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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们来了。然而人们没有意识到的是,当我们真正到达火星时,漫长的旅途令我们完全改变了:我们本来打算去做的事情变得无足轻重。这可和西部拓荒
时安营扎寨不一样——这是
一种全新的体验
。随着
战神号
持续航行,地球离我们越来越远,最终变成一颗小蓝星,隐没于众星之中;从地球传来的声音也被大大延迟,仿佛是从上世纪传来的一般。我们只能自力更生,因此我们成了
全新的存在
。”
真是谎话连篇,弗兰克·查尔莫斯烦躁地想。他坐在一群高官政要中间,看着昔日好友约翰·布恩发表他惯常的“布恩式激励演讲”。这令查尔莫斯疲惫不堪。事实是,地球到火星的旅程从功能上来讲和一趟长途火车旅行没什么区别。他们不仅没有变成什么全新的存在,反倒变得更像他们自己本身的样子了。脱离了惯常的环境和习惯后,他们也只剩下组成他们自身的原始材料了。然而,约翰站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观众说道:“我们一路走来,是为了创造全新的世界。当我们到达时,我们身上属于地球的一切特征都已经淡去,一个全新的世界在等着我们!”是的,他是真的相信自己所说的这番话。他对火星的憧憬如同扭曲一切光线的滤镜,如同一种宗教般的信仰。哪怕是一场私人对话,他也会滔滔不绝地把这些毫无意义的话说上一遍,不管听者是不是在翻白眼。
查尔莫斯不再关注演讲,而是将目光投向这座崭新的城市。人们将这座城市命名为尼科西亚。这是人类在火星地表建造的第一个独立城镇,所有建筑都建设在一个由几近隐形的支架支撑的巨型透明帐篷内部。城镇位于塔尔西斯高原
上,诺克提斯沟网
以西。这个位置视野开阔,只有西边的视野被帕弗尼斯山宽广的山顶遮挡了一部分。人群中来过火星的人对这个选址兴奋不已:这里是一片平地,没有沟壑、台地和陨击坑,而且视野辽阔。真是太棒了!
观众中爆发出的一阵笑声将弗兰克的注意力拉回到了他的老友身上。约翰·布恩嗓音微哑,说话带有友好的中西部口音。他似乎正在轮流(有时甚至是同时)展现出放松、紧张、真诚、自嘲、谦逊、自信、严肃、幽默的情绪。简而言之,他是个完美的演说家。观众们全神贯注;这可是
第一个登上火星的人
在对他们讲话。从人们脸上的表情来看,他们简直就像是在见证耶稣用饼和鱼
为他们准备晚饭。事实上,约翰也几乎值得他们的崇拜,他对飞船施展了类似的神迹,将乘坐大型罐头盒子旅行的经历升华成了一场振奋人心、激情澎湃的旅程。“在火星上,我们要比以前更加关怀和照顾彼此。”约翰说道。查尔莫斯想,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是,目前已经出现那种在鼠群数量过剩实验
中观察到的令人担忧的行为了。“火星是一个壮丽、奇异又危险的地方。”约翰说——言下之意是,火星是个到处都是氧化岩石的大冰球,而我们都暴露在每年约15雷姆
的辐射中。“通过努力,”约翰继续道,“我们可以创建新的社会秩序,开启人类历史的新篇章。”比如,灵长类优势种群中最新的变异亚种。
约翰以这句夸大其词的话结束了他的演讲,人群中也自然而然地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玛雅·妥特伏娜走上演讲台介绍弗兰克·查尔莫斯。弗兰克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现在没心情听她讲笑话。她看到了,然后说道:“接下来的这位演讲者一直是我们这艘小火箭飞船的燃料。”——还真有人笑了——“他宏大的远见和充沛的精力是促使我们来到火星的契机,所以如果你有任何抱怨,请留给我们的下一位演讲者——欢迎我们的老朋友弗兰克·查尔莫斯。”
站到演讲台前,弗兰克震惊地发现这座城镇竟如此宏伟壮丽。整个城镇占据了一片狭长的三角形区域,人们此时聚集在城镇的最高点——位于西部山顶的公园。7条小路穿过公园向远处延伸,逐渐变成树木成行、芳草萋萋的宽阔大道。大道之间有一些形状不规则的低矮建筑,建筑的每个侧面都由不同颜色的光滑岩石筑成。这些建筑的大小和结构暗含着一种巴黎情调,就像是喝醉酒的野兽派画家在路边咖啡店看到的春天的巴黎一样。四五千米外的山坡下有3栋高耸的摩天大楼,标志着城市的边界,再往远处便是低矮的绿色农田。那3栋摩天大楼也是帐篷支架结构的一部分,其上是纵横交错的拱形网格线,每条线都是天空的颜色。帐篷的纤维材料是透明的,所以总体来看,人们仿佛 站在天空之下 。这真是太厉害了。尼科西亚一定会很受欢迎的。
弗兰克对观众坦陈了他对城市的感想,观众们热情地回应了他,纷纷表示赞同。很显然他获得了观众的认同。这群观众可真是善变,立场和观点的坚定程度和约翰差不多。弗兰克身材壮硕、肤色黝黑,他知道自己和约翰那种金发碧眼的优雅形象对比强烈,但他也知道自己身上有种独特的粗犷魅力。随着逐渐进入状态,他调动起个人魅力,开始运用起自己惯用的套话来。
这时,一道太阳光柱切开了云层,人们纷纷抬头仰望天空,脸庞沐浴在阳光中。弗兰克突然感觉胃里一紧。这里有这么多人,这么多 陌生人 !聚集在一起的人群令人恐惧(尽管他们是独立的个体)——一个个粉色肉团上湿漉漉的陶瓷般的眼睛都在盯着他看……通常,对着一群人讲话时,他只能捕捉到其中的几张脸,其余的不过是填充视线;但借由越过他肩膀的光线,所有人的脸都一齐冲进他的视线。这真的是太过了。一个火星城镇上竟有5000人。在山脚基地度过那么多年之后,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他很不明智地试图将这种感觉传达给观众。“看,”他说,“看看四周——我们出现在此地的不协调感是如此——突兀。”
他的话没有引起观众的共鸣。该怎么说?该如何表达“在岩石包围的世界中,只有他们是鲜活的,他们的脸庞如同纸灯笼般发着光亮”?该怎么说明“即使生物不过是自私的基因的载体,这依然在某种意义上,比空白的无机物构成的虚空万物要好很多”?
当然,这番话他不可能真正说出口,也许永远都不会说出口,至少肯定不会在演讲中提及。所以他重整旗鼓。“在荒芜的火星上,”他说,“人类的出现可以说是……嗯,非常伟大(‘我们要比以前更加关怀和照顾彼此’,他回想起之前听到的这句话,觉得很讽刺)。这个星球,就它本身而言,是个又冷又致命的噩梦(因此壮丽而奇异)。所以我们不得不自力更生,我们也开始了重新整顿这里的过程(或者说是创建新的社会秩序)。”——对对对,他发现自己根本就是在重复约翰刚刚说过的那堆谎话!
荒谬。但谎言正是人们所希冀的。这就是政治。因此,在演讲结束时,他也收获了震耳的掌声和欢呼声。他有点烦躁地宣布到了吃饭时间,没给玛雅发表总结陈词的机会。不过说不定玛雅早就猜到他会这么做,所以根本没有费事准备结语。弗兰克·查尔莫斯总喜欢最后发言。
***
人们聚在临时搭建的平台上,和名人们一起交流畅谈。能在一个地点聚集这么多登陆首百实属罕见,因而人们都围在他们周围,这其中包括约翰、玛雅、萨曼莎·霍伊尔、赛克斯·罗索尔和弗兰克。
弗兰克越过层层人群看向约翰和玛雅。他不认识围着他俩的那群地球人,这令他有些好奇。他好不容易穿过人群走到平台另一边,走近他们时,他看到玛雅和约翰对视了一下。“这片土地没有理由不受法律支配。”一位地球人说。
玛雅回复他说:“奥林波斯山真的会令你想起冒纳罗亚火山
吗?”
“当然。”地球人说,“盾状火山看上去全都一个样。”
弗兰克越过这个蠢货的头顶看向玛雅,然而她并未回应他的目光。约翰则装作根本没看见弗兰克。萨曼莎·霍伊尔正在低声向一个人解释着什么,对方点点头,视线无意间对上了弗兰克,然而萨曼莎继续用后背对着弗兰克。不过他关注的人只有约翰和玛雅。那两个人都装作一切正常的样子,虽然他们参与交谈的话题——无论那是什么——其实早已结束。
***
弗兰克离开了平台。人们成群结队地穿过公园,走向7条大道的交会点。那边已经布置好餐桌。查尔莫斯跟随着人群,走在一棵棵新移栽的美洲梧桐树下。棕黄色的树叶给傍晚的阳光加上了一层滤镜,整个公园仿佛是在水族馆底部一般。
在晚宴桌边,建筑工人们一杯接一杯地猛灌伏特加,吵吵闹闹的。他们还未意识到,随着建设完工,尼科西亚的英雄时代也结束了。恐怕对整个火星而言也是如此。
空气中充斥着互相交叠的对话。弗兰克沉浸在狂乱之中,游荡到了北部边缘。他停在了一座半人高的混凝土墙前面——这是城墙。在金属支架之上,混凝土墙的上方,竖立着4层透明的塑料膜。一个瑞士人正愉快地指着墙壁,向一群游客解释原理:
“外层压电塑料膜可以将风能转化为电能。中间两层是气凝胶隔断层。内层是吸收辐射的薄膜,会逐渐变紫,需要定期更换。这看着比玻璃还要清楚,对吧?”
游客们纷纷表示赞同。弗兰克伸手按住内层膜,膜伸展开来。他的手指没入其中,深至指关节。稍微有点凉。塑料上印着非常浅的白色字迹:伊希斯平原
聚合物。越过到肩膀高的梧桐,他可以看到山顶上的平台。约翰和玛雅,以及他们身边来自地球的崇拜者仍在那里热烈地讨论。谈经营这个星球的生意,决定火星的命运。
他呼吸一窒,感觉到臼齿正在互相咬紧。他按压帐篷壁的力道太大,甚至将手掌按进了最外层的膜里。这意味着他的愤怒产生的能量会被存储在城市的电网系统里。构成外层膜的聚合物非常特殊,碳原子和氢原子、氟原子连接的方式导致它能产生更强的电压,效果比石英还要好。不过,如果改变三种原子中的任意一种,一切就都改变了。比如,如果把氟原子换成氯原子,那得到的就是普通的保鲜膜。
弗兰克盯着自己被外膜包裹的手看了一会儿,接着又抬头去看另外那两个“元素”,他们俩仍粘在一起。但是如果没有他的话,他们俩什么都不是!
他愤怒地踏上了城镇里狭窄的小路。
***
一群阿拉伯人像是岩石上的贻贝一样聚集在广场上,喝着咖啡。阿拉伯人在10年前才登陆火星,但他们很快就形成了一个足以参与议事的小团体。阿拉伯人很有钱,他们和瑞士人团结在一起,建设了好几个城镇,尼科西亚城就是其中之一。他们很喜欢火星上的生活。“这里的生活有点像鲁卜哈利沙漠
凉爽的日子。”一位沙特阿拉伯人说。这种相似导致阿拉伯语词汇迅速进入英语之中,因为阿拉伯语有更多描述这类地形的词汇:
阿卡巴
指通往火山顶上的最后一段陡坡,
巴地阿
指巨大的沙丘,
内夫德斯
指深沙层,
塞耶尔
指有上亿年历史的干枯河床……人们评论说,还不如干脆直接改说阿拉伯语得了。
弗兰克和阿拉伯人聊了一会儿。广场上的人们见到他都很高兴。“
你好
!”他们对他说。他回复道:“
欢迎
!”黑色的小胡子下的牙齿白光一闪。和往常一样,只能看到男人。几个年轻人将他领到中央的桌子旁,那里坐着一群年长者,包括他的朋友扎耶克。扎耶克说:“我们打算把这座广场命名为‘
哈杰尔·尔卡·梅示拔
’,意思是‘镇上的红色花岗岩广场’。”他指了指锈红色的石板路。弗兰克点点头,询问这是什么石头。他尽可能用阿拉伯语对话,锻炼自己的会话能力。他的努力得到了众人的认可,他们用愉快的欢笑作为回馈。之后,他在中央的桌子旁坐下,放松下来,感觉自己仿佛坐在大马士革或是开罗的街道上,陶醉在阿拉伯文化和昂贵的古龙水味道中。
他认真地观察交谈中的众人的面庞。毫无疑问,这对他而言是陌生的文化。他们不会因为身在火星而改变,他们是约翰的伟大愿景的反例。他们的思想和西方文化之间存在尖锐的冲突,比如政教分离在他们看来完全错误,因此他们连对政府根基的认知都完全无法与西方人达成一致。而且他们的文化尊崇父权制,据说女性甚至不能识字——都到火星了,却不能识字!这本身就是个信号。确实,弗兰克感觉这些人的外表也显露出大男子主义的特征,是那种压迫女人的男人才会有的气质。他们残忍地压迫女性,女性不得不竭尽全力反抗,压迫自己的儿子,儿子又去压迫他们的妻子,妻子再压迫她们的儿子,如此循环往复,每个人都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扭曲的爱和性仇恨的死亡旋涡。在这种意义上,他们都是疯子。
而这也正是弗兰克喜欢他们的原因。毫无疑问,他们作为一股新的势力,肯定可以为弗兰克所用。保护一个弱小的新邻居,从而削弱强大的老邻居,“济弱锄强”,正如马基雅弗利
所说。于是他喝着咖啡,循序渐进而又非常礼貌地开始转用英语和他们交流。语言上的转换让弗兰克不情不愿地承认对方在语言上更胜一筹,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控制对话进程更容易了。
“你们觉得演讲怎么样?”他问,看向小咖啡杯底黑泥一般的咖啡残渣。
“约翰·布恩总是老生常谈。”扎耶克说,其他人都带着几分愤怒笑了,“他说我们会创造属于火星的本土文化,他真正的意思其实是,有些地球文化会被发扬光大,而另一些会备受打压。那些被视为落后的文化会受到孤立,走向灭亡。这简直就是凯末尔主义
。”
“他觉得火星上的每个人都应该 成为 美国人。”一个名叫奈吉姆的男人说。
“谁说不是呢?”扎耶克笑着反问,“反正这已经在地球上发生了。”
“不。”弗兰克说,“你们不要误会布恩。人们总说他很自私,但——”
“他就是很自私!”奈吉姆叫道,“他根本是住在一个全是镜子的大厅里!他以为我们每个人都是为了重现美国文化的昔日辉煌才来火星的。他以为只要是他提出的计划,我们每个人都会同意。”
扎耶克说:“他根本不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
“不是的。”弗兰克说,“他只是觉得别人的观点不如他的有道理。”
他们都笑了,不过男人们的嘲笑声中夹杂着一丝苦涩。他们都相信,在他们到来之前,约翰曾经私下里向联合国提出反对,抗议联合国批准建立阿拉伯人定居点的决定。弗兰克煽动了这种观点,而这种观点也和真相相去不远——约翰不喜欢任何阻碍他的意识形态。他希望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是白纸一张。
不过,阿拉伯人认为约翰很有针对性地厌恶他们。年轻的瑟利姆·埃尔·哈耶尔刚要开口说话,弗兰克迅速瞥了他一眼以示警告。瑟利姆怔住了,生气地噘起嘴来。弗兰克说:“唉,他也没那么糟糕。不过说实话,我的确听他说过,如果美国人和俄罗斯人能在登陆火星之后立刻宣布这颗行星属于他们就好了,就像以前的冒险家那样。”
大家都苦笑了一下。瑟利姆垂头丧气,好像深受打击。弗兰克耸耸肩,微笑着摊开手掌说:“但这毫无意义!我的意思是,他又能做什么呢?”
扎耶克抬了抬眉毛。“见仁见智。”
***
弗兰克准备走了,站起身的一瞬间,他的眼神对上了瑟利姆固执的凝视。接着,他大步流星地走上一条边道。这是一条连接城市7条主要干道的狭窄小路。城镇上的许多小路都由鹅卵石和野草铺就,这条用的却是粗糙的金色混凝土。看到路面上出现了一条凹陷的门道,他减慢步速,隔着橱窗往里瞧。这是一间制作靴子的店铺,现在已经关门了。他模糊的影子映在一双笨重的漫步靴上。
见仁见智
。是啊,很多人都低估了约翰·布恩——弗兰克自己也犯过很多次这样的错误。弗兰克回想起约翰在白宫时的样子——他神色坚定,不羁的金发随风飘扬;阳光透过椭圆形办公室
的窗户照亮了他的身影;他在屋内边挥手边踱步,面对总统侃侃而谈,同时思索该如何应对这位魅力十足的领袖。总统不断地点头,总统助手则一直注视着他。啊,弗兰克和约翰,他们俩那时候是多么风头十足啊!弗兰克提出想法,约翰负责游说,他们劲头十足、势不可当。但说真的,他们速度太快,早晚得脱轨。
橱窗里的漫步靴间映出瑟利姆·埃尔·哈耶尔的身影。
“是真的吗?”他质问道。
“什么是真的?”弗兰克不耐烦地问。
“约翰·布恩是个反阿拉伯主义者吗?”
“你觉得呢?”
“是他下令阻止了在火卫一
上建设清真寺的计划吗?”
“他很有权势。”
年轻的沙特阿拉伯人的脸庞扭曲了。“身为火星上最有权势的人,他却还想要更多权力!他想当国王!”瑟利姆一手握拳,击中另一只手的掌心。他的身材比其他几位阿拉伯人都瘦,下颌很窄,胡子遮住了他的小嘴。
“很快就要到重新签订条约的时候了。”弗兰克说,“约翰的联盟肯定会绕开我。”他咬牙切齿地继续道,“我不知道他们的计划,我今晚会去打探消息。不过你也能想得到他们会持什么样的立场:肯定带有西方偏见。他可能会拒绝批准新的条约,除非条约中明确保证只有条约原本的签署方才能设立定居点。”瑟利姆闻言不寒而栗,弗兰克的语调更加凝重,“这是他想要的,而且他很有可能会得逞,因为他新建立的联盟令他拥有比以往更大的权力。这可能意味着未能签署条约的族群再也无法设立定居点。你们可能会变成客座科学家,甚至会被送回地球。”
橱窗上映出的瑟利姆的脸庞变得如同一副表现愤怒的面具。“
战斗,战斗
!”他嘟囔着。很糟糕,非常糟糕。他的双手失控地扭动,嘴里喃喃自语,念叨着《古兰经》、加缪、波斯波利斯
、孔雀宝座
,前言不搭后语,一个劲儿地喋喋不休。
“多说无益。”弗兰克严厉地说,“最后还是要靠行动。”
这话令年轻的阿拉伯人怔了怔。“我不确定。”他沉默了一阵儿之后说。
弗兰克戳了下他的手臂,他浑身战栗了一下。“我们在讨论的可是你的人民。我们在讨论的可是这颗星球。”
瑟利姆抿住了嘴,嘴唇隐藏在他的大胡子下面。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没错。”
弗兰克没说话。他们一同看向橱窗,好像在挑选漫步靴。
终于,弗兰克抬起一只手。“我会再和约翰谈谈。”他小声说,“就在今晚。他明天就走了。我会试着跟他谈,跟他讲道理。我不知道这能起到什么作用,毕竟之前从未奏效过。但我仍然会试试。在此之后,我们应该碰个头。”
“好。”
“那就在公园里吧。最南边的那条路,11点左右见。”
瑟利姆点了点头。
弗兰克瞪了他一眼,瑟利姆被他的眼神吓呆了。“多说无益。”弗兰克撂下这句话,然后走开了。
***
下一条大道上人头攒动,人们纷纷聚集在半开放式的酒吧里,或是在贩卖北非蒸丸子和德国香肠的流动摊位附近。阿拉伯人和瑞士人。看上去真是个奇怪的组合,但他们相处得很融洽。
这个晚上,有几个瑞士人在一间公寓的门口发放面具。很显然他们在用庆祝狂欢日
——他们称之为“法斯纳特”——的方式庆祝这个“
城市节日
”。到处都是面具和音乐,一切社会规则的束缚都不存在了。他们仿佛回到了老家,仿佛正在经历巴塞尔、苏黎世、卢塞恩的那些疯狂的星期二晚上……弗兰克一时兴起,加入了庆祝的队伍。“每个睿智的灵魂周围总是会长出一副面具。”他对前面的两位年轻女士说。对方礼节性地点了点头,然后用粗嘎的瑞士德语继续之前的对话。瑞士德语是一种没有文字的方言,一种私密的暗号,甚至连德国人也无法听懂。瑞士文化是另一种难以被渗透的文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阿拉伯文化更甚。这就是了,弗兰克想,他们相处融洽是因为双方都封闭保守,从未有过真正的交流。他笑了,笑得很大声,然后顺手拿了副面具。那是一副粘着红色水钻的黑色面具。他戴上了它。
一列戴着面具的狂欢者在大道上穿梭,他们全都喝醉了,摇摇晃晃的,几乎站不稳。大道岔路口通向一座小广场,广场中心的喷泉正在喷水,阳光将水面染上一层颜色。喷泉边有一支钢鼓
乐队正在敲出一首卡利普索小调
。人们聚集过来,伴着音乐跳起舞,随着低沉的咚咚声蹦来蹦去。100米高的上方,帐篷支架上的通风口正在向广场排放冰冷的空气,甚至有细小的雪花飘舞在空中,像小云母片一样闪闪发光。这时,烟火在帐篷顶部炸开,炫彩的火花穿过雪花落了下来。
***
夕阳比一天中任何时刻都更加明显地提醒弗兰克,人们正身处外星球。光照的角度和红色的浓度都不太对劲,令几百万年来习惯了疏林草原的人类大脑感觉非常不安。这一晚尤甚,绚丽夺目的色彩特别令人不安。弗兰克在色彩下漫步,再次向城墙走去。城市的南面是一片平原,偶尔有几块货真价实的火星巨石,每块石头后面都拖着长长的黑影。他走到城市南门,停在巨大的混凝土拱门下。四下无人。在类似这样的节日里,城门一般都是锁住的,主要是为了防止喝醉的人不小心走出去受伤。不过弗兰克今天早上就从火警AI系统里得到了当日的紧急通行密码。他再次确认周围没人,便输入密码,然后匆忙闪到闭锁室里。他穿上漫步服和漫步靴,戴上头盔,穿过中层门和外层门。
外面冰冷刺骨,一如既往。隔着衣服,弗兰克能感受到漫步服发热单元的菱形模样。他走过混凝土地面,继而踏上了硬壳层
,鞋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松散的沙子在风中飘向东方。
他一脸严肃地看向四周,到处都是石头。这是个千疮百孔的星球,而陨石还在不断坠落。总有一天,某个城市会被陨石击中。他转身向后看,尼科西亚像是暮霭中的发光水族箱。如果陨石袭来的话,根本不会有预警,一切都会在瞬间支离破碎:城墙、车辆、树木、人。阿兹特克人
相信世界会出于以下4种原因之一终结:地震、天火、洪水、从天而降的豹子。这里没有火。仔细想想,也不会有地震或洪水。那就只有豹子了。
帕弗尼斯山上方的天空在暮色中呈现出暗粉色。东边是尼科西亚农场,一长排低矮的温室从城市的边缘向山坡下延伸。从这个角度看去,农场比整个城镇的面积还要大,里面挤满了绿色的农作物。弗兰克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农场中的一个闭锁室前,随后走了进去。
农场温室里非常热,温度比外面高了整整60华氏度,比城镇里也高上15华氏度左右。弗兰克不得不戴着头盔,因为温室里的空气是按照植物的需求而调配的,二氧化碳比例很大,氧气比例很小。他停在一个工作台前,摆弄抽屉里的小工具、杀虫剂贴片、手套和袋子。他选了3个杀虫剂贴片,放进塑料袋,然后小心地把塑料袋塞进漫步服的口袋里。这些小贴片都是精心设计过的,能为植物提供系统性防护,同时可以破坏害虫的生理结构。他一直都在研习杀虫剂的知识,了解到一种能对动物的生理组织产生致命效果的组合……
他拿了一把园艺剪刀,放进漫步服的另一个口袋里。狭窄的碎石小路带领他穿过一排排植物床,里面种满了大麦和小麦。他来到城市边缘附近,进入通往城镇的闭锁室。他摘掉头盔,脱下漫步服和靴子,把漫步服口袋里的东西转移到大衣口袋里,然后回到城里地势较低的地方。
阿拉伯人在这里修建了麦地那城区
,坚称这样的社区对城市的健康发展至关重要。在这儿,大道变窄,路与路之间布满了房屋和蜿蜒曲折的小巷,就像是从突尼斯或是阿尔及尔的地图上复制过来的,抑或根本是随机生成的。从一条大道上根本不可能看到另一条大道。透过犬牙交错的建筑望去,头顶的天空如同李树枝条一样狭窄。
大部分巷子这时候都空空荡荡的,因为狂欢正在城市另一头举行。两只猫静悄悄地在建筑之间溜达,巡视着它们的新家。弗兰克掏出口袋里的剪刀,划开好几个塑料窗户膜,用阿拉伯字母划出 “犹太人、犹太人、犹太人、犹太人、犹太人” 。他继续向前走,同时从牙缝间吹出口哨声。街角咖啡厅如同灯火通明的洞穴,酒瓶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如同矿工们的锤子在叮当作响。一个阿拉伯人坐在低矮的黑色音箱上,正在弹奏电吉他。
他找到了中央大道,沿着大道向高处走去。男孩们坐在椴树和梧桐树上,用瑞士德语互相大声对唱。其中一首小调的歌词是英语:“约翰·布恩,来到月球,没有快车,来到火星!”几个组织松散的小乐队跌跌撞撞地穿过聚集的人群。几位装扮成美国啦啦队队员、留着胡子的男人娴熟地跳起了康康舞。小孩们敲起了小塑料鼓,鼓声非常响。幸好帐篷吸音,这里不会有陨石击中拱顶的那种回音,但即便如此,还是很吵。
在高处,大道汇集到梧桐树公园的所在地,约翰正站在那里,身旁聚集了一小群人。他看到弗兰克走来,便向他挥手。尽管戴着面具,他还是认出了弗兰克。首百对彼此就是这么熟悉。
“嘿,弗兰克,”约翰说,“你看着挺开心的。”
“是啊。”弗兰克透过面具说,“我喜欢这样的城市,你难道不喜欢吗?大家都融合在一起。你能看到火星上的文化是如此多种多样。”
约翰的笑容很敷衍。他的眼神飘移着扫过下方的大道。
弗兰克突然尖锐地说:“这种地方对你的计划可真是个麻烦,不是吗?”
约翰转过头来盯着他看。周围的人都溜走了,很显然他们都感受到了对话中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约翰对弗兰克说:“我没有计划。”
“哦,得了吧!那你的演讲又是怎么回事?”
约翰耸耸肩说:“是玛雅写的。”
这是个双重谎言:第一层是说这是玛雅写的;第二层是说约翰自己不相信演讲里的话。或许吧。虽然他们相处了这么多年,但和约翰说话简直像是在面对陌生人,面对工作场合里遇到的政客。“得了吧,约翰。”弗兰克绷不住了,“你明明相信你说的那一切,你知道的。但你该如何面对从这么多不同国家来的人呢?这么多种族仇恨、宗教狂热。你的联盟不可能在所有人面前树立权威。你不可能让火星完全归你管辖,约翰,这里已经不再是座科考站了,而且你也不可能制订条约来使这里成为科考站。”
“我们也没这个打算。”
“那你究竟为什么要把我排除在那些对话之外?!”
“我没有!”约翰看上去很受伤,“放轻松,弗兰克。我们肯定能搞定这一切,就像我们一直以来的那样。放松点。”
弗兰克盯着他的老朋友,不知所措。该相信什么?他一直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约翰——他利用自己当跳板,却又对自己这么友好……他们一开始难道不是盟友吗?难道不是朋友吗?
弗兰克突然意识到,约翰正在找玛雅。“所以她在哪儿呢?”
“就在附近吧。”约翰简短地回答。
自从他们能平心静气地谈论玛雅以来,已经过了好几年了。而现在,约翰瞪了他一眼,好像在说这和他无关。好像这么多年来,每件对于约翰而言非常重要的事情,都已经变得和弗兰克无关了。
弗兰克离开了,没再说一句话。
***
天空呈现出深紫色,有一条条橙黄色的卷云带。弗兰克路过两个戴着白色半脸陶瓷面具的人。两人被手铐铐在一起,面具分别代表喜剧角色和悲剧角色。城市的街道渐渐暗下来,窗户中灯光闪耀,映照出狂欢的人群的剪影。一个个模糊的面具下,人们正瞪大眼睛寻找空气中紧张气氛的来源。人群中时不时传来一阵阵咣当咣当的声音,其中夹杂一声低沉的撕扯。
他不应该感到意外,他不应该。他对约翰了如指掌,但这一切自始至终都与他无关。他走进公园的树丛中,走到树叶有手掌那么大的梧桐树下。何时曾有过任何不同?他们共度过那么多时光,他们之间那么多年的友谊,根本没有任何意义。都是别有目的。
***
他看了眼手表,将近晚上11点,快到他和瑟利姆约定见面的时间了。又一个会面。他已经习惯把生命中的每一天切割成15分钟一组,这让他从一个会议奔赴下一个会议,换上不同的面具,解决一个又一个危机,管理,操控,在永无尽头的忙乱中把事办成。今天是节日,是狂欢日,是 法斯纳特 !然而他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他已经不知道其他任何生活方式了。
他来到一个建筑工地,地上堆满了镁金属支架、砖块、沙土和用来铺地面的石料。这些东西就这么随便堆放,真是太不小心了。他往大衣口袋里塞了几块石块碎片,大小刚好方便握住。他站直身子,发现有人正从工地的另一边远远地观察他。那是个脸形瘦小、梳着黑色脏辫的小个子男人,此时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男人的眼神令他感到非常不安。这个陌生人似乎已经看穿他的面具,看穿他的思想、他的计划,所以才会这么仔细地观察他。
弗兰克感到毛骨悚然,于是迅速返回了公园地势较低的边缘地带。当他确定已经甩掉了那个男人,周围也没有人之后,便开始向下城区扔石头和砖头,竭尽全力扔出去。他想象着其中一颗是照准刚刚那个陌生人扔去的,最好直接砸中他的脸!头顶的帐篷支架隐隐浮现,好似发生了掩星
现象。人们仿佛正站在开放空间里,享受着凉爽的夜风。空气循环系统今晚肯定在高效运转。周围响起玻璃碎掉的声音、欢呼声,中间夹杂着几声尖叫。真的很吵,大家都疯了。弗兰克扔出最后一块石头,目标是草坪对面的一扇亮着光的花玻璃窗,不过他扔偏了。他悄悄地走进树林里。
在南墙附近,他看到梧桐树下站着一个人,是瑟利姆,他正在不安地转着圈。“瑟利姆。”弗兰克小声叫着,微微冒汗。他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谨慎地感觉塑料袋里的东西,用手掌攥住那3个小贴片。混合用药的药效很强大,无论目的是治疗还是致死。他走上前,拥抱了一下这位年轻的阿拉伯人。贴片粘在瑟利姆穿的薄棉衬衫上,很快渗了进去。弗兰克退了几步。
现在瑟利姆只剩大约6小时了。“你和约翰聊了吗?”他问。
“我试着跟他讲道理,”弗兰克说,“但他根本不听。他骗了我。”假装痛苦其实非常容易,“我们做了25年的朋友,他却骗了我!”他一掌击向树干,掌心的贴片消失在黑暗中,他控制住了自己,“他的联盟会提议,所有火星定居点应该由最早签署第一份条约的国家来建立。”他说的很有可能发生,至少听上去很可信。
“他恨我们!”瑟利姆叫道。
“他恨一切阻碍他的东西。看到伊斯兰依然主导人们的生活、决定人们的思考方式,对此他无法忍受。”
瑟利姆浑身战栗。在黑暗中,他的眼白格外亮。“必须阻止他。”
弗兰克转过身子,靠在树上。“我……我不知道。”
“你自己说的,多说无益,要靠行动。”
弗兰克绕着树走了一圈,感觉有点眩晕。你可真是个蠢货,他心想。嘴皮子功夫意义非凡。除了只会耍嘴皮子,交流信息,我们一无是处!
他来到瑟利姆面前,问:“那要怎么做?”
“靠这颗星球。这是我们的方式。”
“城门今晚会上锁。”
这话让他停了一下。他开始绞起手指。
弗兰克说:“不过,通往农场的门是开着的。”
“可是农场外侧的门也会上锁。”
弗兰克耸耸肩,让他自己去想该怎么办。
很快,瑟利姆眨着眼说了声“啊”,然后就走了。
***
弗兰克坐在树林间。地上是潮湿的棕色沙土,这是工程学的伟大作品。城市里的一切都是人工的,一切都是。
坐了一会儿后,他站了起来,穿过公园,看向人群。他心想,如果我能看到城市里的任何闪光点,那我就饶了他。然而,在一个开放空间,戴着面具的人群正在互相冲撞,扭打在一起。周围聚满了闻声而来、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旁观者。弗兰克回到建筑工地,拿了更多碎砖头。他把碎砖头一一扔出去。这时,有几个人看到了他,他不得不赶紧逃跑。他再次回到树林间,回到被帐篷覆盖的荒野里。甩掉追逐者让他的肾上腺素飙升。肾上腺素真不愧是最棒的兴奋剂。他疯狂地大笑。
他突然看到了玛雅,她独自站在山顶临时搭建的平台上。虽然那人戴着一副白色的面具,但肯定是她没错:身材比例、发型、站姿,都显示出这就是玛雅·妥特伏娜,确定无疑。登陆首百的小团体成员对他而言是仅有的一些活生生的人,剩下的都是鬼魂。弗兰克踏着坑坑洼洼的地面,匆忙奔向她。他握着大衣口袋深处的一块石头,心想,来吧,你这贱人。说点什么来拯救他!快说点什么能促使我跑过整个城市去救他的话!
她听到他的脚步声,转过身来。她戴着一副发着磷光的白色面具,上面装饰着蓝色的金属亮片,让人很难看到她的眼睛。
“你好,弗兰克。”她说,仿佛他完全没有戴面具似的。弗兰克差点直接转身逃跑,仅仅被认出来就几乎让他丢盔弃甲。
但他忍住了。他说:“你好,玛雅。很美的夕阳,不是吗?”
“太壮观了。大自然真没有品位。本来不过是个市政就职仪式,结果搞得像是末日审判似的。”
他们站在路灯下,站在自己的影子上。她问道:“你玩得开心吗?”
“很开心。你呢?”
“有点太过了。”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对吧?我们终于走出了洞穴,玛雅,我们终于来到了地表!而且这片地表太棒了!你也只有在塔尔西斯高原上才能纵览四周。”
“的确是个好地方。”她表示同意。
“这里会是座好城市。”弗兰克断言,“不过,你最近都住在哪里呢,玛雅?”
“山脚基地,和往常一样。弗兰克,你知道的。”
“你真的在山脚基地吗?我都有一年多没见到你了。”
“有这么久了吗?嗯,我前一阵儿一直在希腊平原
。你肯定听说了吧。”
“谁会告诉我啊?”
她摇了摇头,面具上的蓝色亮片闪闪发光。“拜托,弗兰克。”她转过身,仿佛在逃避这个问题背后的暗示。
弗兰克生气地绕过去,挡在了她面前。“在 战神号 上那次,”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很紧,于是转了转脖子来松动自己的喉咙,以便继续说下去,“发生了什么,玛雅?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耸了耸肩,回避了他的凝视。她沉默了很久,然后看向他。“一时兴起。”她说。
午夜的时候,钟声响了,人们将要迎来火星时间冻结。每晚在午夜12:00:00和12:00:01之间冻结多出来的39分30秒的时间,在这期间,所有时钟要么显示空白,要么静止不动。为了解决火星上的一天比24小时略多出一些的问题,首百决定采用这种方法。没想到这个解决方案还挺受欢迎的。每天晚上大家都可以享受一段额外的时光,不用在乎时钟上飞逝的数字,不必被永无休止、不断移动的秒针束缚——
而今晚,当钟声响起时,整个城市都沸腾了。近40分钟的额外时间,这肯定是整个庆典的高潮,每个人都凭直觉这么认为。烟火升天了,人们在欢呼。警报声划破噪声,然而欢呼声又盖过了警报声。弗兰克和玛雅看着烟火,听着噪声。
这时候,突然传来了非同寻常的噪声——绝望的呼喊和声嘶力竭的尖叫。“怎么回事?”玛雅问。
“估计是打架吧。”弗兰克说,竖起耳朵认真听,“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一时兴起的事吧,我猜。”看到玛雅瞪着他,他迅速加了一句,“也许我们该去看看。”
喊叫声变得更大了。肯定是有麻烦了。他们走下去,穿过公园,加大步伐,直到迈起了火星步。公园此刻仿佛变大了,弗兰克一时之间有些害怕。
中央大道遍地垃圾。人们三五成群,非常有攻击性,在黑暗中横冲直撞。突然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警报声响起,意味着帐篷的某处破了。整条街上的窗户都碎了,碎玻璃掉落在路面上。有个男人平躺在草地上,身边的草丛染上了黑色的条痕。弗兰克抓住一个蜷缩在他旁边的女人的胳膊。“怎么回事?”他喊道。
女人哭着说:“他们在打架!他们在打架!”
“谁?瑞士人?阿拉伯人?”
“陌生人,”她说,“ 外人 。”她双目失焦地看向弗兰克,“快叫人来帮忙!”
弗兰克赶到玛雅身边,她正在和一群人说话。他们站在另一个倒下的人身边。“到底怎么回事?”他一边问,一边和她一起赶往市医院。
“发生了骚乱。”她说,“我不知道原因。”她嘴角紧绷、脸色苍白,和仍然遮盖住她眼睛的面具一样白。
弗兰克摘下面具随手一扔。街上到处都是碎玻璃。一个男人冲向他们。“弗兰克!玛雅!”
是赛克斯·罗索尔。弗兰克从没见过这个小个子男人这么紧张的样子。“是约翰——他被袭击了!”
“什么?”他们同时惊讶地叫道。
“他试图阻止一场争斗,结果三四个男人跳到他身上。他们把他打倒在地,然后把他拖走了!”
“你们没阻止他们吗?”玛雅大喊。
“我们试了——我们一大群人都追出去了。但他们在麦地那城区里把我们甩掉了。”
玛雅看向弗兰克。
“ 到底 怎么回事?!”他叫道,“他会被带到哪里去?”
“城门。”她说。
“但是夜里城门是锁着的吧?”
“也许有人有钥匙。”
他们跟她一起来到了麦地那城区。路灯被打碎了,地面上都是玻璃。他们跟随一名消防指挥官一起来到土耳其门。指挥官打开门,几个人鱼贯而入,以应对紧急事态的速度飞快穿上漫步服。然后他们步入深夜,在城市散发出的球形光下四处寻找。在午夜刺骨的寒冷中,弗兰克感到自己的脚踝在阵阵作痛。他甚至能精准地感觉到自己的肺部是如何工作的,两片肺叶仿佛是两个冰做的大圆球,被塞进他的胸口,冷却他疯狂跳动的心脏。
什么都没找到。他们返回城内,来到北边的城墙,穿过叙利亚门,再次去往星辰之下。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他们过了很久才想起农场。这时候已经有30个人穿着漫步服了。他们跑到农场入口,穿过闭锁室,拥进农场通道,四散开来,在农作物中间穿梭寻找。
他们在萝卜田里找到了他。他脸上盖着夹克,形成了一个标准的紧急气囊;他肯定是在无意识间这么做的,因为当他们小心地把他的身体翻向一边后,发现他一只耳朵后面有个肿块。
“把他抬进去,”玛雅说,她的声音苦涩而沙哑,“快,快把他抬进去。”
4个人一起抬起了他。弗兰克小心地抬起他的头,手指和玛雅的交叠在一起。他们马不停蹄地飞奔而去,跌跌撞撞地穿过农场大门,回到城里。一个瑞士人带领他们赶到最近的医疗中心,那里已经挤满了绝望的人。他们把约翰抬到一把空椅子上。他失去意识的脸显得苍白而坚定。弗兰克摘下头盔,在人潮中挤出一条路来,冲进急救室对着医生和护士大喊大叫。他们一开始无视了他,后来终于有一名医生说:“闭嘴。我这就过来。”这位医生来到走廊里,在护士的帮助下给约翰戴上生命监测仪,然后脸上带着惯有的心不在焉的表情,给约翰做了检查:摸了摸他的脖子、脸、额头、胸部,再用听诊器听……
玛雅对医生解释他们知道的一切。医生从墙上摘下一个氧气罐,盯着监控仪看。她的嘴角不安地扭曲着,几乎打了个结。玛雅坐在长椅的一端,满脸焦虑。她的面具早就不见了。
弗兰克在她身旁蹲下。
“我们可以继续抢救,”医生说,“但恐怕他已经没救了。缺氧太长时间了,你们懂的。”
“继续抢救。”玛雅说。
当然,他们也正是这样做的。其他医护人员终于赶到了,他们把他推进一间急诊室。弗兰克、玛雅、赛克斯、萨曼莎,以及好几个本地人一起坐在外面的大厅里。医生们进进出出,他们的脸上都展现出面对死亡时的那种空无一物的表情。那是一种保护性面具。一位医生走出来,摇了摇头说:“他死了。在外面待太久了。”
弗兰克把头靠在墙上。
当莱茵霍尔德·梅斯纳尔
第一次独自登顶珠穆朗玛峰之后返程时,他严重缺水,极度疲惫,最后一段下山的路,他几乎是滚下来的。他瘫倒在绒布冰川
上。当他手脚并用,试图爬过冰川时,一位女性——也是他唯一的后援——找到了他。他在精神错乱之中看向她,问道:“我的朋友们都去哪儿了?”
一片安静,只有火星上亘古不变、无法忽视的低沉嗡鸣和呼啸风声。
玛雅抬起一只手,搭在弗兰克的肩膀上。弗兰克差点躲开了。他喉头发紧,嗓子非常疼。“我很遗憾。”他艰难地说。
玛雅耸了耸肩,没有理会他的安慰。她皱起了眉头,脸上带着些医护人员的麻木。“反正,”她说,“你也没怎么喜欢过他。”
“确实。”他说,心里盘算着此时此刻坦诚相见应该是最好的做法。但他接着颤抖了一下,恨恨地说:“你又怎么知道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他抖掉了她的手,艰难地站起了身。她不知道,他俩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刚打算向急诊室走去,突然又改了主意。葬礼上有足够的时间面对他。他感到空虚,仿佛突然之间,所有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消失了。
他离开了医疗中心。这种时候很难不感到忧伤。他走进意外安静下来的黑暗的城市里,来到挪得之地
。街道上灯光闪烁,仿佛天上的星辰坠落到了地面上。人们聚在一起,沉默地站在街边,都被这个消息震惊了。弗兰克·查尔莫斯在人们的注视下穿过人群,无意识地走向城里最高处的平台。他边走边对自己说:“
现在我们来看看我能对这个星球做什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