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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雅发觉自己无法告诉其他人她看到了什么。这一点比这件事本身更令她感到恐惧,更凸显出了这件事的荒谬。人们会觉得她疯了。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解释呢?那个人吃什么,躲在哪儿?不可能的。如果真有这么个人,那他肯定会被很多人发现的。根本就不可能。可是那张脸……
有一天晚上,当她再次在梦里看到那张脸时,她惊醒了,浑身冒冷汗。太空崩溃的症状之一就是产生幻觉,她清楚地知道这一点。长时间待在环地轨道上会相当频繁地引发幻觉,此前已有几十例报告。一开始人们会产生幻听,在持续不断的排风扇和机械噪声中听到说话声。另外一种常见的症状就是眼前凭空出现同事的身影。更糟的情况是看到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就好像空间里突然到处都是镜子。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可能是缺乏感官刺激; 战神号 里的环境,旅途的漫长,视野外的地球,还有一群聪明的(以及如某些人所说的,发奋的)船员,都被认为可能有潜在危害。这也是船上的房间规格各异、色彩丰富的主要原因之一,设置季节变化和昼夜变化也源于此。尽管如此,她还是产生了幻觉,看到了不可能出现的东西。
现在,当她在船上走动时,她注意到船员们似乎形成了一个个小而私密的团体,之间鲜有交流。农业团队大部分时间都在农场里工作,队员们一起坐在地板上吃饭,一起在一排排植物之间睡觉(有流言称是“睡”在一起)。医疗团队在环形舱B有套间、办公室和实验室,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忙于各种实验、观察,以及和地球方面咨询交流。飞行团队在准备火星轨道插入任务,每天都要进行好几次模拟。剩下的人……非常分散,很难找到。她走在环形舱里时,发现房间比往常更空。环形舱D的餐厅再也不会满员了。在观察三五成群的用餐者时,她发现人们常常陷入争吵,但又会很快安静下来。都是些私下里的口角,可到底在吵什么呢?
玛雅在饭桌上说得更少了,更多的是去倾听。听人们在聊什么,就能了解一个社会的很多方面。在这一群人里,话题几乎总是关于科学的。工作时间外的话题也全都和工作相关:生物学、工程学、地质学、药学,各种各样。聊起这些真是没完没了。
她注意到,当参与对话的人数在4以下时,话题就会转换。工作的话题之间会穿插一些闲话(或者完全被其取代)。闲话的内容总是关于社会动态里最重要的两种形式:性和政治。人们放低声音,交头接耳,然后闲话就传开了。关于性关系的流言越来越普遍,隐秘且复杂,而且具有破坏性。有一些闲话,比如珍妮特·布莱勒温、玛丽·敦克尔和阿历克斯·扎林的三角恋很不幸地变得尽人皆知,成为飞船上最热的话题。而另一些八卦则非常隐秘,谈及时大家都放低声音,伴随着好奇的、有针对性的、探究的目光。当珍妮特·布莱勒温和罗杰·卡尔金斯一同走进餐厅时,弗兰克低声对约翰说了一句,弦外之音仿佛就是要让玛雅听到一样:“珍妮特觉得我们都是一群随机交配的人。”玛雅无视了他。每当他用这种讥讽的语气说话时,她都会无视。事后她查了“随机交配”这个词在社会生物学词典里的意思,指的是在一个群体中每个男性或女性都有和另一性别的成员交合的机会。
第二天,她好奇地看着珍妮特。她此前完全没想到珍妮特会抱持这种想法。珍妮特很友好,听别人说话时,身体会倾向对方,注意力十分集中;她还会迅速地笑一下。但是……唉,飞船的设计保障了船员的隐私。毫无疑问,这里发生了很多不为人知的事。
人人都有秘密,难道不会有一个人,或者一群人,秘密结社,组成策划阴谋的小团体吗?
“你最近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奇怪的事?”某天吃过早餐后,在和娜蒂娅闲聊的尾声,玛雅问。
娜蒂娅耸耸肩。“大家都很无聊。我觉得也到了无聊的时候了。”
也许这就是一切的原因。
娜蒂娅问:“你听说博子和阿卡狄的事了吗?”
围绕博子总是有很多流言。玛雅对此深感不安与厌恶。唯一的亚裔女性当然会成为这类事件的焦点——龙女、神秘的东方人……在众人科学理性的表面下竟隐藏着如此根深蒂固的迷信。任何事都会发生,任何事都有可能。
比如通过玻璃瓶看到一张脸。
她胃里一紧。萨沙·叶甫列莫夫听到娜蒂娅的问话,从隔壁桌探过身子询问博子是不是在开发自己的男性后宫。这真是无稽之谈,不过玛雅对于博子和阿卡狄以某种方式联合的消息备感忧虑,她不明白为什么。阿卡狄旗帜鲜明地宣扬要从地球的控制下独立,博子从未谈论过这些,但从她的行动来看,她难道不是已经带领整个农业团队进入了一种别人无法渗透的精神壁垒了吗?
但接着萨沙小声说,博子打算让自己的几颗卵子和 战神号 上所有男性的精子结合,然后冷冻胚胎,等到达火星后开始孕育。玛雅听到后,只得迅速把餐盘整理好,离席奔向洗碗机。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大家都变得奇怪而陌生了。
***
随着新月形的红色星球增大到25美分硬币那么大,氛围越发紧张了,仿佛一场暴风雨即将在1小时后来临。空气中充满了灰尘、防腐油和静电。仿佛战争之神真的就在那个血红色的小点上等着他们。 战神号 内部墙壁上的绿色如今染上了黄色和棕色的斑点,午后的光线大部分来自钠灯带来的暗淡的棕黄色。
人们会在气泡屋里待很长时间,凝视曾经只有约翰看到过的景象。健身房的器械使用频率非常高,大家对模拟训练重新燃起了热情。珍妮特围着环形舱转了一圈,把记录着他们小世界变化的视频影像发回地球,然后把眼镜扔到桌子上,宣布自己不再是记者了。“听我说,我受够当一个局外人了。”她说,“每当我走进屋子里,所有人都立刻闭上嘴,或者开始准备各自的官方发言,好像我是通敌的间谍似的!”
“你的确是。”阿卡狄说,然后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一开始没有人自告奋勇去代替她进行报道。休斯敦方面发来消息询问,继而是严肃批评,然后是隐晦威胁。如今众人即将到达火星,因此受到了更多的媒体关注,等到着陆时引发的讨论肯定会像“超新星爆发”一般——地面控制中心是这么形容的。他们提醒远征队,媒体集中爆发的报道最终会使太空项目受益,远征队必须摄制并宣传自己的行动,以激励公众继续支持以后的火星任务。远征队本身也要依赖后续的这些太空任务。宣传航程中的故事也是众人的职责之一!
弗兰克凑到屏幕前,建议地面控制中心直接从监控摄像头的录像里剪辑伪造出新闻报道需要的影像资料。听到这个回答,休斯敦地面控制中心的负责人黑斯廷斯肉眼可见地勃然大怒。但是正如阿卡狄所说——他总是微笑着把这个问题的边界扩大到一切事务上:“他们又能怎么办呢?”
玛雅摇了摇头。她知道,远征队正在向控制中心发出糟糕的信号,还暴露出了之前的录像报道中故意隐瞒的状况:远征队已经分裂成了好几个敌对的小团体。这也会显示出玛雅的失职,她没能控制好远征队里一半的俄罗斯人。她打算请娜蒂娅帮忙接管报道工作,但菲莉丝和她几个住在环形舱B的朋友自告奋勇想要接管。玛雅笑看着阿卡狄脸上的表情,顺水推舟地将这项工作安排给了菲莉丝他们。阿卡狄假装不在乎。玛雅很生气,用俄语对他说:“你心里一清二楚你错过了一个好机会!一个塑造我们所处现实的好机会!”
“不是我们的现实,玛雅。是他们的现实。而且我根本不在乎他们怎么想。”
***
玛雅和弗兰克开始协商着陆过程中的各项事务。在某种程度上,这取决于船员们各自的专长,不过有些领域很多人都比较擅长,所以还是得做些决定的。阿卡狄此前的挑衅至少起到了一个作用:地面控制中心在飞船起飞前安排的计划已经成临时备选计划了。事实上,似乎没有任何人愿意承认玛雅或是弗兰克的权威。而当众人得知他们当前的工作内容后,形势变得越发紧张了。
地面控制中心在飞船起飞前安排的计划是,在水手号峡谷群
北侧延伸出来的俄斐深谷
以北的平原地区建立基地。所有的农业团队成员和大部分的工程师与医疗人员将在基地驻扎——一共60人。其余人员将分散开去执行辅助任务,时不时地返回基地。最大型的辅助任务是将
战神号
拆解后的一部分停靠在火卫一上,逐渐将这颗火星的卫星改造成空间站。另一项小些的任务是离开基地,向北前往火星的北极极冠,建造开采系统,将大量的冰块运回基地。第三小的任务是去往星球各处进行一系列地质勘探——绝对非常吸引人的一项任务。每个执行任务的小分队将在最长为一年的时间里维持半自治的状态,因此人员安排非常重要,尤其是现在所有人都深刻体会到了一整年是多么漫长。
阿卡狄和他的朋友们——阿历克斯、罗杰、萨曼莎、爱德华、珍妮特、塔缇安娜、埃琳娜——要求执行火卫一的任务。菲莉丝和玛丽听说后立刻来找玛雅和弗兰克抗议。“很显然他们打算占领火卫一,谁知道他们会在上面做什么!”
玛雅点点头,她知道弗兰克也不喜欢阿卡狄的提议。但问题是,除了他们,没人愿意待在火卫一上,甚至菲莉丝和玛丽也没有积极表示要代替阿卡狄小队,所以目前还不清楚该怎么驳回阿卡狄的申请。
当安·克雷伯恩将她的小分队名单在众人中传阅并申请执行勘探任务时,争议声更大了。很多人都想加入勘探队。有几个没有进入名单的人说,无论安如何决定,他们都要参与勘探任务。
争论越发频繁而激烈。几乎所有人都宣布自己要去执行某项任务,把自己放在能做出最终决定的位置上。玛雅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对俄罗斯分队的所有控制。她越来越生阿卡狄的气。在某次组会上,她讥讽地建议说,不如干脆让电脑来分配任务好了。这个主意当即被拒绝了,众人无视了她的权威。她摊开手说:“那我们怎么办?”
没有人知道。
她和弗兰克私下协商。“我们来试试,让他们以为是他们自己的决定。”说着他对她狡黠一笑。玛雅意识到,他很乐于看到她在组会上的挫败。他们之间的尴尬韵事再次萦绕在她心头,她暗骂自己真够笨的。小型政治局真是危险……
弗兰克给每个人都发了调查问卷,在舰桥上展示了问卷结果,列出每个人的第一、第二、第三志愿。地质勘探非常受欢迎,待在火卫一上则相反。大家早就知道这一点。列出的志愿单显示出矛盾冲突其实比想象中少。“有人抱怨说阿卡狄打算占领火卫一,”弗兰克在下一次的公共会议上说,“但是除了他和他的朋友们,没有人想做这项工作。每个人都想待在火星。”
阿卡狄说:“鉴于这项工作这么艰难,我们实际上得有额外的补偿。”
“补偿什么的可真不像是你会说出来的话,阿卡狄。”弗兰克流利对答。
阿卡狄笑了笑,坐了回去。
菲莉丝并不开心。“火卫一是地球和火星的纽带,就像是环地轨道上的空间站一样。从一个星球到达另一个星球必须经过空间站。空间站就像是海军战略家常说的咽喉点。”
“我保证肯定不会去掐你的脖子的。”阿卡狄对她说。
弗兰克忍无可忍。“我们都会是同一个村子的居民!我们做的任意一件事都会影响所有人!从你为人处世的方式来看,时不时地与你隔离对我们而言有利无弊。就我个人而言,完全不介意让阿卡狄离开我的视野范围几个月。”
阿卡狄鞠了个躬。“火卫一,我们来了!”
然而菲莉丝、玛丽以及支持她们的人仍然不满意。他们花了很长时间和休斯敦协商。无论何时玛雅走进环形舱B,交谈就会突然中止。所有的视线都紧跟着她,充满怀疑——就好像是俄罗斯人就自动归入了阿卡狄一伙儿似的!她咒骂这些人的愚蠢,更咒骂阿卡狄。都是他,导致了这一切。
但归根到底,很难判断出到底有什么事在发生,因为他们100人分散在突然显得如此庞大的飞船里。到处都是兴趣小组,兴趣所在是政治——他们真的是四分五裂。一共只有100人,然而这个社群依然太过庞大以至于难以弥合!而她和弗兰克对此毫无办法。
***
某天夜里,玛雅再次梦见了在农场里看到的那张脸。她惊醒过来,浑身发抖,再也无法入睡。突然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失控了。他们所有人都身处一个个小罐子连成的环里,正在穿越真空,而她要指挥这艘疯狂的大船!真是太荒谬了!
她离开自己的房间,爬入环形舱D的辐条管道,进入了轮毂。她凭借栏杆来到了气泡屋,没有玩跳管道的游戏。
现在是凌晨4点。气泡屋内部就像是空无一人的天文馆:安安静静,空空荡荡,成百上千的星星挤在黑色的拱顶半球里。火星高悬在头顶正上方,呈凸形,几乎已经很圆了,看上去像是一块石头做的橘子被扔进了一堆星星里。四座巨大的火山看上去像是几个痘印,甚至可以肉眼辨认出水手号峡谷群中长长的裂谷。她飘在下方,伸开四肢,微微转动身体,试着去理解火星,试着去感受她交织的情绪中某些特别的东西。她眨了眨眼,球形的小泪滴飘了出去,飘进了群星之中。
这时,锁上的门打开了。约翰·布恩飘了进来,看到她之后,抓住门把手停了下来。“啊,不好意思。你介意我也待在这里吗?”
“不介意。”玛雅吸了下鼻子,揉了揉眼睛,“你怎么这个时间醒了?”
“我习惯早起。你呢?”
“做了噩梦。”
“梦见什么了?”
“我不记得了。”她说,但脑中浮现出那张脸。
他推了一把墙壁,飘过她身边,来到拱顶边缘。“我从来都不记得自己做的梦。”
“从来都不记得?”
“嗯,很少记得。如果我做梦做到一半突然被吵醒,而且我有时间回想,那我可能会记得,但也只能记住一小会儿,很快就忘了。”
“这很正常。但如果你从来都不记得一点梦的话,不是个好兆头。”
“真的吗?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极度压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已经飘到了拱顶的另一侧。她推了一把墙壁,飞了过来,停在约翰旁边。“不过这可能是弗洛伊德的解释。”
“换句话说,这和燃素学说
差不多可靠。”
她大笑。“没错。”
他们一起看向火星,互相给对方指出火星上的地貌特征,交谈着。玛雅边听他说话,边看着他。真是个枯燥无味而又天真烂漫的好皮囊,可真不是她的菜。一开始,她以为他兴高采烈的态度是出于他的愚蠢。但随着旅程推进,她明白他绝非愚蠢。
“对于到了火星我们该做什么,最近有很多争论,你怎么看?”她指着眼前的红石头,问道。
“我不知道。”
“我觉得菲莉丝说的观点都很有道理。”
他耸耸肩。“我觉得那些都不重要。”
“什么意思?”
“争论中唯一重要的是,我们是如何看待争论的人的。X要求a,Y要求b。他们都有论据来支持他们的论点,说得出很多有道理的观点。但当旁观者回忆起争论时,重要的仅是X相信a而Y相信b。人们会根据自己对X和Y的看法来做出他们的判断。”
“但我们是科学家!我们受过这么多科学训练,要尊重事实证据。”
约翰点了点头。“没错。事实上,鉴于我喜欢你,我姑且就承认你说的这个论点是正确的吧。”
她大笑着推开了他。他们沿着气泡屋翻滚着远离了彼此。
***
玛雅对自己感到惊讶。她停在了地板上,转身看向约翰。他在拱顶的另一侧突然急停,然后落到地板上。他笑着看向她,抓住一根栏杆,再次腾空而起,穿过球形空间冲她飞过来。
玛雅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推了一把去迎他。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已经下定决心避免此类事情再次发生。他们两个直直地向对方飞去,为避免在空中撞上而抓住彼此,在半空中旋转,就好像在跳舞一般。他们旋转着,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慢慢盘旋上升,飞向拱顶。这的确是一段舞蹈,而且有明确的收尾,将在他们想结束的时候结束:哟!玛雅脉搏狂跳,呼吸慌乱。他们一边旋转,一边收紧肱二头肌,互相拽着彼此,像航天器对接那样缓慢靠近,最终吻上彼此。
约翰笑着推了她一下,让她飞到拱顶上,自己则降落到地板上。他爬向舱门,把门锁上了。
玛雅松开头发,摇晃脑袋,让头发飘散在头部周围,遮住了脸。她更用力地甩头,大声笑着。她并不认为自己即将经历一场惊天动地的恋爱,她感觉这只是简简单单的快乐。这种简单的感觉真是……她突然强烈地感受到一股涌动的欲望,于是将自己推向约翰。她在空中缓缓地翻了个跟头,一边旋转一边解开套头衫。她的心如擂鼓般怦怦作响,所有的血液都涌到了皮肤表层,甚至让她在脱衣时感到一阵如解冻般的刺痛。她撞进约翰怀里,着急地拉拽他的一只袖子,结果又远离了他。他们错误地估计了角度和动量,在屋子里飞来弹去,同时脱光了衣服。最后他们用大脚趾轻轻一推,飞入彼此怀中,旋转着、拥抱着、飘浮着,在周围悬空的衣服中拥吻在一起。
***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玛雅和约翰再次相会。他们没有试图保密,所以很快大家都知道他们在一起了。很多人似乎对这样的事态发展感到大吃一惊。有一天早晨,玛雅走进餐厅,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弗兰克迅速瞥了她一眼。那眼神令她浑身发冷,让她回想起某段时间、某件事情,以及他脸上的某种表情,某种她已经不太能回想起来的表情。
不过大多数人好像都乐见其成,毕竟他俩算是“门当户对”,来自远征队的两股势力联合在一起,展现出了双方之间的和谐。而且这件事似乎催生了更多的情侣:要么是那些之前就在一起的,现在终于敢光明正大地对外宣布了;要么是受到最近太过浓郁的浪漫气氛影响,突然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了。弗拉德和厄休拉,德米特里和埃琳娜,拉尔和玛琳娜。到处都涌现出新的情侣,导致单身的人开始对此神经质般地开起玩笑。但玛雅感觉,人们交谈时声音中的紧张感变少了,争论也变少了,欢声笑语变多了。
某天晚上,玛雅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思考要不要溜去约翰的房间)。她琢磨着会不会这才是他们在一起的原因:并非出于爱——她仍然不爱他,对他的感觉顶多是友谊之情;一些强烈但并非因他本人而起的欲望驱使着她——事实上,只是因为他们的结合非常 有用 。对她而言非常有用——她很快转变思路,将注意力集中在这段关系对远征队整体能起的作用上。没错,这就是政治。这就像是某种封建政治联姻,或是一出关于春天与新生的古老喜剧。而且她不得不承认,感觉上也的确是这样的。就好像她是在执行某种比自己内心的欲望更强烈、更迫切的命令,是在遵从某种更强大力量的支配。也许这种强大的力量正源自火星。这种感觉倒也不算太坏。
至于她可以因此而获得更多的影响力,以和阿卡狄、弗兰克、博子等人抗衡……唉,她尽量不去思考这一点。这是玛雅的天赋之一。
***
黄色、红色、橘色的小花遍布墙壁。火星如今和从地球上看到的月亮一样大了。是时候收获此次旅途的成果了。再过一周,远征队就会到达火星。
关于尚未决定的着陆任务,众人之间仍有很多矛盾。玛雅发现如今和弗兰克共事变得越来越难了。弗兰克表现得并不明显,但玛雅猛然发觉,他并不是因他们无法控制局面而不悦,因为大多数的困难都是阿卡狄造成的,所以看上去几乎都是她的问题,而不是他的。好几次她和弗兰克开完会就跑去找约翰,希望能得到一些帮助。然而约翰不仅对争论置身事外,甚至还支持弗兰克的每一项提议。他私底下给玛雅的建议还算明智,但问题是,他喜欢阿卡狄,不喜欢菲莉丝,所以他常常建议玛雅支持阿卡狄,完全没意识到这样做会削弱玛雅在其他俄罗斯队员心里的权威。不过她也从未向他指明这一点。无论他们是不是恋人,她仍有一些事不愿与他谈,或者说不愿与任何人谈。
不过某天晚上,在约翰的房间里,玛雅精神紧张,躺在那里无法入眠,为各种各样的事务担心。她说:“你觉得船上有可能藏着某个偷渡者吗?”
“嗯……我不知道。”他有点惊讶地说,“你为什么这么问?”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告诉了他自己透过水藻瓶看到那张脸的事。
他坐起身,盯着她。“你确定那不是……”
“不是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他摸了摸下巴。“嗯……我猜他可能得到了某个船员的帮助……”
“博子。”玛雅猜测道,“我是指,不仅因为她是博子,也因为这件事发生在农场,还有其他所有事情。这也能解释他的食物来源,而且那里有很多地方可以藏。太阳风暴发生的时候,他可能和动物一起躲进了避难所。”
“他们都遭受了大量辐射!”
“但他可以藏在供水系统后面。一个小型单人避难所也不是很难设置。”
约翰还是不太能相信。“那他要藏一整年!”
“这是艘大飞船。其实还是有可能的,对不对?”
“呃……大概吧。嗯,我猜是有可能的。但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玛雅耸耸肩。“我不知道。可能有人想上船,但没通过选拔。可能有人认识一个朋友,或是认识一群朋友……”
“我们很多人都有想登船的朋友,但这也不意味着……”
“我知道,我知道。”
他们聊了将近1小时,讨论可能的原因,讨论能让人偷渡上船的方法,讨论怎么藏身于此,诸如此类。玛雅突然意识到,她感觉好多了。实际上,她的心情开朗多了。约翰相信她!他并没有觉得她疯了!玛雅感到一阵轻松愉快,张开双臂抱住了他。“能和你聊这件事真是太好了!”
他笑了。“我们是朋友,玛雅。你应该早点跟我聊的。”
“是啊。”
***
气泡屋本来是个观看降落火星全程的绝佳地点,但远征队将采用大气制动的方法来减速,而气泡屋就位于他们部署好的防热盾的内部,于是没有风景可看了。
大气制动帮大家省下了携带巨量燃料来减速的麻烦,但这是一项极其精细的操作,因此也很危险。误差要控制在1毫角秒之内。在火星轨道插入开始的几天前,导航团队几乎每小时都在微调航向。随着飞船越来越接近火星,飞船自身的旋转也停止了。甚至,环形舱里也恢复了失重状态,令大家都备感不适。玛雅突然清晰地意识到,这并非另一次模拟。走廊中呼啸而过的空气将她吹到空中,她从高处、从崭新而陌生的角度观察周围的一切,蓦地,一切都变得十分真实。
她断断续续地睡觉,在这里睡1小时,在那里睡3小时。每次醒来,她发现自己飘在睡袋里,一时都会陷入混乱,以为自己还在 新世界空间站上 。接着她会回过神,肾上腺素也会让她清醒过来。她凭借栏杆飘过环形舱的大厅,推开墙上的平板,现在其上显示着棕色、金色和古铜色。在舰桥上,她会询问玛丽、拉尔、玛琳娜,或是其他导航团队的成员。一切都按部就班。飞船接近火星的速度非常快,仿佛能在屏幕上看出它在变大。
如果偏差达到30千米,他们就将与火星失之交臂。这个距离约等于已经航行过的旅程长度的十万分之一。“没问题的。”玛丽边说边迅速瞥了阿卡狄一眼。目前他们还在“重复模拟任务”模拟过的范畴内,希望阿卡狄的那些疯狂的突发状况不要出现。
其他没有参与导航的船员们正在为封舱做万全的准备,以迎接2.5倍重力加速度带来的扭转力和冲击力。有些人穿上宇航服走出飞船,在舱外部署次级防热盾之类的防护装置。尽管有很多事情要做,感觉仍度日如年。
***
轨道插入将在半夜进行,于是这一夜,所有灯都开着,也没有人上床睡觉。每个人都各就各位——一些人有任务,大多数人只是在等待。玛雅坐在舰桥的座椅上,看着屏幕和监视器,心想一切看上去都和拜科努尔的模拟训练完全一样。他们真的能进入环绕火星的轨道吗?
可以的。 战神号 以每小时40000千米的速度撞击火星稀薄的大气层,立刻产生了剧烈的震动。玛雅的座椅急剧地晃动着。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微弱又低沉的声音,飞船仿佛穿过了一个爆炸了的熔炉——看上去也很像,因为突然所有屏幕都爆发出剧烈的橙粉色光芒。压缩空气被防热盾弹开,强烈的光芒覆盖了所有外置摄像头,以至于整个舰桥都被染成了火星的颜色。重力随之猛烈地袭来,玛雅感到肋骨被严重挤压,甚至无法呼吸。她的视野变模糊了。太疼了!
飞船费力地穿过稀薄的空气,速度和高度都经过严密计算,使其处于空气动力学中的转捩
状态。这是一种介于自由分子流和连续流之间的状态。自由分子流是更适合航行的状态,此状态下撞上防热盾的空气会被推到一旁,由此出现的真空大体上也会被扩散的分子填充。但他们的速度太快,无法保持此状态。飞船只能勉强避免连续流带来的巨大的热量;此状态下,空气作为波流作用的一部分,会给防热盾和飞船让路。大家竭尽全力,以最大可能实现飞船减速,使其慢到能够进入自由分子流和连续流之间的转捩状态。这也意味着整个过程会非常颠簸,因此也很危险。如果飞船正好撞上火星大气中的高气压区域,热量、震动或重力可能导致某些敏感装置突然失灵,那么大家就会在被重力压到座椅上的瞬间,一头撞进阿卡狄设置的那些噩梦中的一个:每个人都不得不承受重达400磅
的重力——阿卡狄在模拟训练中一直没能很好地模拟这个状态。此时此刻,玛雅沉重地想到,最易遭受危险、最岌岌可危的时刻,恰恰也是他们最无助、最无能为力的时刻。
不过,命里有时终须有。火星平流层气象很稳定,他们依然处在“重复模拟任务”的范畴之内。现实中,轰隆作响、剧烈震动、令人喘不上气的8分钟过去了,玛雅却感觉这是她度过的最漫长的时间。传感器显示主防热盾的温度已经升到了600开尔文。
接着,震动突然停止了,轰隆隆的声音也消失了。飞船脱离了大气层,滑行了1/4个火星圆周,时速降低至20000千米。防热盾的温度上升到710开尔文,几乎接近极限了。不过这方法奏效了。一切都静止了。众人飘浮起来,再次进入失重状态,不过被座椅上的安全带勒住了。感觉起来,移动像是完全停止了,他们仿佛都飘浮在绝对的安静之中。
船员们颤抖着解开安全带,像鬼魂一般飘在房间内的冷空气中。他们耳朵里传来微弱的低鸣,显得这里更安静了。大家高声交谈,相互握手。玛雅感到一阵眩晕,没听懂人们在对她说什么:不是因为听不见,而是没有在听。
***
在度过了失重的12小时之后,飞船的新航线带领他们前往距离火星35000千米的近火点。他们点燃主火箭以获取短暂的推力,将时速提升了100千米左右。在此之后,飞船再次被拉向火星,画出一条椭圆曲线,把他们带到距离火星地表不超过500千米的地方。众人进入了环火轨道。
沿着椭圆轨道环绕火星一圈的时间是一天。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计算机会控制燃料消耗,逐渐将航线调整到火卫一的轨道内侧。不过在此之前,在 战神号 运行到接近远火点的时候,着陆团队会先一步降落到火星地表上。
大家将防热盾收回,调整到储存姿态,然后纷纷走进气泡屋,观察四周。
经过近火点时,火星占据了大部分天空,就好像大家正在乘坐喷气式飞机飞越火星。人们可以看到水手号峡谷群的幽深,也能感受到4座巨型火山惊人的高度:它们宽广的顶峰早就出现在了地平线上,周围的地面过了很久才映入眼帘。火星表面到处都是陨击坑,其圆形的内部呈鲜明的沙橘色,周围的地面颜色稍浅一点。大概是灰尘吧。山脉低矮崎岖、连绵不绝,颜色比周围地面的颜色更深,呈现一种锈色,上面带有些黑色的影子。但无论是亮色还是暗色,都和周围环境里无处不在的锈铁色、橘色、红色相差无几。这就是每一个山峰、陨击坑、峡谷、沙丘的颜色,甚至连遍布尘埃的扭曲的大气层也是如此。从高空中看去,这颗星球的颜色尽收眼底。红火星!震撼心神,销魂勾魄。每个人都感受到了。
***
工作了很长时间之后,至少船员们现在是真的在工作了。飞船需要部分解体。主体部分最终要停留在接近火卫一的轨道上,作为备用的紧急返回飞船。轮毂外的20个油箱将被拆解下来,作为着陆飞行器,每个油箱可以搭乘5名船员。一旦油箱分离并准备妥当,第一支着陆小队就会立刻出发,所以大家都在夜以继日地轮流工作,长时间地穿着宇航服进行操作。大家回到餐厅,一个个都又累又饿,吵吵闹闹的,说话声非常大。旅途带来的倦怠和无聊被遗忘了。某天晚上,玛雅飘进盥洗室,为睡觉做准备。她感觉肌肉僵硬、浑身疲倦,她已经好几个月都没有这种感觉了。娜蒂娅、萨沙和耶利·祖度夫在她附近聊天。听着舒适流畅的俄语,她突然意识到,每个人都很开心——大家终于迎来了期待中的最后时刻。他们在过去的半辈子里一直在内心中期待着,这个梦想甚至可以追溯到童年时期——现在,火星突然就如儿童笔下的蜡笔画那样在他们脚下徐徐展开,慢慢变大又变小,变大又变小,像悠悠球一样来回摆动,展现出无穷的可能——它是
一块白板
,一块红色的无字写字板。一切都有可能,一切都可能发生——在这种意义上,在过去的几天里,众人是完全自由的。不受过去的影响,没有未来的紧迫,在温暖的空气中因失重而飘浮,像幽灵一样,即将进入现实世界。玛雅望向镜子,看到自己被牙刷扭曲的笑脸,她伸手握住栏杆保持住姿势。她意识到,大家可能再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开心了。美好的不是幸福本身,而是对幸福的许诺;期待中的世界常常比真实的世界更富饶。但是这次又有谁能说得准呢?说不定这次他们真的能开创黄金时代。
她松开栏杆,将牙膏吐到一个废水袋里,向后飘回走廊。无论如何,他们实现目标了。至少他们赢得尝试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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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解 战神号 的工作令不少人都感觉有点别扭。这就好像是——像约翰形容的那样——拆除一个小镇,把所有的房子丢向四面八方,而且这是大家唯一的小镇。在火星巨大眼睛的注视下,所有的分歧都变得更紧张了。现在是至关重要的时刻,没有多少时间了。人们无论在公开场合或是私下里都争论不休。现在有这么多的小团体,每个团体都有自己的“议会”……之前短暂的幸福时刻去哪儿了?玛雅将现状大部分归咎于阿卡狄,是他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如果不是他和他的那番演讲,农业团队会这么紧密地团结在博子周围吗?医疗团队会如此讳莫如深吗?她觉得不会。
她和弗兰克努力地消除分歧,引导大家求同存异,让众人感觉他们依然属于同一个团队。他们长时间地开了一个又一个会,调和菲莉丝和阿卡狄、安和赛克斯、休斯敦和拜科努尔之间的矛盾。在此过程中,两位领导人之间发展出的关系,比他们之前在生态区里发展出的关系还要复杂,当然之前的关系也构成了如今复杂关系的一部分。弗兰克不时展露出的嘲讽和怨恨让玛雅明白,原来那件事给弗兰克带来的困扰比她当时想象的大得多。但是现在也于事无补了。
最终火卫一的任务还是交给了阿卡狄和他的朋友们,主要原因是没有其他人愿意做。所有想参加地质勘探的人都得到了一个可勘探的地理位置。菲莉丝、玛丽和剩下的“休斯敦团队”成员得到保证,基地的建造会依照当时在休斯敦制订的计划进行。他们打算在基地工作,同时也是为了监督。“行吧,行吧。”弗兰克在某次会议上吼道,“我们都要 登上火星 了,难道 真 要争论我们要在火星上 做 什么吗?”
“这就是生活。”阿卡狄开心地说,“无论是否在火星上,生活都要继续。”
弗兰克咬紧牙关。“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躲避这种事的!”
阿卡狄摇了摇头。“显然你躲不开的!这就是你的生活,弗兰克。要是没有这些事,你该怎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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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陆不久前的某天晚上,所有首百聚集在一起共进晚宴。大多数食物都来自农场,有意大利面、沙拉、面包。当然,红酒是从储藏室拿出来的,是专门为特殊场合准备的。
在大家把草莓当甜点吃的时候,阿卡狄飘到半空中,提议大家干杯:“为我们即将创造的新世界!”
人群中同时传来一阵抱怨声和欢呼声,事到如今大家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菲莉丝扔了个草莓,说:“听着,阿卡狄,我们要建立的是一座科考站。你所谓‘创造新世界’的想法根本与此无关,也许再过50年或者100年会有点关系。但现在,我们要建立的是类似在南极那样的科考站。”
“说得对。”阿卡狄说,“但实际上南极的科考站也充满政治。大部分南极科考站建立的原因是,建设科考站的国家可以凭此参与《南极条约》的修订。如今,科考站都受到法律约束,受到条约限制,而这些法律和条约设立的过程都是颇具政治意味的!所以你看,你不能把头埋进沙子里大叫‘我是个科学家,我是个科学家’。”他把手放到前额,做出了嘲讽傲慢自负者
的宇宙通用姿势,“不。当你这么说的时候,你其实只是在说:‘我不想思考复杂的系统!’这可不是一个真正的科学家该说出口的话,对吧?”
“南极洲受条约约束,是因为除了在科考站里,没有任何人在那儿生活。”玛雅生气地说。这是他们最后的晚餐,他们最后的自由时刻,结果却被这种争吵破坏了。
“说得对。”阿卡狄说,“但是看看结果吧。在南极,没有谁能拥有土地。没有一个国家或组织可以开采这片大陆上的自然资源,除非得到其他所有国家的同意。没有人可以宣称拥有这些资源,也不能将其带走或贩卖给他人以谋得利益,并让他人使用这些资源。你难道看不出这和世界其他地方的运行方式有根本性的不同吗?这是世界上最后一片受管理、可以设置法律的地域。它表现出当所有政府齐心协力一起工作时,结果是非常公平的。这片土地从未被一个国家占领,甚至没有历史。直截了当地说吧,这是地球上为创造公平财产法所做出的最好努力!你明白了吗?整个世界都该以这样的方式运行,如果我们能把它从历史的束缚中释放出来的话!”
赛克斯·罗索尔和善地眨了眨眼,说:“但是阿卡狄,管辖火星的条约本来就是基于旧版的《南极条约》设立的,那你到底在反对什么?《外层空间条约》
规定了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宣称占领火星的土地,禁止在火星上进行任何军事行动,所有的火星基地必须随时接受任何国家的检查。而且任何火星资源都不能成为某个国家的财产——联合国应该会建立一个国际管理体制来监督管理任何资源开采行为。如果有任何打擦边球的情况发生——我认为基本不可能会发生,那么火星就将变成地球上所有国家的共同财产。”他一只手掌心向上,“你所鼓吹的不是已经实现了吗?”
“这只是个开始。”阿卡狄说,“但是那个条约中也有一些你没提及的条款。比如,火星上的基地属于建造它的国家。按照这条法律的规定,那我们即将建立的是美国和俄罗斯的单独基地。这会让我们又退回到地球法律和地球历史的噩梦中。美国和俄罗斯的商业集团将有权开采火星,只要取得的商业利益会以随便什么方式分享给所有签署条约的国家。其中一部分可能还会支付给联合国,说白了,这和贿赂没什么差别。我认为我们一秒都不能承认这些规章制度!”
一阵沉默。
安·克雷伯恩说:“条约还说我们必须采取措施防止破坏行星环境,我记得是这么写的,在条款第七项。在我看来,这是在明确禁止火星地球化,我们很多人却在谈论这件已经写得明明白白的事。”
“要我说,我们也该无视这条规定。”阿卡狄想都没想,“我们自身的利益要求我们必须无视!”
这个观点比他提出的其他观点更受欢迎一些,好几个人都表示同意。
“而且如果你愿意无视其中一项,”阿卡狄指出,“那你也应该愿意无视其他条款,对吧?”
一阵尴尬的沉默。
“所有改变都将不可避免地发生。”赛克斯·罗索尔耸耸肩说,“登上火星已经从进化的角度彻底改变了我们。”
阿卡狄猛地摇了摇头,这使得他在桌子上方的空气里微微转了转身。“不,不,不,不!历史不是进化!这是个错误的比喻!进化取决于环境和概率,要花上数百万年的时间。但历史取决于环境和选择,在人的一生中就能经历,有时甚至是几年、几个月、几天之内的事情!历史是用进废退的!如果我们选择在火星上建立某些制度,它们就会存在!如果我们选择另一些制度,那 另外那些 就会存在!”他双手一挥,把所有人,包括坐在桌旁的人和飘在藤蔓附近的人都囊括了,“要我说,我们应该自己做选择,而不是把我们的命运交到地球上的人手里,交给那些早就‘死’掉了的人。我是认真的。”
菲莉丝尖锐地反驳道:“你想要建立某种自治乌托邦,这是不可能的。我还以为你能从俄罗斯历史里学到点关于这个的东西呢。”
“我当然学到了。”阿卡狄说,“我现在就是在学以致用。”
“倡导一场莫名其妙的革命?挑起危机?让所有人都惴惴不安、彼此攻击?”
很多人点头表示同意,但阿卡狄挥了挥手表示不屑。“飞船已经开到这里了,对于你们在这次旅程中遇到的问题,我拒绝接受你们的责难。我只是说了我的想法,这是我的权利。如果我让你们之中的任何人感到不适,那是你们的问题。那是因为你们不喜欢我话中的内涵,但是又找不到能反驳我的依据。”
“我们之中有些人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玛丽喊道。
“那我只说这个吧!”阿卡狄盯着她愤怒的双眼说,“我们来到火星上,将在这里过一辈子。我们不仅要在这里建造房屋、生产食物,甚至连喝的水和呼吸的空气都要靠自己来创造——这个星球上没有以上任何东西。我们之所以能这么做,是因为拥有科学技术,能在分子层面上操控并改造物质。这是非常卓越的能力,想想看吧!尽管我们这里的一些人能够接受改造行星的整个物理环境,却无法接受改变我们自己、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哪怕一点点。身为21世纪身处火星的科学家,却生活在基于17世纪的意识形态创造出的19世纪的社会系统中。太荒谬了,太疯狂了,太……太……”他双手抓住脑袋,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大吼道,“这是 反科学 !所以我才说,我们即将在火星上改变很多东西,而我们自己和我们的社会系统必须包含在内。我们要改变的不仅是火星,更是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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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胆敢提出反驳,阿卡狄火力全开,根本无法阻止。不少人都被他的话挑动了神经,需要时间来思考。剩下的人只是很不爽,但不愿在晚宴上继续争论下去,毕竟这本该是一场庆祝成功的晚宴。还不如翻个白眼,继续干杯喝酒更省力气。“为了火星!为火星干杯!”但当大家在吃完甜点四散飘开后,菲莉丝用鄙夷的语气说:“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活下来。看看他挑起的纷争,我们的希望能有多大?”
米歇尔·杜瓦试图安抚她。“大部分的争吵都是旅行造成的。一旦到了火星,我们肯定能齐心协力。而且我们拥有比 战神号 所携带的更多的物资——那些无人航天器已经运送了很多装备和食物,火星和火星的卫星上到处都是,全都是为我们准备的。唯一的限制只有我们自己的耐力。这场旅途也是其中一部分——是前期准备,或一次测试。如果我们在这部分就失败了,那根本就轮不到我们到火星上去尝试。”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菲莉丝说,“我们在旅途这部分就失败了!”
赛克斯站在一旁,看上去很无聊。他推开人群向厨房飞去。大厅里到处都是三五成群吵吵闹闹的人,一些谈话的语气非常激烈。很显然,很多人都对阿卡狄很愤怒,而剩下的人则在生自己的气,觉得犯不上理会阿卡狄这样的人。
玛雅跟着赛克斯进入厨房。他清洗着自己的餐盘,叹了口气说:“大家都太情绪化了。有时候我感觉自己被困在了一场永无止境的戏剧表演里,名字是《禁闭》
。”
“是那个人们没法从一个小房间里逃出去的故事吗?”
他点了点头。“他人即地狱。我希望我们不要证实这个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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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着陆团队准备就绪。他们会在5天的时间内着陆,只有执行火卫一任务的团队会待在 战神号 剩下的部分上,将它引导到对接火卫一的位置上。阿卡狄、阿历克斯、德米特里、罗杰、萨曼莎、爱德华、珍妮特、拉尔、玛琳娜、塔缇安娜和埃琳娜等人与众人告别。他们承诺,一旦火卫一空间站建成就会立刻赶往火星,然后继续忙手头的任务去了。
着陆前夜,玛雅无法入睡。最终她放弃尝试,穿过一个个房间和走廊来到轮毂。由于失眠和肾上腺素,每个物体的边缘都变得很尖锐,飞船上熟悉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一堆摞好的箱子,某个变成了死胡同的管道,仿佛这里已经不是 战神号 了。她最后一次环视飞船,释放心中的情绪。接着她穿过几道紧锁的舱门,找到了她被指派搭乘的着陆飞船。干脆在这里等着吧。她爬进宇航服里,仿佛又在经历一次模拟任务,在真正的时刻来临前她已经做过多次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从这种虚假感中逃离,不知道到达火星后能否终结这种感觉。如果可以的话,光是为了这一点,上火星也值了:她终于可以感受到 真实 了!她坐进了座椅。
度过无眠的几小时后,赛克斯、弗拉德、娜蒂娅和安也来到了这里。玛雅的同伴们都坐了下来,系好安全带,一起进行最后的检查。扣上锁扣,开始倒计时。着陆飞船的火箭点燃,着陆飞船飘离 战神号 ,火箭再次被点燃,冲着火星坠去。飞船冲击到大气层顶部,单层梯形玻璃窗外迸发出和火星颜色一致的光芒。玛雅在剧烈震动的机舱内直直地向上盯着它看。她并不开心,还紧张不安,内心中在向后看而非向前,心里惦记着那些还在 战神号 上的人。她感觉他们失败了,仿佛他们5人是在一片混乱之中脱离了大部队。仿佛协调众人团结一致的最好机会已经错过了,而他们没能做到。仿佛她在刷牙时感受到的那一瞬间的快乐,就真的是转瞬即逝。总之,她失败了。大家即将走上各自的道路,因所持信念不同而四分五裂。即使被迫共同生活了两年,他们仍然和任何其他人类团体一样,不过是一群陌生人的集合。覆水难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