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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日子只是其中的一天,或者说每一天都是这样的,一天又一天。天气没什么值得说的变化,除了偶尔会飘过一缕云,或者下午可能风特别大。总的来说,每一天都差不多。一切任务的耗时都比预想中更长。仅仅是穿上漫步服、走出简易住所就够无聊了;所有设备还都需要暖机;设备虽然都是按照统一标准制造的,但由于是不同国家制造的,在尺寸和功能上依然会有难以避免的不匹配的状况发生;尘埃(“那不叫尘埃!”安会抱怨道,“这就像是把尘埃叫作沙砾!要叫微尘,这东西是微尘!”)进入了一切东西内部;在刺骨的寒冷中进行体力劳动总是令人疲倦,工程比预期进度慢了很多,大家都受了不少轻伤。而且,突然冒出了一大堆工作要做,有一些完全出乎意料。比如,人们花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本来估算的时间是10天)才把所有运输飞船上的货物全部打开,一一检查,运送到相应的储备仓库中——而这只是真正开展工作的起点。
这些零七八碎的事情处理完成后,人们终于可以开始认真建设了。娜蒂娅终于可以大干一场了。她在
战神号
上的时候一直无所事事,那段时间对她而言就像在冬眠。而建造东西是她最大的本事,是她的天赋所在,她在西伯利亚的学校里接受了严苛的训练。很快,她就成了整个基地最会排查并解决问题的人,约翰叫她“万事通”。几乎每一项工作大家都能从她的帮助中受益。她每天都在东奔西跑,回答问题,给出建议,在这个永不停歇的工作天堂里,她容光焕发。这么多工作!这么多事情要做!每天晚上的工作计划会议上,博子故技重施,于是农场建成了:3排平行的温室大棚,和地球上的商用温室差不多,只是小一些,墙壁也更厚,以防大棚像派对上的气球一样炸开。虽然内部气压只有300毫巴
,几乎不能种植农作物,但内外的压力差还是非常大。如果大棚有某处没有封好,或是比较脆弱,温室就会爆炸。不过娜蒂娅非常擅长在寒冷的气候中密封建筑,于是博子每隔一天就会惊慌失措地叫她来帮忙。
材料科学家需要帮助来让工厂运作起来。架设核反应堆的团队想让娜蒂娅来监督他们的每一步工作;他们非常恐慌,害怕犯错,吓得什么都不敢动。另外一边,阿卡狄从火卫一传来无线电消息,试图说服大家。他坚信人们并不需要这么危险的科技,只靠风力发电就足以提供所需的一切能源了。他和菲莉丝就此问题吵得很厉害。博子用一句日语中常说的话打断了阿卡狄,“
仕方がない
”,意思是
别无选择
。也许风车能够转化足够的电能,就像阿卡狄主张的那样,但他们没有风车,他们有的是一座里科弗
核反应堆,由美国海军制造,质量上乘。没有人愿意自己动手去架设一套风力发电系统,他们实在是没有时间。“
别无选择
”,这句话也成了人们的口头禅。
于是每天早晨,切尔诺贝利(当然是阿卡狄起的名字)的建设团队央求娜蒂娅前来监督他们的工作。他们被分配到基地的最东边,如果去那里的话,最好待上一整天。但医疗团队也想让她来帮忙修建一间诊所和几间室内实验室,他们把几个被扔掉的运输集装箱改装成了临时棚子,打算在这里开始建设。于是娜蒂娅只能在切尔诺贝利待上半天,中午赶回来吃口饭,下午去帮助医疗团队。每天晚上她都疲惫不堪,昏睡过去。
有几个晚上,她会在睡前和火卫一上的阿卡狄长聊。他的团队遇到了些麻烦,队员不习惯这颗卫星上的微重力,他也需要她的建议。“如果我们能让重力再大一点就好了,至少能生活,至少能让我们睡着!”阿卡狄说。
“在地面上修建一条环形轨道,”娜蒂娅打着盹儿说,“ 把战神号 的一个油箱改装成火车,让火车在环形轨道上跑。登上火车,让火车一直加速再加速,直到重力加速度大到你们不会飘到天花板上。”
短暂地停顿之后,阿卡狄疯狂地咯咯大笑:“娜德札达·弗兰切,我爱你,我爱你!”
“你爱的是重力。”
鉴于她一直忙于这么多指导性工作,建设永久定居点的工程进展非常缓慢。一个星期里可能只有一天,娜蒂娅才有机会爬进奔驰的开放式驾驶舱,将它轰隆隆地开过开裂的大地,来到她之前已经开挖的地基坑里。现在这个坑有10米宽、50米长、4米深,已经达到了她预期的深度。坑底的成分和地表一样:黏土、微尘、各种大小的石头。到处都是表岩屑。在她用推土机工作时,地质学家们在大坑周围跳进跳出,采集样本,环顾四周;连安都受不了他们这么翻腾土地了。不过没有任何地质学家能忍得住刚翻开的土地的诱惑。娜蒂娅一边工作,一边旁听地质团队的通信频道,他们发现表岩屑大概会一直延伸到基岩层。这可真是太糟糕了。表岩屑在娜蒂娅看来可算不上是什么好地基。不过至少它含水量很低,不足0.1%,意味着至少他们不会面临地基下陷太深的问题,这可是在西伯利亚建造房屋时最大的噩梦之一。
把地基坑里的表岩屑挖好之后,她准备用硅酸盐水泥来建造地基,这是用现有材料能制造出的最好的水泥了。水泥必须铺设2米厚,否则会开裂, 别无选择 ,而且厚水泥还能被当作隔离层。她必须包裹住水泥加热,因为水泥在13摄氏度以下是不会凝固的,这就意味着……整个过程都很慢,非常慢,一切都非常慢。
她开着推土机向前顶上坑壁,打算把地基坑推得更长。推土机牢牢抓住地面,轰的一声,自重使得推土铲切进表岩屑,成功地犁入土中。“真强啊!”娜蒂娅充满感慨地对推土机说。
“娜蒂娅爱上推土机了。”玛雅的声音从频道里传来。
“至少我知道我爱的是谁。”娜蒂娅无声地说。上周好几个晚上她都和玛雅一起待在工具棚里,听玛雅喋喋不休地讲着她和约翰之间的问题,玛雅觉得自己其实在很多方面都和弗兰克更合得来,她不知道自己真实的感受,她觉得弗兰克肯定很恨她,诸如此类。娜蒂娅一边清理工具,一边 “啊,哦,嗯” 地回应她,试图掩饰自己对此毫不关心。她真的已经厌倦倾听玛雅的问题了,她更愿意聊聊建筑材料,或者其他任何话题。
切尔诺贝利的人打来电话,打断了她的推土工程。“娜蒂娅,怎么才能让这么厚的水泥在这么冷的环境下凝固啊?”
“加热。”
“我们已经在加热了!”
“继续加热。”
“哦!”他们已经快完成了,娜蒂娅估算着。里科弗核反应堆基本是预组装的,只要再把各个部分安装好即可:调整铁质容器,把水灌进管子里(为此他们几乎用光了储存水),把各种线路连好,用沙袋在设施周围垒一圈,最后拉下控制杆。在此之后,他们就会有300千瓦的电力,这样就可以一劳永逸地终结每晚关于第二天谁能得到发电机的争论了。
赛克斯打来电话,一个萨巴捷
反应机堵住了,而且机器的外壳取不下来。娜蒂娅停下推土机,走向约翰和玛雅,取了一辆火星车,开到工厂区来帮他们排查问题。“我是来找炼金术士的。”她说。
“你注意到没有,这些机器反映出了制造其行业的特色。”看着她抵达并走向反应机开始工作,赛克斯对她说,“如果是汽车公司制造的,那肯定耗电少,很可靠。如果是航空航天工业制造的,那肯定耗能极高,而且每天都要坏两次。”
“而且联合出品的附件产品设计得都很差。”娜蒂娅说。
“没错。”
“化学设备都非常脆弱。”斯宾塞·杰克逊添了一句。
“没错。尤其是在遍布灰尘的环境中。”
波音空气采集机只是大型工厂作业的第一步:空气被导入大型箱型拖车里,压缩后,会经过化学工程技术的扩展、加工、重组等一系列处理。这些化学工程技术包括除湿、液化、分馏、电解、电合成、萨巴捷法、拉希格法
、奥斯特瓦尔德法
……渐渐地,化工厂生产制造的化学物越来越复杂,从一个工厂流向下一个工厂。错综复杂的工厂结构看上去就像是一堆房车挤在一个以颜色区分的油箱、管道、电线组成的网络之中。
斯宾塞目前最喜欢的产品是镁。镁的产量很大,按他说的,每立方米表岩屑可以提炼出25千克的镁。而且在火星的重力下,镁变得非常轻,一大块镁感觉就像是一块塑料。“纯的镁太易碎了,”斯宾塞说,“但只要我们混入一点其他金属,就会得到非常轻而且非常结实的镁合金。”
“火星钢铁。”娜蒂娅说。
“比钢铁更好。”
所以,他们在炼金,不过使用的机器都非常脆弱。娜蒂娅找出了萨巴捷反应机的问题,开始修理一个坏掉的真空泵。如此大型的工厂,用到了这么多泵,真令人惊叹;似乎整个工厂都是由一个又一个的泵疯狂组装起来的,而这些泵的特质又导致它们非常容易被微尘堵住然后坏掉。
2小时后,萨巴捷反应机修好了。在返回房车集中地的路上,娜蒂娅看见了第一座建好的温室。植物已经开始生长了,新长出的农作物从花床的黑土中钻出。绿色在这个一片红色的世界中格外显眼,看到绿色令人感觉很舒服。她听说竹子每天都能长好几厘米,而农作物已经有将近5米高了。显而易见,他们需要更多土壤。炼金术士们正在用波音空气采集机提取出的氮气来合成氨水肥料。博子渴望得到这些肥料,因为表岩屑对于农业而言简直就是噩梦,含盐量太高,遍布过氧化物,极度干燥,完全没有任何生物量。他们必须像制造镁条一样制造出土壤来。
娜蒂娅走进简易住所,站着吃完了午餐,然后又回到外面,来到永久定居点的建设工地。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地基坑的底部已经被完全铲平了。她站在大坑边上向内看。定居点将会采用她非常喜欢的设计,一种她在南极和 战神号 上时都一直在进行的建筑设计。她设计了一排有半圆柱形拱顶的房屋,墙壁是共享的。一开始,房屋建设在地基坑内部时,会被半埋在土里;等到最终完成时,房屋会被盖在10米高的装满表岩屑的沙袋下。这么设计一方面是为了阻挡辐射,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打算把房屋加压到450毫巴,这样可以防止爆炸。外墙用手头的材料就完全可以满足需求:硅酸盐水泥和砖块都是就地取材,偶尔加上些塑料衬里来保障密封。
不幸的是,烧砖的团队遇到了麻烦,他们打电话给娜蒂娅。娜蒂娅的耐心快要耗尽了,她抱怨道:“我们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火星,结果你跟我说你没法烧砖?”
“倒也不是没法烧砖,”吉恩说,“只是我不喜欢这种砖。”烧砖厂将从表岩屑里提取出的硫和黏土混合到一起,倒入砖块的模具中烧制到硫开始聚合,等砖块冷却后再在机器的另一个部分中压缩。最终生产出的黑红色砖块具有一定的抗拉强度
,理论上来说完全可以用于建造半圆柱形拱顶,但吉恩并不高兴。“我可不想让头顶上悬着这么重的房顶。”他说,“如果房顶上多放了一袋沙袋怎么办?如果突然发生火星地震怎么办?我不喜欢这么建。”
娜蒂娅想了一会儿,说:“往土里加尼龙。”
“什么?”
“去运送物资的运输飞船附近找一找降落伞,把它们撕得粉碎,然后加进黏土里。这样可以增大抗拉强度。”
“太对了。”吉恩停顿了一会儿说道,“真是好主意!你觉得在哪里能找到降落伞呢?”
“在东边吧。”
于是,地质学家终于有活儿了,他们也能参与基地的建设了。安、西蒙、菲莉丝、萨沙、伊戈尔开着长距离火星车去往基地东部,远远越过了切尔诺贝利团队所在地。他们在这片区域里寻找降落伞,顺便进行地质勘探。接下来的一周里他们找到了大约40个降落伞,每个降落伞都有几百千克的尼龙可以用。
有一天他们回来时特别兴奋,因为他们到达了恒河坑链
,那是在东南方100千米的平原上的一系列大坑。“太奇怪了。”伊戈尔说,“直到你走到最边缘才能看见这一串大坑。它们就像是巨大的漏斗,直径大约10千米,好几千米深,一排有八九个,一个比一个小,一个比一个浅。太神奇了。这些坑大概是热喀斯特地貌
,但太大了,难以置信。”
萨沙说:“能一下看到这么远感觉真棒,毕竟地平线这么近。”
“它们就是热喀斯特地貌。”安说。但地质团队向下钻时没有发现水。这一点变得越来越令人担忧,无论他们钻得多深,迄今为止也没有在地层中发现水。这迫使他们不得不依靠空气采集机来供应水。
娜蒂娅耸了耸肩。空气采集机还挺坚固的。她想要好好思考怎么做她的拱顶。新改良过的砖块已经生产出来了,她开启了几台机器人,开始自动搭建外墙和房顶。砖厂把砖块放在自动小车上,堆得满满的,小车像是个玩具火星车似的一路开过平原,把砖块运送到起重机上;起重机一块一块拿起砖块,放到由另一台机器铺好的冷砂浆上。这个系统运作得天衣无缝,很快瓶颈就变成了砖块的生产速度。如果娜蒂娅对机器人能有更多信任的话,她的心情可能会更好一些。现在一切都不错,但多年来在 新世界空间站 上操控机器人的经验令她对此保持警惕。如果一切都很完美的话,机器人可以很优秀地完成工作,但没有任何事是完美的,所以给机器人编写决策代码是非常困难的。这些决策代码要么太过小心谨慎,导致机器人每分钟都要停下来呆立不动;要么太过自由大胆,导致机器人会做出难以置信的愚蠢举动,把一个错误重复一千遍,或是把一个小问题无限放大,最终铸成大错,就像玛雅的感情生活那样。你往机器人里面输入什么样的程序就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但就算是最优秀的机器人,也还是没有脑子的傻瓜。
***
一天晚上,玛雅在娜蒂娅的工具间外拦住了她,让她把通信转到私人频道。“米歇尔真没用,”她抱怨道,“我现在真的很苦恼,可他只是盯着我,仿佛要舔我一口似的!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娜蒂娅。昨天我告诉弗兰克,我觉得约翰试图削弱他在休斯敦的权威,我让他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件事,但第二天约翰就来问我为什么我认为他阻碍了弗兰克。根本没有人愿意保守秘密!”
娜蒂娅点点头,翻了个白眼。最后她说道:“抱歉,玛雅,我必须去找博子了,他们发现大棚有漏洞,但是找不到在哪儿。”她用自己的面罩轻轻碰了一下玛雅的——代表亲脸颊,然后她把通信转到公共频道,走开了。真是够了。相比之下,和博子交谈真是有趣太多了。那才是真正的对话,聊的都是现实世界里遇到的现实问题。博子几乎每天都来找娜蒂娅帮忙,娜蒂娅也很乐意帮她,因为博子很聪明,而且自从着陆以来,娜蒂娅的能力在她心目中的评价显然提升了。她们尊重彼此的专业技能,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能只聊正事真是太好了。密封胶、密闭技术、热力工程、偏光镜、农场和人类之间的交互接口(博子总是提前筹划接下来的好几步),这些话题令娜蒂娅感觉非常放松,尤其是在听完玛雅的感情话题之后。玛雅总是在喋喋不休地讲述谁喜欢她,谁不喜欢她,她对这件事怎么看,对那件事怎么看,当天又有谁伤了她的感情……唉。博子举止得当,不过有时候她说的话令娜蒂娅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比如“火星会告诉我们它想要的是什么,到时候我们只能照它说的做”。听到这种话该怎么往下接?不过,看到娜蒂娅无所适从地耸肩的动作,博子只会愉快地大笑。
夜里,无处不在的交谈依然在继续,有的慷慨激昂,有的全神贯注,有的自然大方。德米特里和萨曼莎相信他们很快就可以将基因编辑后的微生物投放到表岩屑中并使之成功存活,但必须先获得联合国的批准。娜蒂娅感觉这个主意有点令人担忧:这让工厂区的化学工程显得非常简单直白,就好像那里的工作仅仅是烧砖而已,比不上萨曼莎提议的这种充满危险的创造。但炼金术士们实际上一直很有创造力,他们几乎每天都会把新材料的样本带回房车集中地:硫酸、为拱顶砂浆调配的氯氧镁水泥、硝酸铵炸药、可用作火星车燃料的氰氨化钙、多硫化物橡胶、硅基酸、乳化剂;从盐里提取的微量元素,装满了好几个试管;最近的是透明玻璃。最后这种材料可谓一项意想不到的创举,因为之前生产出来的都是黑玻璃。从铁中剥离硅酸盐原料这一步至关重要。某天晚上,他们坐在房车里,互相传看几片弯曲的小玻璃片。玻璃里面有很多气泡和杂质,就像是17世纪生产的。
***
当第一个房屋被埋到地基坑里并加压后,娜蒂娅走进房屋,摘下头盔,呼吸空气。房屋内部被加压到450毫巴,和头盔内部以及房车集中地内部的气压一样,这里的空气是氧气、氮气、氩气的混合气体,室温被加热到15摄氏度,感觉很不错。
房屋内部被分成了两层,竹子做的隔板安装在距离地面2.5米的砖墙槽里。分割开的圆柱体油箱形成了很棒的绿色天顶,下方悬挂着霓虹灯灯管用以照明。一侧的墙壁上是镁和竹子制作的楼梯,穿过一个洞可以到达上层。娜蒂娅爬到上层巡视。切开的竹竿被制成了很平滑的绿色地板。天花板是砖块垒出来的,很圆,很低。上层可以隔出卧室和卫生间,客厅和厨房可以安排在下层。玛雅和西蒙已经在墙上布置了一些壁挂,是用捡回来的降落伞的尼龙做的。屋子里没有窗户,所有的采光都靠霓虹灯。娜蒂娅很不喜欢这一点,所以在她正在设计的大型定居点的图纸中,几乎每个房间都会有窗户。但凡事有先后。目前看来,这些没有窗户的房子是他们能建造的最好的房子了,比房车集中地好太多了。
娜蒂娅返回楼梯,边向下走边用手指触碰砖块和砂浆。质地很粗糙,但摸起来很温暖,是由其下层的发热单元供暖的。地板下也有发热单元。她脱下鞋和袜子,尽情享受通过脚下粗糙砖块传来的热量。真是个好房间,而且很舒适。想想吧,他们可是一路来到火星,在这里用砖块和竹子建造了家园。她回想起很多年前她在克里特岛上参观的地下遗迹,是在一个叫作阿普特拉的地方,里面是古罗马时期的地下储水室,有着半圆柱形拱顶,由砖块制成,埋在一个山坡下。那些储水室几乎和这些房屋差不多大。储水室的建造目的尚不明确,有人说是用来存储橄榄油的,如果是真的,那可真是相当多油。即使处在多地震地区,这些地窖在建成后的2000年里仍完好无损。娜蒂娅穿回鞋袜,想到这里不禁笑了。从今天算起的2000年后,人类的后代会走进这个房子里参观——如果那时候这房子还存在的话,毫无疑问,那时这里已经成了博物馆——这可是人类在火星上建造的第一个房屋!而且是娜蒂娅建造的。突然之间,她因激动而感到一阵战栗,仿佛感受到未来之眼在注视着她。他们就像是洞穴中的克罗马农人
,他们的生活必将受到后世考古学家的钻研,人们会像她一样反复研究琢磨,但永远没法真正理解真相。
时光飞逝,很多任务都完成了。娜蒂娅对时间失去了概念,她总是在忙。拱顶房屋的内部建设非常复杂,机器人帮不上什么忙:铺设管道、供热、气体交换、锁和厨房设备的安装等。她的团队有一切需要的固定设施和工具,穿着裤子和运动衫就能上手工作,但依然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工作、工作、工作,日复一日!
某天傍晚日落之前,娜蒂娅疲惫不堪地走过新翻开的土地,回到房车集中地,感觉又累又饿,不过极度放松。这并非说在一天结束后,收工时就可以放松警惕:她曾经有一天晚上不小心在手套背面撕开了个1厘米的洞。外面的严寒并不可怕,大概零下50摄氏度,远比不上西伯利亚寒冷的冬天——但是低气压立刻在她的皮肤上吸出一块瘀青,继而瘀青开始冻结。伤口变得很小,但同时也减缓了痊愈的速度。总之,必须多加小心。但在结束了一天的建设工作之后,她疲惫的肌肉感觉如此舒畅,锈红色的阳光以低矮的角度斜照过岩石遍布的平原。突然之间,她感觉自己很幸福。刚好此刻,阿卡狄从火卫一上联络她,她开心地跟他打招呼:“我感觉我的心情就像一首路易斯·阿姆斯特朗
1947年创作的单曲一样。”
“为什么是1947年的?”他问。
“嗯,那年是他听上去最快乐的一年。在他大部分的创作生涯中,他的音调都有着锋利的锐气,很优美;但1947年的曲子更加优美,因为有着放松的、流动的快乐,你在他之前和之后的音乐里都听不到。”
“看来那年他过得不错喽?”
“当然了!相当棒的一年!在经过长达20年惨淡的大型乐队的时光后,他回归了小乐队,比如‘热门五人’,他小时候就以这个乐队为目标,而那年他加入了。熟悉的老歌,还有一些熟悉的面孔——而且,你知道吗?所有的一切都比当初还好,录音技术、资金、观众、乐队、他自己的影响力……要我说,那感觉肯定像是喝了不老泉的泉水。”
“你可要给我发点曲子过来。”阿卡狄说,他试着唱了起来,“我无法给你任何东西,除了我的爱,宝贝!”火卫一马上就要出现在地平线上,他打电话来就是想问候一下。“所以现在就是你的1947年。”他说完后结束了通话。
娜蒂娅把工具收好,用正确的音调唱了一遍那首歌。她知道阿卡狄说得很对,她经历了一些事,就像是阿姆斯特朗在1947年经历的一样——虽然历尽千辛万苦,但她年轻时在西伯利亚的时光是她最幸福的时光,真的是这样。之后她忍受了长达20年的“大型乐队”的时光:成为宇航员、体验官僚主义、参与模拟任务、在舱内生活——经历了所有这一切,她才能来到这里。现在她再次来到开阔的室外,仅凭双手建造房屋,操控大型机械,每天解决100个问题,这简直就像是在西伯利亚的日子,而且比那时候更好——就像是“书包嘴”
的回归!
所以,当博子走上前说“娜蒂娅,这个活动扳手卡在这个位置了”的时候,娜蒂娅对她唱道:“这是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事,宝贝!”接着接过扳手,狠狠砸在桌面上,像是在使用锤子一样;然后娜蒂娅扭动调节螺纹,给博子展示扳手已经修好了。看到博子的表情,她哈哈大笑。“这就是工程师的解决方法。”她解释道,然后哼唱着走进闭锁室,心想,博子真是个有趣的人,能在大脑中设计好所有人赖以生存的生态系统,却没法直接砸好一颗钉子。
那天晚上,她和赛克斯聊了聊白天的工作,和斯宾塞聊了聊玻璃。在交谈中,她一头倒在床铺上,把头靠在枕头上,感觉舒服极了。脑中回响着《没有在胡来》 [1] 结尾精彩的合唱部分,她陷入了沉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