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踏上征程
THE VOYAGE OUT
“反正他们迟早都要疯掉,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把疯子送去,解决这个难题得了?”米歇尔·杜瓦说。
他的玩笑话有一半是认真的。他一向认为,人员选择的标准中充斥着一大堆令人难以抉择的、进退两难的困境。
他的心理学家同行们一齐盯着他。“你能提出任何具体的改动意见吗?”他们之中的领导者查尔斯·约克问。
“也许我们应该跟他们一起去南极,在第一阶段内观察他们。这样我们可以了解到很多东西。”
“但我们的存在本身会对他们造成影响。我认为只派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于是,米歇尔·杜瓦被指派了过去。他和150多名入围最终选拔名单的候选人一起来到了麦克默多站
。一开始举行的会议很像是普通的国际学术会议,拥有各种学术背景的与会人员对此都非常熟悉。然而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每个人都在参与一项长达数年的选拔,在此是最终一轮。那些被选中的人,可以登上火星。
于是,这些人在南极共同生活了一年多。在这段时间里,人们试着去熟悉各种装备、避难设施 —— 类似的设备已经被运输飞 船运送到火星上了;人们也试着去熟悉这里的自然环境 —— 和火星一样寒冷严酷;同时人们也要熟悉彼此。大家居住在南极最大的无雪山谷 —— 莱特谷的好几个集中定居点里。他们运营了一座生态农场,在定居点里度过了黑暗的南极冬季。他们每个人都学习了第二和第三专业,模拟了在战神号飞船上以及在火星上需要完成的各项任务。在这个过程中,每个人都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他们正在被观察、被评价、被评判。
这里的很多人根本不是宇航员
或航天员,大概只有十几个人是。很多宇航员没有入选最终选拔名单,还在强烈要求加入团队。但远征队的大部分成员的专长是在着陆之后才发挥作用的:医疗技能、电脑技能、机器人学、系统设计、建筑设计学、地质学、生态圈设计、基因工程学、生物学,以及各种各样的工程学,还有一些建筑工程方面的专业技能。这些能来南极的人都是各自科学和职业领域中的佼佼者,他们又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来交叉学习并掌握第二和第三专业。
他们的言行举止都在被持续不断地观察、评价或评判。承受这种压力是非常必要的,这也是测试的一部分。米歇尔·杜瓦觉得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因为很容易在团队里散播压抑缄默和尔虞我诈的氛围,导致选拔委员会最看重的合作协调性完全无法发挥出来。这的确是委员会遇到的众多进退两难的困境中的一个。候选人一个个都讳莫如深,米歇尔也不怪他们;毕竟也没有更好的策略,这对每个人而言都是进退维谷:这种困境必然会导致沉默。候选人无法承担冒犯任何人或是抱怨太多事的后果;他们不敢冒险太过置身事外,也不能树敌。
于是,人们争先恐后地完成工作,展现自己的过人之处,同时又尽可能表现得正常,融入群体。他们老成稳重,拥有成熟丰富的经验;同时又年富力强,足以承担严苛的体力劳动。他们不断鞭策自己以达到完美,同时又放松自己与他人社交。他们疯狂地想要永远离开地球,同时又理智地掩饰自己本质上的疯狂,声称自己只是出于纯粹的理性追求和对科学的好奇,或诸如此类的东西才想 要这么做 —— 这似乎是唯一能被接受的理由。于是自然而然地,每个人都声称自己是历史上最具有科学好奇心的人!当然,仅仅这样还是不够的。他们必须在某种程度上非常超脱,他们必须看破红尘、享受孤独,能够对曾经熟知的一切弃置不顾 —— 但同时又要能与他人建立关系、善于交际,能够和在莱特谷新结识的朋友们打成一片,毕竟这些人可能会成为火星殖民地的居民。啊,真是没完没了的两难困境!他们一边超凡脱俗,一边融入世俗,甚至同时展现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同时也是为了达成心底最渴望的目标而必须克服的障碍。这令他们感到焦虑、恐惧、怨恨、愤怒。要承受所有这一切的压力……
不过连这也是测试的一部分。米歇尔饶有兴趣地观察到了这一点。有些人失败了,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崩溃了。一位美国热力工程师渐渐自暴自弃,破坏了好几辆探测车,最后不得不被采取强制措施并驱逐出团队。两个俄罗斯人成了恋人,后来他们大吵一架,吵得特别凶。他们无法忍受看到对方,最终不得不双双退出。这场狗血爱情剧生动地揭示出浪漫关系出问题后会带来多么危险的后果,于是余下的人在这方面变得非常小心。不过浪漫关系依然在滋生,离开南极的时候,众人之中已经有3对佳人结了婚。这6个幸运的人自我感觉还算“安全”。不过大多数人还是把精力集中在准备登上火星这件事上,暂时不去考虑生活中的其他方面。如果真的发展出一些浪漫关系,当事人要么完全瞒着所有人发展地下恋情,要么仅仅瞒着选拔委员会。
米歇尔·杜瓦明白他所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他知道在南极发生了很多至关重要的事,完全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外。人际关系在人群中逐渐建立、发展。有些时候,人际关系的开端已经决定了它未来的走向。在有限的白昼中,他们中间可能有某人离开了营地,徒步走向瞭望点;另一个人则跟了上去。在两人独处过程中发生的事情可能会在彼此心中留下永久的痕迹。但米歇尔永远无法知道这些。
之后,他们离开南极,最终人选也确定了。一共有50名男性、50名女性:35名美国人、35名俄罗斯人,剩下的30人来自其他国家,由美、俄两大国家 的成员分别邀请了15人。保证如此严格的公平均衡并非易事,但选拔委员会还是做到了。
幸运儿们飞到卡纳维拉尔角
或拜科努尔
,准备发射升空,进入轨道。此时此刻,他们彼此之间一方面了如指掌,另一方面又形同陌路。米歇尔想,他们属于一个团队,彼此建立了友谊,相互之间依据礼节、惯例、习俗和倾向的不同形成了独立的小团体。这些倾向之中有一种本能是隐藏:在参与事务的同时隐藏真正的自我。也许这就是村落生活、社会生活的真正含义。但米歇尔认为这很糟糕。从来没有人会为加入一个社区而不得不参与如此激烈的竞争,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如此极端地割裂也是前所未有且有违常理的。如今,众人的脑中被打上了一种潜在的竞争烙印。每个人都体会到了这种无时无刻不在的微妙感觉,认为自己终究只是独自一人。每个人都相信一旦发生危险,自己很可能会被其他人抛弃,被踢出团队。
至此,选拔委员会恰恰制造出了此前试图避免的种种麻烦。一些人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他们把能想到的最有能力的心理学家送上了飞船,让他加入了远征队。
于是,人们又派去了米歇尔·杜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