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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流逝,一切都在改变。没有什么能长久,岩石不行,快乐也不行。“你知道吗?现在已经是Ls=170度了。”某天晚上菲莉丝说,“我们是不是在Ls=7度的时候着陆的?”
这意味着大家已经在火星上待了半个火星年了。菲莉丝用的是行星科学家设计的火星历,在远征队里这套历法比地球历法更常用。火星的一年有669个火星日,为了能明确得知今天是哪一天,就要采用Ls历法系统。这套系统的运行方式为:在火星北半球春分这一天,将太阳和火星之间的连线角度设为0度,然后把一年分成360度,于是对于北半球而言,Ls在0~90度是春天,90~180度是夏天,180~270度是秋天,270~360度(或者说又回到了0度)是冬天。
但由于火星轨道的离心率,这种简单的状况又被复杂化了。相对于地球标准而言,火星轨道离心率极大,火星在近日点和远日点与太阳的距离相差约4300万千米,在近日点比远日点可以多获得45%的阳光。这种波动使得南北半球的季节非常不平均。近日点发生在每年的Ls=250度的时候,此时是南半球的晚春,因此南半球的春夏季比北半球的春夏季热得多,最高温度可以相差30摄氏度。南半球的秋冬季时,由于火星实际上在接近远日点,因此也会比北半球冷上许多,这也导致南极极冠大部分都是二氧化碳干冰,而北极极冠则大部分是水冰。
因此,南半球的气候较为极端,北半球则比较温和。轨道离心率还造成了一个值得一提的后果:火星在接近太阳时运行得更快,因此近日点的季节比远日点的季节更短一些。比如,北半球的秋季只有143天,而春季有194天。春季比秋季多了51天!有人认为单凭这一点就该在北半球定居。
总之,大家现在在北半球,夏天已经快过去了。白昼每天都在一点点变短,人们的工作还在继续。基地附近的区域变得乱糟糟的,车辙纵横交错。大家铺设了一条通往切尔诺贝利的水泥路,基地本身也变大了好多,从房车集中地向地平线各个方向扩散:向东是炼金术士的工厂区和通往切尔诺贝利的路,向北是永久定居点,向西是仓库区和农场,向南是生物医学中心。
***
终于,每个人都搬进了永久定居点的房屋里。和在房车集中地时相比,在这里夜间会议更简短也更有规律。娜蒂娅不再忙于帮助各个团队解决问题。有些人她好长时间才会见到一次。地质勘探团队一直待在实验室里——菲莉丝未来的小组成员,甚至包括安。有一天晚上,安跳到娜蒂娅旁边的自己床上,邀请娜蒂娅一起去探索赫柏斯深谷,大约在西南方向130千米的地方。很显然,安想给她展示一些基地之外的东西,但娜蒂娅婉拒了。“我有太多活儿要干了,你知道的。”她看到安眼中的失望,补了一句,“下次吧。”
于是娜蒂娅又回到了之前的工作中,装修居室内部,还有一边侧翼的外部。阿卡狄建议可以先建一排房子,再建三排,围成一个正方形。娜蒂娅打算采纳这个建议。阿卡狄指出,这样排列后,正方形围出的中间区域也可以用房顶覆盖住。“那些镁做的大梁可以在这里派上用场。”娜蒂娅说,“如果我们能造出更坚固的玻璃板的话……”
他们已经建成了正方形两条边上的房屋,总共12间居室。这时候安和她的团队从赫柏斯深谷返回了。当晚,大家聚在一起观看他们拍摄的录像。屏幕上探险队的火星车正驶过遍布岩石的平原,这时画面前方突然出现一条裂缝,横跨整个画面,就好像他们正在接近世界的尽头。1米来高的奇怪的小峭壁挡住了火星车,一位探险队员走出火星车,画面跳转到固定在他头盔上的摄像头那边。
很突兀地,画面直接从悬崖边缘开始展示180度全景。这个峡谷远远大过恒河坑链的那一串沉陷坑,给人带来巨大的视觉冲击,一时超出所能承受的范围。峡谷远处的崖壁在远远的地平线处将将能看到。其实四下张望可以将崖壁尽收眼底,因为赫柏斯深谷是一个几近封闭的峡谷,是一处200千米长、100千米宽的椭圆形凹陷区域。安的团队在下午时来到了北侧边缘,东侧弯曲的崖壁在夕阳的照射下清晰可见,西侧的崖壁则只是一团黑暗的阴影。峡谷的底部几乎是平的,中央有个凹陷。“如果你能在峡谷上浮起一个拱顶,”安说,“那你会得到一片非常不错的封闭谷地。”
“那可得是个魔法拱顶才行,安。”赛克斯说,“得有大约10000平方千米。”
“嗯,但这会成为很不错的世外桃源。而且这样一来我们就不用破坏这颗行星的其他地方了。”
“拱顶的重量会把峡谷的崖壁压塌的。”
“所以我才说要把拱顶浮起来。”
赛克斯摇了摇头。
“这和你说的太空电梯一样离谱。”
“我真想在你拍摄这个视频的位置盖个房子住进去。”娜蒂娅打断道,“景色太棒了!”
“等你在塔尔西斯突出部其中一座火山上起过床之后再说吧,”安怒气冲冲地说,“那景色才叫壮观呢。”
类似这样的小争吵最近常常发生。这让娜蒂娅回想起在
战神号
上最后几个月并不愉快的时光。阿卡狄曾和他的团队从火卫一上发来了视频,并配有他的评论:“斯蒂克尼陨石
几乎将火卫一撞得四分五裂,而且它是球粒陨石,含水量约20%。在冲击中水分受热蒸发,注入地缝中,凝固后形成了冰脉。”这真是令人激动的发现,然而却引发了两位顶级地质学家安和菲莉丝之间的争吵,她们争论这到底是不是火卫一地层中的冰的真正成因。菲莉丝甚至建议把水从火卫一上运送下来,然而即使储备的水资源已经快见底了,对供水量的需求日益上升,这也是非常不靠谱的建议。切尔诺贝利核电站要使用大量的水,农业团队要在生态圈里建设一片沼泽,娜蒂娅想在其中一间拱顶房屋内修建游泳中心,包括一个到大腿深的游泳池、三个按摩浴缸和一间桑拿房。每天晚上都有人询问娜蒂娅游泳中心进展如何,因为大家都受够了用海绵擦洗身体,还完全擦不干净灰尘,而且水总是冷的。大家都想泡澡,在古老的水生的海豚一样的脑子里,在大脑深层,原始而疯狂的欲望促使他们想要返回水中。
总之,他们需要更多的水。但地层扫描仪没有发现地下有含冰、含水层的迹象,安觉得这一片区域可能根本没有水。于是人们不得不继续依赖空气采集机,或者继续挖掘表岩屑并运送到土壤水分蒸馏机中。但娜蒂娅不想过度使用蒸馏机,因为蒸馏机是法国、匈牙利、中国联合制造的,如果用得太狠肯定会出问题。
但这就是火星上的生活。这里非常干燥。 别无选择 。
“总是有选择的。”菲莉丝回复道,这就是为什么她建议把火卫一的冰通过着陆飞船运送到火星上。但安觉得这主意太过离谱,会浪费很多能源。于是她俩再次争吵起来。
***
二人的争吵令娜蒂娅十分不爽,因为她本来心情非常好。她不明白有什么好吵的,而且别人没有和她一样的想法也令她很苦恼。为什么群体之间的氛围这么变化无常?大家身处火星,这里的每个季节都是地球的2倍长,每一天都多出近40分钟,为什么大家不能放轻松些呢?娜蒂娅感觉尽管她忙个不停,但总还是有时间做事的。每天多出来的39分30秒显然是这种感觉的最重要的原因。人类的昼夜节律和生物钟是经过数百万年的进化才逐渐形成的,而现在突然多出了几十分钟,日复一日,夜复一夜,肯定会产生影响。娜蒂娅非常确定,虽然每天都在忙碌工作,每晚都筋疲力尽、倒头就睡,但醒来时她总感觉休息得很充分。数字时钟在午夜时分12:00:00时骤然冻结,不再前进,未标记的时间一秒、一秒、一秒地流逝,有时候感觉真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然后数字突然跳到12:00:01,时间恢复流逝。总之,火星上的时间流逝真的很特别。娜蒂娅经常在睡梦中度过这段冻结的时间,大部分人也是如此。但如果博子没有睡的话,她会在时间冻结时吟唱一段歌曲。她和农业团队以及其他许多人一起,每周六晚上都聚会,在时间冻结中一起吟唱那段旋律——歌词是日语,娜蒂娅一直不明白歌词的内容,但她有时会跟着一起哼唱,坐在那里欣赏着拱顶房屋,享受和朋友们一起度过的时光。
某个周六晚上,当她坐在那里昏昏欲睡时,玛雅走过来靠在她肩膀上和她搭话。玛雅的脸庞非常精致,总是打扮得很得体,即使穿着所有人每天都穿的连体衣,也依然显得很 优雅 。不过她此刻看上去有点心烦意乱。“娜蒂娅,求你帮我个忙,求你了。”
“怎么了?”
“我需要你帮我给弗兰克传个话。”
“你为什么不自己说?”
“我不能让约翰看见我在和弗兰克说话!我必须告诉他一个消息,求你了,娜德札达·弗兰切,你是我唯一能求助的人了。”
娜蒂娅皱了皱鼻子,不太乐意。
“ 求你了,拜托。 ”
比起和玛雅交谈,娜蒂娅真的更想和安、萨曼莎或是阿卡狄聊天。要是阿卡狄能从火卫一上下到火星来该多好啊!
但玛雅是她的朋友,而且她无法对玛雅绝望的神情视而不见。
“你要跟他说什么?”
“告诉他我今晚会在储物区和他见面。”玛雅非常迫切地说,“午夜见面,好好谈谈。”
娜蒂娅长叹了一声。不久后她找到弗兰克,传达了这个消息。弗兰克点了点头,没有直视她。弗兰克的脸色尴尬,表情阴森,还有点不爽。
几天后,娜蒂娅和玛雅一起在最后一间需要加压的房屋里打扫石砖地板。娜蒂娅难以克制自己的好奇心,打破了对此种话题一贯的沉默,询问玛雅到底怎么回事。“唉,就是约翰和弗兰克之间的关系。”玛雅抱怨道,“他俩总是互相竞争,剑拔弩张。他们亲如兄弟,但又相互嫉妒。约翰先登上了火星,又得到许可再次来到这里,弗兰克觉得这不公平。弗兰克在华盛顿做了好多工作才筹集到足够的资金建设火星定居点,他觉得约翰侵占了他的劳动成果。至于现在,唉!约翰和我处得不错,我喜欢他,和他在一起挺轻松的。轻松,但可能有点……我说不上来,也不能说是无聊吧,但没有激情。他喜欢四处游荡,和农业团队混在一起。他就是不太爱说话!而弗兰克呢,我俩可以聊到地老天荒。也许我们其实是在争论不休,但至少我们在沟通!而且你知道的,我们刚开始在 战神号 上有过一段短暂的关系,后来没有成,但他总觉得我们本可以处下去的。”
“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娜蒂娅嘟囔了一句。
“于是他不停地跟我讲,让我和约翰分手,和他复合。约翰怀疑他要横刀夺爱,结果他们之间互相嫉妒。我只好居中调停,让他们不要针锋相对。就是这样。”
娜蒂娅决定坚持自己的原则,以后再也不询问这件事了。但现在她已经被卷入其中了。玛雅不断来找她,让她帮忙给弗兰克传话。“我不是个传话筒!”娜蒂娅抗议道,但她还是照做了。有一两次她给弗兰克传话时,和弗兰克聊了很长时间,话题当然是围绕着玛雅:她是个怎样的人,她的行为方式背后的原因。“听我说,”娜蒂娅对他说,“我没法代表玛雅。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做出这些事,你必须自己去问她。但我可以告诉你,她深受旧时代的莫斯科苏联文化的影响,她的母亲和祖母都上了大学。男人对于玛雅的祖母而言都是敌人,对她的母亲也是如此,这就是个 俄罗斯套娃 。玛雅的母亲曾经对她说:‘女人是根,而男人只是树叶。’那是一种充满了怀疑、操控和恐惧的氛围。玛雅正是出身于此。与此同时,我们还有一种 亲密无间 的传统。在这种亲密的友谊中,你能了解到你朋友生活中的每个细枝末节,你们在某种意义上侵入彼此的生活。当然这种关系不可能持续,早晚要终结,而大多数时候都不会有好结局。”
弗兰克边听这段描述边点头,对其中的某些观点表示认同。娜蒂娅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就是当友谊走向爱情时会发生的事,爱情只会放大彼此之间的矛盾,特别是当爱情的内部深藏着恐惧的时候。”
弗兰克——人高马大,皮肤黝黑,帅气十足,身强力壮,精力充沛,还是一位美国政治家,如今却被困在一个神神道道的俄罗斯美人的股掌之间。他礼貌地点点头对她表示感谢,看上去非常沮丧。这完全可以理解。
***
娜蒂娅努力无视这一切。但是生活中另外的部分也出现了状况。弗拉德之前从未限制过大家一天花多少时间在户外,但他现在说:“我们必须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山脚下的房屋内,必须多做点实验。户外工作必须限制在太阳角度比较低的清晨和黄昏,各控制在1小时内。”
“让我一整天都待在室内,我肯定受不了。”安说,其他人也纷纷附议。
“我们有很多工作要在户外完成。”弗兰克指出。
“大部分户外工作都可以远程操作,”弗拉德说,“而且也应该这么做。我们现在就相当于暴露在一个核爆炸现场10千米内——”
“那又怎样?”安说,“战士们必须——”
“每半年就暴露一次。”弗拉德把话补充完,盯着她,“所以你会这么做吗?”
即使是安也无话可说。这里没有臭氧层,没有磁场,人们在这里受到的辐射量几乎和在行星间穿梭时一样糟糕,大约每年10雷姆。
于是弗兰克和玛雅命令大家更谨慎地安排户外活动。山脚下还有一大堆的室内工作:要完成最后一排的房屋建设,可能还要在拱顶房屋的地板下挖出几间地窖,这样可以有更多空间来躲避辐射。很多台拖拉机都装有支持从室内基站远程操控的设备,它们内置的决策算法可以处理细节问题,操作员只需要监控屏幕即可,所以在室内远程操控一切是可行的。但没有人喜欢这样的生活,甚至连大部分时间都愿意在室内工作的赛克斯·罗索尔也有些困惑不安。在晚上,好多人开始争论要不要立即执行火星地球化项目,这个极具争议的话题再次成了热点。
“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弗兰克尖锐地说,“要联合国来做决定。而且这是个长期计划,至少要花几世纪的时间。不要浪费时间讨论这个了!”
安说:“你说得对,但我也不想把大好时光浪费在洞穴里。我们应该按照我们想要的方式生活。我们都很老了,没必要太担心辐射了。”
于是争论再次展开了。无休无止的争论让娜蒂娅感觉自己好像从身处的这颗美好的岩石星球上飘浮起来,回到了 战神号 上紧张而失重的生活。人们针锋相对、怨气冲天、据理力争,直到终于厌倦或疲倦了才去睡觉。后来只要争论一开始,娜蒂娅就立刻离开房间,去找博子聊一些脚踏实地的事情。但是这些争论真的很难避免,她也很难不去思考这些问题。
某天晚上,玛雅哭着来找她。永久定居点有房间可以进行私人谈话,于是娜蒂娅和玛雅一起走到了联排拱顶房屋的东北角,这里的房屋还在进行室内装修。两人并肩坐在一起,娜蒂娅颤抖着倾听玛雅的话,偶尔将手臂绕过她的肩膀给她一个拥抱。“听我说,”娜蒂娅听她讲了一会儿之后说,“你为什么不干脆决定呢?总不能让他们两个因为你一直水火不容吧?”
“我已经决定了!我爱的是约翰,一直都是约翰。但现在他看见我和弗兰克在一起,以为我背叛了他。他可真是小肚鸡肠!他们就像是亲兄弟一样,各个方面都要互相竞争,而这次的竞争就是个错误!”
娜蒂娅抵抗住了诱惑,没有询问细节。其实她根本不想听,但她还是坐在这里听着。
这时候,约翰出现在她们面前。娜蒂娅站起身打算离开,而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听我说,”他对玛雅说,“对不起,但我真的忍不住。一切都结束了。”
“没有结束。”玛雅说,她立刻冷静下来了,“我爱你。”
约翰的笑容中带着一丝遗憾。“对,我也爱你。但我想要一切都变得简单些。”
“挺简单的!”
“不,不是的。我是说,你可以同时和多个人坠入爱河。这种情况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这很自然。但你只能对一个人忠诚。我想……我想要彼此忠诚的关系。我忠于对方,对方也忠于我。这很简单,但……”
他摇了摇头,没找到合适的词。他走回东侧的那排房屋,在一扇门后消失了。
“美国佬。”玛雅恶狠狠地说,“幼稚到家了!”接着她站起身,追了过去。
但很快玛雅就回来了。约翰躲进了客厅里的一群人中间,不愿离开。“我累了。”娜蒂娅说,但玛雅根本不听,她变得越来越不安。她们俩又聊了1个小时,翻来覆去地聊。最终娜蒂娅同意去找约翰,请他来和玛雅把话说清楚。娜蒂娅忧伤地走过一间间房屋,无视砖墙上彩色的尼龙壁挂。她简直就是个没人会注意到的传话筒。他们就不能让机器人来当传话筒吗?她找到约翰,约翰为之前无视她而向她道歉:“我刚刚很生气,对不起。我想着反正你最后也会听说这一切。”
娜蒂娅耸了耸肩。“没关系。但是听我说,你必须和她谈谈。这就是和玛雅相处的方式。要一直、一直、一直聊。如果你们约定好要开展一段关系,那你们要一路谈到关系确立,再一路谈到关系终结。相信我,如果你不想最终狼狈不堪的话,照我说的做。”
这话他听进去了。他清醒过来,去找玛雅了。娜蒂娅上床睡觉了。
***
第二天,娜蒂娅在一条地基坑的沟壑里工作到很晚。这是她当天的第三项工作,在进行第二项工作时她遇到了麻烦,当时萨曼莎打算用推土机的推土刀运一批土。她在驾驶推土机转弯时不慎让推土机前端朝下翻倒在地。连接推土刀的轴承戳出外壳,液压液洒了一地,甚至还没来得及在地上摊开就被冻住了。她们不得不在拖拉机后侧气动部分的底部架设千斤顶,将整个推土刀部件卸下来,再利用千斤顶把推土机降下来。每一步操作都痛苦至极。
这项工作刚完成,娜蒂娅又被叫去帮助操作一台山特维克
钻孔机。这台钻孔机被用来在大岩石上进行套管钻孔,以便铺设一条从炼金术士的工厂连到永久定居点的水管。风动凿岩机的钻头显然被完全冻住了,就如同大部分没入树干的箭矢一般。娜蒂娅站在一边低头看向机身。“怎样才能在不破坏机器的前提下把钻头拿出来呢?”斯宾塞问。
“打碎岩体。”娜蒂娅疲倦地说。她走到远处,开来一辆拖拉机,拖拉机后面连着一台反铲挖掘机。她把拖拉机开过来,用挖掘机挖到岩石顶部,然后下车将一个小型阿莱德液压凿岩机固定到反铲挖掘机上。她刚把器械架设在岩石顶,凿岩机突然抽动,甩出了钻头,连带着把岩石也向外拽。她的左手外侧被狠狠地甩向阿莱德凿岩机的底部。
她条件反射式地立刻抽回手,疼痛从胳膊迅速延伸到胸部,这半侧的身体火辣辣地疼,视野范围内一片空白。有喊叫声在耳边响起:“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她肯定发出了尖叫。“救命!”她声嘶力竭地叫道。她坐在那里,受伤的手仍被挤压在岩石和凿岩机之间。她用尽全力一脚踹上拖拉机的前轮,感觉到凿岩机将她的骨头压向岩石。她仰面瘫倒在地,终于抽出了手。疼痛剧烈,她感觉胃里一阵恶心,差点晕倒。她用没受伤的手撑住膝盖,看到自己受伤的手鲜血直流,手套被撕裂,小拇指已经不见了。她呻吟一声,弓起腰,蜷起手,将手指按在地面上,强忍这阵疼痛。手就快冻坏了,可仍血流不止……要多久?“快冻上啊,该死,快冻上!”她喊道。她摇摇头甩开眼泪,强迫自己盯着手看。鲜血淋漓,冒着热气。她猛力将手按在地面上,尽可能地在自己承受疼痛的范围内用最大的力道。很快就没那么疼了。很快她的手就会麻木,她必须小心不要让整只手都冻住!她很害怕,随时准备将手撤回到大腿上。这时人们终于赶到了,他们抬起她,她昏了过去。
***
这之后她落下了残疾。九指娜蒂娅,阿卡狄在电话里这么叫她。他给她发去叶夫图申科
的诗,内容是哀悼路易斯·阿姆斯特朗之死:“做你过去一直在做的事/继续演奏。”
“你怎么找到这首诗的?”娜蒂娅问他,“我无法想象你会读叶夫图申科的诗。”
“我当然会读他的作品了,他比麦戈纳格尔
强太多了!呃……其实我是在一本关于阿姆斯特朗的书里找到这首诗的。我听从你的建议,在工作时会听他的歌;最近,晚上也会读一些关于他的书。”
“我真希望你能下到这里来。”娜蒂娅说。
弗拉德完成了娜蒂娅的手术。他告诉她,一切都会没事的。“切口很干净。无名指有些受损,可能会变得像小指似的。不过无名指本来也没什么作用。最重要的两根手指还是会像之前一样强壮。”
每个人都来慰问她。不过她还是和阿卡狄聊的时间最长,在她独处的深夜,在火卫一从西方升起到在东方落下的4个半小时内。他几乎每晚都打来电话,后来越来越频繁。
很快她就可以下地四处走动了。她的手上打了石膏,但石膏非常薄。她外出去帮忙解决问题或是给出建议,寄希望于此来保持头脑运转。米歇尔·杜瓦完全没来找过她,她对此感觉很奇怪。心理医生不就是要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吗?她难以抑制自己的沮丧之情:她需要用双手来完成工作,她的工作需要亲自动手。石膏很碍事,她已经用自己工具箱里的剪刀剪掉了手腕附近的部分。但每次外出时,她都要把两只手和石膏放进一个盒子里,因此她能做的工作非常有限。这真的令人非常沮丧。
周六晚上,她坐进刚注满水的按摩浴缸里,时不时地抿一口质量很差的葡萄酒,环顾着周围的人。他们都穿着泳衣,要么在泳池里戏水,要么在浴缸里泡澡。她当然不是唯一受伤的人,在这么多个月的体力劳动中,大家或多或少都受过伤:几乎每个人都有冻疮,斑斑点点的黑色疮疤最终会脱落,露出粉色的新皮肤,在泳池的热水中丑陋而显眼。还有其他几个人也打着石膏,手部、腕部、手臂,甚至是腿部,全都是骨折或扭伤。实话实说,至今还没有人受到致命伤死去已经很幸运了。
这么多人,这么多具肉体,但没有一个属于她。大家对彼此都熟悉得像家人,她想。大家都是彼此的医生,同吃同睡,一起换衣服,一起泡澡。一群普通的人类,在他们占据的一成不变的世界里格外显眼。但大部分时间里,他们与其说是活力满满,不如说更多地安于现状。中年人的身体。娜蒂娅自己像是个圆滚滚的南瓜。她身材丰满、肌肉发达,是个身体很结实的矮个子女性,又方又圆。而且她单身。这些天来,她最亲密的朋友就是耳边的一个声音、屏幕上的一张脸。等他从火卫一下来的时候……唉,很难说。他在 战神号 上交过好多女朋友,珍妮特·布莱勒温为了和他在一起特地去了火卫一……
人们在泳池里较浅的地方再次开始争吵。又高又瘦的安正俯身对身材矮小、性格温和的赛克斯·罗索尔疾言厉色地说着什么。和往常一样,赛克斯似乎根本没在听。如果他不多加注意的话,某天她可能真的会动手。整个团队的氛围竟然能再次改变,这太奇怪了。而对团队的观感也在改变。她永远没法弥合矛盾。团队的本质就是个内部七零八落的东西,它有自己的生命,它和组成团队的每个人的性格完全不同。这肯定让作为心理医生的米歇尔几乎难以开展工作。不过大家对米歇尔的了解也非常有限,他是娜蒂娅见过的最安静、最低调的心理医生了。这毫无疑问是个优点,尤其是身处这群不相信心理医生的人中间。但她还是觉得,在事故发生之后他根本没来见她这一点很奇怪。
***
某天晚上,娜蒂娅离开餐厅,沿着正在挖掘的隧道散步。隧道将连通拱顶房屋和农场。在隧道尽头,她看见了玛雅和弗兰克,他们正在吵架。通过隧道传来的并非他们谈话的内容,而是他们的真情实感。弗兰克的脸因愤怒而扭曲,玛雅心烦意乱,转身背对着他,泪流满面。接着玛雅又转过身去对他大吼:“ 根本 不是这样!”然后没头没脑地跑向娜蒂娅的方向。她嘴角扭曲,弗兰克则满脸痛苦。玛雅看到娜蒂娅站在一边,但直接跑过了她身边。
娜蒂娅非常震惊。她转身走回居住区,走上镁质楼梯,进入2号房屋的客厅,打开电视收看从地球传来的24小时新闻节目。她平时基本不这么做。过了一会儿,她调低音量,盯着头顶的拱形房顶的砖块看。玛雅进来了,开始对娜蒂娅解释,她和弗兰克之间什么都没有,都是弗兰克自己瞎想;他不愿意放弃,即使他俩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什么;她只想要约翰,约翰和弗兰克现在闹得这么僵不是她的错,都是因为弗兰克不理智的欲望。这根本不是她的错,她却感觉很内疚,因为这两个人曾经是那么亲密的朋友,亲如手足。
娜蒂娅小心翼翼地表现出很耐心的样子听她讲,偶尔回一两句“嗯,嗯”“确实如此”之类的。后来玛雅躺倒在地,哭个不停。娜蒂娅坐在椅子边缘盯着她看,思考玛雅说的话有多少是真的,琢磨玛雅和弗兰克吵架的真正原因。她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个非常糟糕的朋友,居然如此不信任玛雅。但是不知为何,这整件事给人的感觉就好像玛雅在隐瞒什么,在幕后操控着一切。就是这样:她在隧道尽头看到的这两个人,脸上心烦意乱的表情完全是一对处于亲密关系中的情侣吵架时才会有的。所以,玛雅的解释几乎是一派胡言。娜蒂娅说了些安慰她的话,然后就上床睡觉了。娜蒂娅心想,你已经用你的这些游戏占用我太多的时间、精力和注意力了,而且你的这些破事还害我失去了一根手指,你这浑蛋!
***
这是新的一年,北半球漫长的春天快要过去了,然而大家仍然没有充足的水源。于是安提议成立远征队去北极极冠,在那儿建立自动蒸馏工厂,规划好沿途路线,以便火星车自动驾驶。“跟我们一起来吧。”她对娜蒂娅说,“你一直都没机会去探索这颗行星。你只待在这里到切尔诺贝利之间的地方,实在是太闭塞了。你错过了赫柏斯深谷、恒河坑链,你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新的项目可以做。说真的,娜蒂娅,我不敢相信你怎么成了这么个‘死宅’。你到底为什么要来火星啊?”
“为什么?”
“对, 为什么 ?在这里有两类工作要做,一类是探索火星,另一类是为探索火星提供生命保障。结果你沉浸于生命保障的工作,完全忘了我们一开始究竟为什么要来这里!”
“嗯……可是我喜欢做这些工作。”娜蒂娅不自在地说。
“行吧,至少试着从中获得点什么吧!真见鬼,你完全可以待在地球上当个水管工!你根本不需要一路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只为了驾驶该死的 推土机 !你到底打算在这里宅多久?难道还要继续安装 厕所 ?给 拖拉机 编程?”
“好吧,好吧。”娜蒂娅想到玛雅和其他麻烦事,说道,反正拱顶房屋组成的四边形也快完成了,“我的确应该休个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