叶,一名抗联战士年轻的脸庞露了出来。老山东急切地把手伸到战士的鼻孔下,凉冰冰的没有一丝气息。老山东轻轻抚摸着战士稚嫩的脸庞,心如刀绞。他重新用树叶把战士的脸和身子全盖好,转身离开。
没走多远,老山东的腿又被大树枝卡住了,他忙往出拔腿,可连拔好几次也没拔出来。无奈,他只得搬开大树枝。在大树枝下,一名抗联战士紧紧地掐住了一个日本兵的脖子,而日本兵的匕首刺进了战士的胸口。老山东气得拔出匕首,猛地插进日本兵尸首。
风起,山林里杂叶纷飞,林地上,一张张脸,一条条腿,一只只手,一杆杆枪,不断地显露出来……这惨不忍睹的场面,让老山东的耳边又响起了枪炮声,眼前又浮现了那惊心动魄的战斗场景……
老山东与抗联战士们猛烈地朝日军开枪射击。抗联战士不断中弹、受伤、牺牲,花儿的脸上满是鲜血,谁也分不清这血是她的,还是被救治的伤员的。一个伤员推开花儿,拿起枪就冲进了战场,继续投入战斗,他把自己的生死早已抛在了脑后。
日军人数众多,装备先进,但面对勇猛的抗联战士,他们不得不使用火炮进行轰炸。田小贵眼疾手快,一枪击毙了一个日军炮兵。另一个炮兵刚要开炮,也被田小贵一枪击毙。这时,日军发现了田小贵,子弹纷纷射向他,他被打得抬不起头来。日军在炮火的掩护下,趁机朝抗联队伍拥了上来……
抗联战士们和日军展开了生死肉搏。高云虎刺死了一个日本兵,却被另一个日本兵从后面打倒在地。而福庆和一个日本兵紧抱在一块儿,在地上翻滚。福庆一口咬住他的右耳,疼得他嗷嗷惨叫。福庆干脆把耳朵咬了下来,那个日本兵疼得捂着伤口跑了。福庆刚要去追,忽见一个日本兵压住了高云虎,拿着匕首要扎向高云虎的胸口,高云虎紧紧握住日本兵的手腕子,俩人正较着劲僵持不下。
生死关头,福庆连忙从地上捡起一把大砍刀,手起刀落,压在高云虎身上的日本兵应声倒下。高云虎看了一眼福庆嘴里叼着的耳朵,提醒道:“还不快吐了!”福庆回过神来,这才把耳朵吐掉。
汤德远正被两个日本兵前后夹击,一个日本兵挥舞着刺刀冲向汤德远,刺刀扎进了汤德远的大腿,顿时鲜血四溅。身后又冲上来一个日本兵,对着汤德远举刀……生死攸关之际,老山东急忙冲过来,与汤德远并肩作战,终于把两个日本兵放倒。
花儿冲上来给汤德远包扎伤口,奋力拉起汤德远……这时,大批日军赶来,密集的手榴弹如雨点般朝抗联队伍抛来,抗联战士纷纷倒地。有一颗手榴弹落在田小贵身旁,他吓得赶紧抱起身边的一具日本兵尸体掩护自己。黑压压的日军洪水般汹涌奔来……
老山东抽泣着闭上双眼,他用手背抹掉眼泪,继续大步朝前走。走了一阵子,老山东的脚又被绊住了,他用力拔了几次却拔不出来。他低头一看,树叶里竟有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脚脖子。
老山东一惊,连忙俯下身子,警觉地拨开树叶,田小贵的脸露了出来。老山东又惊又喜,不停地喊:“小贵!小贵!”可是田小贵紧闭着双眼不说话。老山东朝他的脸上抽了两巴掌。
田小贵猛地睁开眼睛,阻拦道:“停!打人别打脸,阎王爷也得守规矩!”听到田小贵说话,老山东笑了,笑着笑着,他的双眼模糊了。田小贵缓了缓神,看着老山东的脸说:“是排长啊,到了阴曹地府,把咱俩捆一块儿啦?”
老山东吸溜着鼻子,泣不成声:“傻小子,你还活着!”田小贵不解地问:“那掐肉咋不疼呢?”老山东被问得哭笑不得,用力拽起田小贵:“傻小子,你掐的是我!快起来!”田小贵看看周围,伤心地说:“排长,就剩咱俩了吗?同志们呢?”老山东沉默了,低下头不知说什么好。田小贵想着那些牺牲的战友,想到他们再也不能起来打鬼子了,放声哭了起来。
老山东咬着牙说:“把眼泪给我憋回去,别让关东山笑话咱,要淌咱就淌出血来!”田小贵强忍眼泪说:“还说我呢,你不是也眼泪巴擦的?”两个人相互搀扶着向前走去。老山东的心里始终牢记那个神圣而庄严的约定,眼前又出现了林海密营的景象。
远处传来隐约的枪炮声,一众衣衫褴褛的抗联战士散落在密营前……老山东叼着一支长烟袋说:“点点人头吧。”福庆起身说:“我去!”老山东说:“还有气儿的自己会吱声。整队!”
战士们听到老山东的命令,纷纷起身,在排头高云虎身边站成一队。老山东说:“报个数吧,一!”高云虎立正,敬礼:“二!”福庆敬礼:“三!”
老山东叼着烟袋,沿着队列往前走。一名战士敬礼:“四!”五号位置没有人,地上只有一顶带血的狗皮帽子,帽子上有个明显的枪眼。一名战士敬礼:“六!”
远处的枪声和炮声更近了,老山东用低沉而又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同志们,我们已经被敌人包围了,现在我们要突围!”七号、八号位置没有人,地上插着两把带着红缨的砍刀。再往前走,汤德远立正,敬礼:“九!”
老山东边往前走边说:“下边是场硬仗,能突围活下来的,一定要奔牡丹江松林镇以北的八棵松,找到第八棵松树,在树干上刻下自己的号儿!”
田小贵眼含着泪说:“排长,你说啥关东山都能听见,咱都能活着出去!”老山东一瞪眼说:“报数。”田小贵立正,敬礼:“十!”老山东说:“找到第八棵松树,刻下自己的号儿,然后去松林镇躲起来,保护好自己。”
老山东继续走着,林海中回荡着战士们报数的声音:“十二……十五、十六……”老山东坚定地说:“我要是还能活着,一定会去联系大家。”这时,站在队尾的花儿表情坚毅地报数:“十八!”
枪炮声更近了,已经可以听见不远处日军的呼喊声,老山东转头看着努力挺直腰杆的战士们说:“一句话,咱们排不管剩下几个人,都要寻找队伍,都要归队!抗日到底!咱这罐子热血要洒也得洒在这白山黑水上……”话音未落,一颗炮弹在密营不远处爆炸,战斗就此开始……
老山东和田小贵互相搀扶着往前走,老山东突然停下问:“我的烟袋呢?”田小贵说:“你没让我拿着!”老山东失落地说:“就靠这袋烟顶着呢,快找找!”田小贵跟着老山东往回走,刚走两步,他指着老山东的腰说:“烟袋不就在你腰上别着吗?”
老山东忙摸下烟袋,装上一锅烟。田小贵费劲地从兜里掏出被血浸湿了的火柴,划了一根,没划着,又划了一根,一阵山风吹过,灭了。终于划着了,田小贵双手拢着火给老山东点上。
老山东端着烟袋锅,想到那么多的抗联战友下落不明,而今,只有自己和田小贵走在这无际的山林里。他不知道其他战友的命运如何,也无法预知自己和田小贵将如何走出这深山老林。二人越走越远,身影渐渐地消失在了茫茫林海中……
二
秋日的河面泛着粼粼波光。高云虎和福庆已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福庆每走几步,就向后张望,凹陷的眼窝里凝着深深的惊惶。高云虎扯了扯福庆的衣襟,提醒道:“别慌慌张张的,小心让人看出来!”福庆挺直腰杆儿,大声说:“小鬼子要是敢追上来,我再砍他两个!”高云虎说:“家伙事儿都没了,咋砍哪?”
福庆没说话,自信地拍拍腰。高云虎惊讶地问:“你还带着枪呢?”福庆自信地说:“小刀一把,急眼了也能要命!”高云虎看着河水说:“咱俩这身上还挂着血呢,趁着没人,得赶紧洗干净。”
高云虎和福庆站在河边,清洗着身上的血迹。高云虎看见福庆受伤的手臂,直皱眉,担心地问福庆:“伤得不重吧?”福庆满不在乎地说:“没事,挠痒痒呢。”听福庆这么说,高云虎笑了。福庆问高云虎:“云虎,你伤着哪儿啦?”高云虎说:“多亏你了,要不我早凉快了。”福庆笑着说:“也多亏你了,要不是你提醒,我还叼着小鬼子的耳朵呢!”
高云虎打趣地问:“味儿咋样?”福庆笑着应和道:“老香了,没吃够。”高云虎吧嗒吧嗒嘴说:“下回我也尝尝。”说到这儿,两个人都笑了。笑着笑着,又都沉默了。过了一阵子,福庆沉着脸说:“也不知道大家都咋样了。”高云虎看着远方,陷入了沉思。福庆试探地问:“要不咱俩回去瞅瞅?”高云虎无奈地反问道:“送死吗?”福庆不吭声了。
高云虎看着福庆问:“洗完了吧?”福庆点点头。高云虎拉起福庆说:“先去找点吃的,歇歇脚。然后按排长说的,奔松林镇八棵松。”福庆叹了口气,心里想着:我的抗联战友们,你们都在哪儿呢?我们该去哪儿找你们呢?
高云虎和福庆走出山林,回头望见丛林深处的上空突然冒出滚滚浓烟。福庆惊讶地问:“林子着火啦?”高云虎眼睛盯着山林没说话。福庆想了想说:“不对,林子那头就是赵家屯,不会是打仗呢吧?”高云虎满脸疑惑地说:“可没听见动静啊。”福庆拉了一把高云虎说:“走,瞅瞅去。”两个人急忙朝丛林深处赶去。
他俩喘着气刚赶到林子里,就听到杂乱的吵闹声,高云虎突然抓住福庆的胳膊,俩人忙躲到树后。一群村民从林子那边慌慌张张地走了过来。男女老少互相搀扶,每个人身上都背着大包小裹,还有人抱着孩子,更有人抱着先人的牌位……显然是一幅被迫离家的慌乱景象。
不一会儿,日军的马队就出现了,他们驱赶着村民往林子外走,那些受了惊吓的孩子一路上都哭哭啼啼的。孩子的哭声和日军的驱赶声使人群更加混乱嘈杂。一些具有反抗意识的村民,不想听任日军的摆布,突然转身朝林子里跑去。日军军官挥舞着军刀,追杀逃跑的村民。有的村民被砍倒,有的村民被击倒,许多逃跑的村民又被抓了回来。
最后,日军将男女老少赶进了河里,河里哭喊声一片。凶残的日军疯狂地向村民们开枪射击,村民们纷纷中枪倒下,清澈的河水被鲜血染红了。河岸上,还散落着包裹、先人牌位、大人衣裳和小孩儿鞋子……高云虎和福庆藏在树后,看着眼前惨无人道的场面,气得咬牙、撞树,却又无可奈何,唯有愤怒的抗日烈火在心中熊熊燃烧。
黄昏,夕阳的余晖和往常一样洒落到这个小山村。这个被日军洗劫的村子已空无一人,房倒屋塌,烈火熊熊,黑烟滚滚,一片狼藉。
高云虎和福庆走进废墟,在一户人家的灶台前掀开锅盖,大锅里是烧煳的菜糊糊粥。俩人抓起菜糊糊粥,大口地吃了起来。随后,又翻出几件村民没来得及带走的旧衣裳,俩人换上后,俨然成了地地道道的村民。夕阳的余晖未尽,高云虎和福庆走出村子,俩人的背影在红彤彤的天边渐渐远去。
一九三四年,为了切断中国人民群众与东北抗日队伍的联系,日军开始实施“归屯并户”政策,将其武力无法控制的地区或偏远的山区变成无人区,强行将居住于此的老百姓迁徙到严加看管的“集团部落”里。因此,许多偏僻的山村都遭到了日军的洗劫。此后,东北抗日队伍的生存更加艰难了。
三
在茫茫林海中,满身血迹的汤德远背靠一棵树坐着,包扎大腿的黑色布条上浸满了血。这时,身后的林子里传来人走动的声音,汤德远警觉地转头,花儿捧着树叶走了过来。
汤德远松了口气问:“这玩意儿能吃?”花儿在他身边蹲下,汤德远又说:“不如整点草根子。”花儿低头解开汤德远伤口上的布条说:“我给你处理处理伤口。这伤口不处理,甭想走出这林子,更甭说去松林镇了。”
花儿仔细地给汤德远检查伤口,汤德远看花儿的动作十分小心,故作轻松地说:“咋,搁这儿绣朵花?”说着,挪开腿,“小意思,没事!”花儿不理他,把采回的树叶塞进嘴里嚼着。汤德远也抓了一把树叶放进嘴里:“我也尝尝。”
过了一会儿,花儿把嚼碎的树叶敷在汤德远的伤口上,说:“这会儿没事,别等化脓了,我想管也管不了。”汤德远也学着花儿的样子,把嚼碎的树叶抹在伤口上。花儿从自己衣服上撕下一条布,重新给汤德远包扎伤口。
汤德远从腰里解下一个软塌塌的布袋,递给花儿说:“你歇会儿吧。”他接过布条自己包扎伤口。花儿打开布袋,惊喜道:“干粮!”她使劲抖搂布袋,布袋底部是一小撮小米。她小心地把小米倒在掌心,一把塞进嘴里。汤德远看了一眼花儿,咽了口唾沫。
花儿正嚼着,突然停下了,看着汤德远说:“二班长!”汤德远问:“咋的?”花儿一脸羞愧地说:“我都吃了……”汤德远扭过脸说:“我吃得比你多,这是专门给你留的。”花儿低下头,老半天不说话。
汤德远轻声问:“花儿,你给我整的都是啥仙草儿?”花儿还是低着头,说:“冬青和老鸹眼儿。”汤德远说:“我说呢,平常我们都嚼柏树叶子。”花儿还是不说话,眼泪却吧嗒吧嗒地落在地上。汤德远逗着花儿,说:“咋还抹上泪儿啦?”花儿猛然起身说:“我去挖点草根子。”汤德远说:“还当真啦?回来,林子里不缺吃的。”
花儿说:“知道你不饿,咱不还得赶路嘛,我腿脚比你利索。”汤德远说:“腿脚好着呢,信不信咱俩最先到八棵松?”花儿走开,汤德远在身后叫:“花儿,花儿,注意安全啊!”
林子里,一队伪军端着枪、牵着狼狗正在搜山。听到不远处传来狼狗的叫声,汤德远猛地睁开眼,左右环顾,不见花儿的影子。他朝着花儿离开的方向小声叫道:“花儿!”没有回应。
狼狗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汤德远拄着棍子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花儿正在割嫩树皮,她听到狼狗的叫声,撒腿就往回跑。跑着跑着,叫声越来越近,她还听到搜山的伪军叫嚷声。花儿忙停下脚步,藏在一棵大树后面。
两条狼狗在一道横断的山沟子边上狂叫不止。一个伪军走过来,看见了地上染血的布条。紧接着日军也走来,探头看看下面十几米深的山沟子,沟底杂草丛生。伪军捡起地上的布条,拿给日军看。七八个伪军端着枪,在林子里四散搜寻……
日军放开狼狗继续追踪,两条狼狗围着日军狂吠,不肯走远。就在不远的树上,汤德远紧抱着树丫,腿上的伤口渗出鲜血,浸湿了布条。围着日军打转的狼狗闻到一丝血腥,兴奋地狂吠起来。日军看着兴奋的狼狗,不明所以。汤德远紧紧捂住伤口……
直到狼狗和搜山伪军的声音听不见了,花儿才从藏身的树后出来。她一口气跑回之前的歇脚处,却发现汤德远坐过的地方空空如也。花儿压低了声音,叫道:“二班长,二班长!老汤,汤德远!二班长,你还在吗?老汤,二班长,你藏哪儿啦?我是花儿……”四周一片寂静。花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林子里,边走边寻找着……林深树密,只见几只山禽飞过。
四
秋日的山林,树叶纷纷落下,茂密的树丛里依然有些幽暗。老山东和田小贵走在灰蒙蒙的林子里,非常疲惫。
田小贵难为情地说:“排长,我实在走不动了。”老山东安慰道:“走累了,那就歇会儿。”田小贵一屁股坐到地上,问:“排长,咱为啥要奔松林镇八棵松?”老山东说:“松林镇有咱的交通站。找见老掌柜,他能带咱找着山里的密营,到时咱就能另打锣鼓重开张!”
田小贵又问:“排长,咱还得走多远?”老山东望着远处漫无边际的山林,沉默良久说:“累了就歇,歇好就走,早晚能走到地方。”他拿起水壶,递给田小贵。田小贵接过水壶,若有所思地喝着水。
老山东见状试探地问:“还想打鬼子吗?”田小贵沉默片刻,不自信地说:“现在这样,咱们还打得过吗?”老山东厉声道:“笑话!这是咱家的地盘,咱们人多,能怕了那些狼眼兔子头?!”田小贵忙应道:“那倒是。”老山东坚定地说:“你要相信,侵略者是不会有好下场的!”田小贵点点头:“排长的话,我信。”
田小贵把水壶递给老山东,老山东接过水壶,说:“对了,这一路上你不要叫我排长了,叫叔吧。”突然,一颗子弹击中水壶,老山东赶紧扑倒田小贵,二人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田小贵低声说:“不到一百二十米。”老山东悄声说:“走!”一帮日军正朝老山东这边扑来。老山东和田小贵拼命地奔跑,而身后的枪声正在渐渐逼近……
夜晚的山林里并不安静,老山东和田小贵摸瞎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田小贵被什么绊了一下,摔了个大跟头,疼得他“哎哟”叫了一声。老山东赶紧捂住田小贵的嘴,警觉地向四周张望。许久,田小贵掰开老山东的手,大口喘着气说:“叔,可憋死我了!”老山东松了口气说:“总算甩掉了。”
田小贵看着四周陌生的景象问:“叔,咱们这是跑哪儿来啦?”老山东看着周围的环境,正在辨别着方向。田小贵突然惊慌地说:“人!有人!”老山东转头看去,只见月光下一具靠着树干的尸骨泛着幽幽白光,阴森恐怖。老山东看着尸骨,倒吸了口冷气,忙搂住田小贵,边抚摸着田小贵的头边安慰道:“别怕,别怕。”
秋日的深山老林里,树的叶子已然落光,没有了叶子,许多树的样子都极其相似。老山东和田小贵在林子里走了老半天,又走回到了那具尸骨旁。
田小贵一脸疑惑地问:“叔,咱俩这不又走回来了吗?”老山东也感到了蹊跷,他紧皱着眉,努力辨别着方向。田小贵沮丧地说:“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天了,还是围着这里转,叔,咱俩这是麻达山(迷路)了!”老山东沉默片刻说:“可能是扎进坨子盆了。”田小贵不解地看着老山东,问:“啥叫坨子盆啊?”老山东解释道:“坨子盆,大盆套小盆,弯弯绕绕不见头,神仙进来也犯愁。”田小贵感慨道:“跑过敌人没跑过山!老天爷,我们是好人,是打小鬼子的,您老人家得睁眼仔细瞅瞅哇!”
五
一个大娘背着柴草走进院子。她把柴草卸在屋外的柴草垛上,随手掐了一把,走进厨房。然后把柴草塞进灶膛里,开始生火。听到身后传来响声,大娘猛地朝身后看去,只见墙角扣着一个大筐。她抄起炉钩子站起身,走到大筐近前,试探着用炉钩子挑起筐沿,筐下竟露出一双又脏又破的鞋子。
大娘吓得后退好几步,颤抖着问:“你是谁?哪儿来的?”没人搭话。她又壮着胆说:“你要是不出来,我可叫人去了!”大筐被掀翻了,花儿蜷缩在角落里,那样子既狼狈又可怜。花儿轻声央求道:“大娘,给口吃的吧。”
善良的大娘给花儿端来一笸箩地瓜,花儿站在炕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大娘见花儿吃得太急,就端来一碗水说:“喝口水,别噎着。”花儿端起水碗,一口气喝光了。大娘拍拍炕沿,热心地说:“孩子,上炕,坐炕上吃。”花儿低下头说:“大娘,我衣裳埋汰。”大娘拉着花儿的手说:“农家人不讲这个。”花儿这才勉强坐到炕沿上。大娘看着花儿沉默片刻,朝外面走去。花儿机警地问:“大娘,你要干啥去?”大娘和善地看着花儿说:“烧锅热水。”
夜里,大娘用水洇湿了花儿沾满血渍的衣裳,又一点一点把衣裳揭开,伤口慢慢露了出来。花儿疼得哼了一声。大娘心疼地问:“孩子,弄疼了吧?”花儿咬着牙摇摇头,大娘轻轻地把花儿的伤口清洗干净。
大娘坐在炕上,花儿盖着被子,头枕在大娘的腿上。大娘抚摸着花儿的头发说:“孩子,睡个好觉吧。”花儿没吭声,眼泪不停地掉下来,打湿了大娘的腿。大娘关心地问:“孩子,你这是咋啦?”花儿哽咽着说:“想我娘了。”大娘又问:“你娘在哪儿呢?”
花儿抽泣着说:“我爹让小鬼子抓了劳工,冻死在山里。娘一个人在家呢,我已经三年没见着她了,也不知道她咋样了。大娘,我在家的时候,也总爱躺在我娘的腿上,您让我想起我娘了。”
大娘抚摸着花儿的脸蛋说:“可怜的孩子,那就把大娘当成亲娘吧。”花儿点着头,蜷缩在大娘怀里睡着了。突然,狗叫声传来,花儿惊醒,猛地坐起身。
大娘紧张地说:“小鬼子又来了,这几天他们天天搜抗联!”花儿腾地起身说:“大娘,我得走了。”大娘递给花儿几个地瓜,说:“孩子,赶紧跑,往山上跑!”花儿跪在炕上,给大娘磕了个头,慌忙朝山林里跑去。
六
鲜红的河水已流向远方,被日军杀害的村民们的尸体也已被冲走了。河面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望着眼前的河水,福庆苦着脸说:“就靠这两条腿,啥时候能走到哇?”高云虎鼓励他说:“咱们多走一步,就离八棵松更近一步了。”
福庆有些灰心地说:“饿得腿都软了,照这样下去,还没走到地方呢,先饿死了。”高云虎气愤地说:“咱爷们儿在自家地面上,找口吃的都这么费劲,都是小鬼子害的!”福庆咬着牙说:“这笔账早晚得算清!”
这时,有马叫声传来,高云虎和福庆朝马叫的方向看去。乡路上,来了一辆马车。高云虎和福庆站在路边,车老板打量着他俩。福庆低声说:“再不搭话,人家就走了!”
高云虎正犹豫着,车老板已停下车。车老板对两人说:“腰都佝偻了,顶不住一阵风,一看就是饿的呀。我这儿有口干粮,给你俩垫垫底儿吧。”他从包裹里掏出两个饼子,扔了过去。福庆接过饼子感激地说:“老哥,谢谢你!”
车老板叹了口气说:“这年头儿,活着不容易呀!对了,你俩这是去哪儿啊?”福庆说:“我俩……”福庆说了一半的话又咽了回去。高云虎边打量着车老板边问道:“老哥,你去哪儿啊?”车老板说:“松林镇。”
福庆看着高云虎,想让他拿主意。高云虎说:“我俩也去松林镇。”车老板说:“走着去呀?那可得日子了。”高云虎苦笑着看着车老板,没有说话。车老板说:“正好我这车是空的,可以顺便捎个脚。”高云虎难为情地说:“可我俩没钱哪。”
车老板琢磨了一下,说:“好人做到底,我一个人走也没啥意思,你俩陪我唠唠嗑儿吧。”福庆高兴地说:“这真是碰上好人了,老哥,谢谢你。”高云虎继续打量车老板,犹豫着说:“老哥,谢谢啦。是这样,我俩中间还有点别的事要办。”
福庆不解地看着高云虎。车老板看着他俩,笑了笑说:“行了,就当我啥都没说,走了!”
见车老板走远了,福庆不解地问:“云虎,人家好心好意要捎咱俩,你咋还不答应呢?”高云虎若有所思地说:“自己走踏实。”福庆不服气地说:“咱俩人呢,就算他有歹心,也不怕。”高云虎谨慎地说:“还是小心点为好,走吧。”福庆一脸疑惑地把一个饼子递给高云虎。
高云虎和福庆吃着饼子,福庆突然感到了脑袋一阵晕乎,他停住脚步,使劲地晃了晃脑袋,眨了眨眼睛,想让自己清醒清醒。高云虎不解地问:“咋啦?”福庆说:“上来困劲儿了,瞅啥都俩影儿。”高云虎说:“那咱们就歇会儿。”
二人找了个空地坐下,高云虎靠着树干,打了个哈欠说:“你这一说,我也困了。”这时,福庆已垂下头,眯缝着眼睛,说不出话。高云虎看着福庆,急忙喊:“福庆,福庆!你咋啦?”高云虎想起身,但没等站起来就一头栽倒在地。
乡路上,车老板赶着马车,马车后面扬起了一团团灰尘。车厢里,高云虎和福庆紧闭着眼睛躺在杂草下面。随着马车的颠簸,两个人的脸在杂草间若隐若现。
一桶凉水哗地浇到高云虎和福庆脸上,二人慢慢睁开眼睛。一脸凶相的金把头和四个打手正虎视眈眈地站在一旁,二人想起身,却发觉都被绳子捆住了,无法动弹。
金把头冲高云虎和福庆说:“别费力气了,留着劲儿干活,还能吃口饱饭。”福庆问:“你们是什么人?”金把头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口的金牙,牛哄哄地说:“金人儿。”高云虎问:“你们是淘金的?”金把头点点头说:“算你有见识。你俩是干啥的?”
金把头蹲下身子,拿着一把刀在高云虎眼前比画。福庆忙说:“这是我的刀,我是杀猪的!”金把头笑了笑说:“不杀人就行。”说着割断了高云虎身上的绳子。另一个打手也拔出刀,割断了福庆身上的绳子。高云虎和福庆相互搀扶着站起来。
福庆恨恨地盯着金把头,金把头说:“少拿眼珠子横愣我,你就是长个老虎眼也不好使!给你俩交个底吧,到了这儿,就是到了福窝了。这水里,这岸边,金子一抓一大把,背朝天,头拱地,汗珠子摔八瓣,干他个三年五载,金光闪闪出山沟!金戒指金项链,满口金牙晃瞎了眼,盖房子娶媳妇生崽子,享福享到天上去……”
福庆瞪着金把头说:“你少跟我扯没用的,我不干!”金把头威胁道:“话还没说完呢,急啥!腿长在你身上,你可以不干,可以走,就怕你有走出去的腿,没有走出去的命啊。”
福庆试探地问:“意思是你不让我们走呗?”金把头得意地说:“不是我不让,是带你们来的人不让。前几天有一群不知好歹的跑了,忙活半天一个都没跑出去不说,有命回来的多少都掉了点零碎。懂我的意思吧?”
高云虎拦住福庆,说:“我们懂,我们懂。这世道,能吃口饱饭比啥都强,我俩留下了。”金把头满意地说:“这就对了嘛,先给他俩弄口吃的,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嘛。”
在金沟的地窨子里,高云虎和福庆坐在炕上,吃着干粮喝着汤。福庆愧疚地说:“云虎,都怪我,一时大意,中了人家的套!”高云虎安慰说:“我不也吃了嘛。”福庆说:“那也是我先吃的。”高云虎劝道:“还好,咱俩没落到小鬼子手里,这也算万幸啊。”
福庆沉默片刻说:“云虎,这地儿不能待,咱俩得跑哇!”高云虎为难地说:“往哪儿跑?外面全是山匪,跑了就可能带走金子,山匪能答应吗?”
福庆摊着手说:“可咱们身上没金子呀。”高云虎自信地说:“但能挖金子!”福庆说:“那就窝这儿啦?不去八棵松了?”高云虎说:“要去也得有命去呀。”福庆听罢不言语了。高云虎又说:“先摸摸底再说吧。”福庆长叹一口气,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金沟的早晨来得早。天刚蒙蒙亮,金把头就敲着锣唱开了:“大红的日头照腚沟,梦里的娘儿们白了头。关东山里有财宝,就看起得早不起早……”
地窨子里,金夫们正在熟睡。两个打手抡着木棒敲打着大通铺,对金夫们喊道:“都给我起来,快点!快点!”金夫们纷纷爬起来,急忙穿衣服。忙乱中,一个金夫问:“我裤子呢?”打手抡起木棒喊道:“没裤子就光腚!快出去!”
高云虎和福庆在井坑里干活,福庆把铁镐一扔,气愤地说:“这得干到啥年月啊!”高云虎拄着铁锹站在一旁,劝道:“急有啥用,你得憋住了。”福庆生气地说:“都快憋爆炸了!小鬼子欺负咱,他们还欺负咱,咱成受气包了!不行,咱得走!”
高云虎说:“我观察了一下,这里三面是山,一面是水,就咱俩,想活着走出去,不太可能。”福庆不服气地说:“那也得试试呀。”高云虎说:“拿命试?”福庆瞪着眼睛说:“总比在这儿窝着强!”
这时,打手走了过来,狠狠地喝道:“还唠上嗑儿了,吃饱了撑的!赶紧干活!”福庆盯着打手,打手凶狠地说:“瞅啥呀,再瞅把你眼珠子抠出来!”高云虎拽了福庆一把,福庆捡起铁镐,两人又干起活来。
七
老山东和田小贵互相搀扶着前行。田小贵有些灰心地说:“叔,咱俩别走了,走也是白走,白费力气。”他呜呜哭起来,不停地抹着眼泪:“叔,我还没找媳妇呢,我不想死!”老山东厉声道:“净说丧气话!有树皮草根子咱就饿不死,不死就有盼头。”
田小贵无精打采地说:“可吃那东西不长力气头哇,碰上大兽咋办?”老山东说:“不是它吃咱,就是咱吃它呗。”田小贵敬佩地说:“叔,你这心是真大呀。”老山东笑着说:“没这副宽心肠,活不到今天。”
突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有人影晃动,老山东和田小贵赶紧蹲下身,躲了起来。待人群跑过,老山东站起身,朝人群奔跑的方向看去。田小贵紧张地问:“鬼子又追来啦?”老山东没吭声。
一阵争吵声传来。两帮人剑拔弩张,一副要干仗的架势。两帮的头儿站在人群前面,一个把头模样的大个子男人说:“老山神,咱们可都说好了,这座山一分为二,各刨各的食儿,各长各的膘儿,这话没错吧?”
老山神六十开外,满脸的沧桑却掩盖不住矍铄的精神,铿锵有力地回复道:“林大个子,你说得不假!可这根参长在了分界处,又是我们先开眼儿(发现人参)的,棒槌锁(两头拴着铜钱的红线绳)都拴上了,那它就是我们的,也没错吧?”
林大个子蛮横地说:“谁说这是界?这是我们的地盘!”老山神皱着眉说:“也不是一条线画出来的,咋能说是你的地盘?”林大个子瞪着眼说:“我说是就是!”老山神强压火气说:“你这么说话就是不讲理了。”林大个子拍着胸脯说:“那又能咋样?还想伸伸手吗?”
老山神指着林大个子,说:“不要仗着人多,就横着膀子晃,山神爷爷见不得这个!”林大个子冲过来说:“废话少说,兄弟们,抬参!”老山神大声吼道:“你敢!”林大个子说:“那就试试看!”说着一挥手,林家参帮众人拥了上来。老山神的人也拥了上来……
田小贵望着混战的众人,兴奋地说:“咱们这是碰上采参的了,太好了,叔,咱们能出去了!”老山东说:“小贵,你在这儿等我。”说罢朝参帮众人走去。
两伙参帮的人正打斗着,林大个子和老山神斗在一处。林大个子铁锤般的拳头砸在老山神的太阳穴上,老山神被打倒在地,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林大个子骑在老山神身上,继续朝老山神挥拳。老山神护头的双臂渐渐垂落,两腿挣扎着,毫无还击之力。老山东连忙上前,一把抓住林大个子的手腕说:“好了,别打了!”林大个子甩开老山东,继续挥拳。老山东急了,一使劲把林大个子推了个趔趄。林大个子迟愣片刻说:“敢跟爷动手,你是活腻歪了!”
老山东边后退边说:“兄弟,你听我说句话……”未等老山东把话说完,林大个子已如黑熊般朝老山东扑来,老山东便不再后退,就势一把将林大个子摔倒在地。
恼羞成怒的林大个子挣扎着爬起身,抽出一把尖刀刺向老山东。老山东躲闪着尖刀,抓住林大个子的手腕。二人正僵持着,一个林家参帮的人抡着索宝棍朝老山东冲过来。田小贵见状赶紧跑了过来,从后面勒住那人的脖子,将他撂倒在地。几个林家参帮的人见状,包抄过来,围住了田小贵。
这时,林大个子突然高声喊道:“别打了!都给我住手!”田小贵、老山神等人朝林大个子看去。老山东一手勒住林大个子的脖子,一手反握着尖刀,刀尖正顶在林大个子的胸口上。林大个子被带得踉跄后退,眼睛里满是惊恐。
老山东看着参帮众人,威严地说:“我听明白了,你们是为一根参动的手。可这参再金贵,也没命金贵,为了参搭上命,不值当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当中间人,给你们评评理,你们看行不?”
老山东、田小贵、老山神、林大个子以及参帮众人聚在一棵树下,树下有一棵四品叶的人参格外引人注目。老山东看着人参说:“你们说画好了分界线,可这线确实没画清楚,所以说这棵参到底在谁那边,就是包青天来了也判不明白。”
林大个子没吭声。老山神身旁的二宝子趁机说:“那就谁先开眼儿归谁,是我们先开眼儿的!”林大个子不服地说:“我还说我先呢!”二宝子说:“可你没拴棒槌锁呀!”林大个子狡辩道:“我以为这是我地界里的参,就没急着拴。”田小贵插嘴道:“要不一家分一半吧?”林大个子不屑地说:“你当这是猪肉半子呀,分了就不值钱了!”
老山东想了想说:“我看这样吧,这参是四品叶的,从中间画线,一家两品,然后抬参,参须子往哪边长得多,这参就归谁。你们看这样行吗?”听老山东这么说,老山神点点头说:“我看行。”林大个子也痛快地说:“妥了!”
商量妥了,老山神和林大个子一起抬参。他们先用快当剪子剪断周围的树枝,又用快当签子拨除泥土,然后沿着芦头慢慢挖着。老山东、田小贵以及参帮众人在一旁围观。
人参抬出来了,根茎长向老山神一边。老山神看着林大个子,很有把握地说:“还用挖吗?”林大个子沉默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指着老山东说:“我看你俩就是一伙的,绑一块儿出来唱大戏!”老山东脸一沉说:“兄弟,你这是不想认账啦?”
林大个子满脸怒气地盯着老山东,老山东抬头看看天说:“大亮的天,山神爷爷可睁着眼呢,你要是叫他老人家眼寒了,那往后这林子可就没个钻了!”林大个子转脸看着林家参帮众人,众人都沉默不语。林大个子故作大方地说:“不就一根参吗?让给你们了,走!”说完带着参帮众人走了。
林家参帮走远,老山神感激地看着老山东说:“这位兄弟,多谢了。”老山东笑着说:“老哥哥,你把我给忘了吗?”听老山东这么说,老山神愣住了。老山东说:“老哥哥,快没力气说话了,先给口吃的吧。”
老山东和田小贵在老山神的帐篷里吃着干粮,喝着水。老山神坐在一旁,看着两人说:“我说咋瞅着这么眼熟呢,兄弟,你咋造成这副模样啦?”老山东苦笑着说:“一言难尽,说来话长啊。”老山神攥着老山东的手,亲热地说:“长怕啥,垫饱肚子,咱哥儿俩慢慢唠。”
夜幕笼罩着山林,山林间不时传来各种野兽的叫声,让人感到惊悚紧张。帐篷里,田小贵躺在一旁早就睡着了,老山东和老山神坐在草垫子上边喝酒边唠嗑儿。
老山东说:“……就这样,跑来跑去,咱哥儿俩撞上了。”老山神叹了口气说:“这仗打得太惨了,可是苦了你们了。”老山东坚定地说:“再苦也得打,非把小鬼子打跑不可!老哥哥,我信得过你,才把我的事全说了,可别的人……”老山神坦诚地说:“天知地知山神爷知,我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啥也没听见。”听了老山神的话,老山东笑了。
老山神感激地说:“兄弟,今儿个要不是你及时赶来,我能不能坐在这儿都两说了,我得敬你!”说着举起酒葫芦喝了一口酒,又把酒葫芦递给老山东。老山东接过来,喝了一大口酒说:“这话说得,当年要不是你,我早都烂在土里了。”
老山神开玩笑说:“这么说来,咱俩是一还一报,扯平了呗?”老山东笑着说:“我又喝了你的酒,吃了你的干粮。”老山神说:“你还帮我护了一根参呢。”说到高兴处,二人都笑了。
老山东有些伤感地说:“老哥哥,咱俩可是有年头儿没见着了。”老山神掐着指头说:“我算算哪,小六年了。”老山东点点头说:“当时我让小鬼子追得满山跑,后来一头钻你家去了,你把我藏进苞米垛子里。”
老山神感慨地说:“一提这事我都后怕。那小鬼子来了,是屋里屋外好一顿搜,还拿刺刀朝苞米垛子一顿扎,当时我都吓死了!”
老山东笑着说:“多亏你家苞米垛子厚实,没扎透。”老山神说:“那是你命大。”老山东说:“当时我受了那么重的伤,就算命再大,你要是不救我,我也活不成。为了给我补身子,你掏出了压箱底的宝贝参。就是到现在,我还能咂摸出那股子土腥味来。”
老山神叹口气说:“一晃这么多年了,日子是真不扛混哪。”老山东看着老山神说:“还好,没把命混丢。”老山神笑着说:“算了,不说了,咱哥儿俩能见着,这就是大喜事,喝酒。”老山东喝了一口酒,把酒葫芦递给老山神。
老山神严肃地说:“兄弟,你们想走出坨子盆,得我给你们领路。可我带着一帮弟兄,大家都指望抬点宝贝回家过日子呢,我不能扔下他们不管哪。”老山东说:“老哥哥,你给我画个道儿就行。”老山神摇着头说:“那你也不一定能走出去,一脚踩歪了,我就是把你送进鬼门关了呀!”老山东不再言语。
老山神看着老山东说:“要不先跟我干吧,不白干,等抬了大参,卖了钱,也有你俩的份儿。出门在外,干啥都得有本钱。”老山东想了想,朝老山神点点头。
挖参是件很神秘的事。按老行规,老山东和田小贵与老山神及参帮众人站在一棵大树近前,大树的树干被削掉了一片树皮,树干上用黑木炭画着一个山神头像,下边摆着各种供品。
老山神高声唱着:“家住莱阳本姓孙,翻山过海来挖参。路上丢了好兄弟,找不到兄弟不甘心。三天吃个蝲蝲蛄,你说伤心不伤心?家里有人来找我,顺着古河往上寻。再有入山迷路者,我当作为引路神。”
老山神唱罢,老山东、田小贵以及参帮众人也跟着高声唱。众人唱过,老山神又高声地唱道:“宝贝藏险处,富贵拿命求。山里有贪眼,山外有刀枪。人心穿一串,护宝一条心。杀人能见血,沾血必有报!”老山东、田小贵以及参帮众人跟着唱道:“上了一条船,就是亲兄弟。活着喝大酒,死了也分财!”
老山神告诉老山东和田小贵,用索宝棍敲击树干,称为“叫棍儿”。山林大,不大一会儿,众人都隔得远了,为了传递消息,就得叫棍儿。参帮帮众听到把头的叫棍儿,就得回敲一声,既通报各自的位置,又告诉把头自己很安全。
在老山神的参帮里,大家是分组找参。老山神带着老山东、田小贵提着索宝棍在树丛间边走边四处张望。田小贵面露难色,感慨地说:“咱们都转悠半天了,这参娃娃还真不好找呢。”老山神说:“睁眼就有的东西,不值钱。”
老山东问:“老哥哥,您这在山里干一辈子了,打算啥时候收手哇?”老山神说:“有好日子过,谁愿意出来遭这罪呀?这大山一层摞一层,麻达山了就是白骨一堆。林子里大兽横行,一个个饿得鬼哭狼嚎,让它们盯上了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千难万难挖根参,一群贼眼就跟上来了,好容易九死一生把参带到松林镇,那里还有更蹊跷的事候着呢。说到底,能出手是运气,让人抢了,就只能认倒霉。稍有不慎,参没了不说,命都得搭进去!还有这世道,日本人横行霸道,咱中国人啥时候才能赶跑他们,过上好日子呀?”
老山东很有信心地说:“老哥哥,你多保重,那一天定会来的。”老山神点着头说:“我信你,咱们都好好活着,等到那一天。”说罢用索宝棍敲了一下树干。不一会儿,周围纷纷传来回敲的声音。
八
汤德远拄着一根棍子,一瘸一拐地在林子里行走。他环顾四周,看见树丛里一片红艳艳的刺莓果。他走到刺莓树前,撸下刺莓果就往嘴里塞,红色的汁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
汤德远走到水边,清洗腿上的伤口,嘴里还嚼着治伤的树叶。他把嚼碎的树叶敷在腿上,重新包扎好伤口。他撩起水洗了一把脸,又掏出水袋,灌满了水,拄着棍子继续往前走。
秋夜的山林已失去了往日的茂密景象,变得疏朗空旷,视野自然开阔了许多。困极了的汤德远坐在树下迷迷瞪瞪睡着了。不一会儿,他隐约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猛地睁开眼睛,只见不远处有一双绿眼正盯着自己,汤德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扑倒在地,他随即翻身和狼搏斗起来。
汤德远的双手死死锁住狼的脖子,想把狼活活勒死。过了好一阵子,狼慢慢垂下了头,汤德远这才松开手,躺在地上剧烈地喘着气。缓了一会儿后,饿急眼的汤德远用刀割下狼肉,一口一口地吃着,他脑袋里也盘算着,不知道接下来的命运会是怎样。
汤德远扛着一条渗血的狼腿,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前面林子不远处,随着一阵枝叶乱颤,一头熊钻了出来。汤德远吓得一愣,连忙把狼腿朝熊扔去。趁熊嗅着狼腿,他悄悄往后退。可没退多远,熊突然朝汤德远扑来。他紧紧地握着手里的刀,紧张地看着那头熊。
这时,一声呼哨传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猎人走了过来。汤德远看着老猎人,老猎人也打量着汤德远。老猎人捡起那只狼腿说:“见面分一半,不亏你,吃熟的!”汤德远木木地点点头。
老猎人把汤德远带到他的地窨子旁,娴熟地架起火,把狼腿架到火堆上烤。二人坐在火堆旁,那头熊就趴在不远处。老猎人发现,汤德远始终用警觉的目光向周围张望,就对汤德远说:“深山老林的,鬼都不爱来。”没等汤德远说话,老猎人看着汤德远腿上的伤,问:“腿咋啦?”汤德远说:“让狼叨了一口,没啥事,快好了。”
老猎人递过刀子,指了指烤熟的狼肉:“肉熟了,吃吧。”汤德远说:“一起吃吧!”老猎人苦笑着说:“你也没说让我吃呀。”汤德远被老猎人逗笑了。老猎人看着汤德远说:“拿命拼来的吃喝,金贵呀。”汤德远割了一块狼肉,递给老猎人。老猎人吃着肉,敬佩地说:“徒手杀狼,你是个狠人哪。”汤德远淡淡地说:“估摸这狼是饿没劲儿了。”
老猎人瞄了一眼熊说:“能在那家伙面前腿不打弯儿的人,不多。”汤德远忙解释说:“那是你来得及时,我差点儿就瘫地上了。”老猎人盯着汤德远说:“我在这大山里蹚了大半辈子了,虎胆、熊胆、狼胆、狍子胆、兔子胆,见得多了,你有多大胆,我瞅得清楚。”
汤德远沉默片刻,岔开话题问:“老人家,打听个事,松林镇离这儿有多远?”老猎人看着远处说:“钻林子,腿脚利索的话,十天半月吧。”老猎人又说:“你要是不急,可以等等我,等攒够了兽皮子,去松林镇出手,咱俩可以搭伴走。”
汤德远犹豫了一下说:“我等不了太久。”老猎人说:“那你只能自个儿走了,林子里豺狼虎豹,盼着你能闯过去。”汤德远点点头,没说话。老猎人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条狼腿你留着慢慢吃吧。”说完站起身,走了。汤德远一个人默默地吃着狼肉,心里盘算着去松林镇的路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