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坠落悬崖
我飞了出去,急速坠落,他的脸在崖边一闪而逝。
我的手臂在空中不停挥舞,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却抓了个空。继而,我的身体擦过一些枝丫和树叶,那触感像是一个温柔的拥抱,转瞬即逝。下坠的惯性太强,我来不及停留,就被重力拽着急速滑脱,“嗖”地砸在下面的岩石上。我的世界瞬间陷入黑暗。
事实证明,从34米高的悬崖坠落时,并不会像电视剧中那样发出“啊啊啊”的尖叫。我甚至来不及喊叫,就失去了知觉。那种倏然坠落的感觉,仿佛被人猛地按了一下电灯的开关——啪!灯灭了,我的意识也随之熄灭。
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仿佛云层上的雨滴,在坠落的时候就已经陨灭了,而坠离云层、砸向大地,不过是死亡的延续。
将我从黑暗中唤醒的是山间的风。那风呼啸着、呜咽着、盘旋着,把我的头发吹得东倒西歪,又一遍遍扫过我的脸。我倒栽葱仰躺在岩石上,头朝下,脚搭在斜坡上。我想要用手撑地站起来,可我的手根本不听使唤。我试着挪动身体,可身体已经完全动弹不得,软塌塌的,像煮烂的面条。我闻到自己身上温热的血腥气,感觉周身都在流血。
我挣扎着看了一眼肚子,然后将手挪到身下摸了摸,屁股没有湿,说明没有大出血,我暗自松了一口气,肚子里的宝宝还活着。
而宝宝的爸爸……正是亲手将我和宝宝推下悬崖的那个人!
几天前,他跟我说,他活了33岁,从未看过日出。于是,他带着怀孕三个半月的我来到泰国边境乌汶,他说帕登国家公园是泰国最早看到日出的地方。我们一家三口看日出,不仅能弥补他人生的遗憾,而且寓意美好,因为我们家即将迎来一个新生儿,而新生的力量如同朝阳。这段话打动了我。
他叫俞晓冬,我们是在泰国的一次朋友互助会上认识的。由于在场的都是夫妻,成双成对,只有我俩是单身,所以我俩互加了微信。当时,我已经实现环球旅行的梦想,又花两亿泰铢买了一艘大游轮,游轮在湄南河上行驶,划破碧波万顷,天大地大,显得我一个人更加孤单。后来,我去市中心的四面佛前许愿,希望能让我得遇良人,缔结姻缘。几个月后,我遇见他,我以为那是命运馈赠的缘分,却不知早已落入精心设计的圈套。
此刻,他站在悬崖上,我却躺在悬崖下。以前,我以为孤独是闪光的,例如橱窗里的婚纱和高跟鞋,抑或夜空中的焰火。而我现在觉得孤独是红色的,鲜血流进我的眼睛,我看见了红色的世界:红色的树叶,红色的岩石,红色的天空,崖顶上还站着一个红色的男人。
我的思维变得异常敏锐,比平时做生意时还要快一千一万倍。我清楚地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原来,他带我来这里不是想看日出,只是为了将我推下来。现在看来,他的目的达到了。
崖顶只剩他一个人,他可能正俯瞰着我,想必在他眼里,我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整个崖底非常寂静,除了鸟叫和风啸,我听不见其他声音,这应该就叫摄人心魄的寂静吧?静得根本不可能有人经过这里,所以,我将面临的是等待或者见证自己的死亡。
但我仍然没有放弃自救,我躺在崖底,用尽全身力气呼救,声嘶力竭:“Help me,help me(救救我,救救我)……”
我的嗓子喊哑了,血倒灌进嗓子里,像胶水一样黏住那里,我几乎发不出声音了。我尝试动一动,可我发现浑身上下一点知觉都没有,左腿断掉的骨头刺破牛仔裤露在外面,像一截枯木。由于没有知觉,所以我觉得这极可能是一场噩梦。我不停地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王暖暖,别睡了,你给我醒过来。
血倒灌进鼻腔,我窒息得几乎无法呼吸。猛烈的咳嗽带出大量的瘀血,同时也打破了我所有的侥幸。哪里有什么噩梦,比噩梦更可怕的便是正在发生的现实,一个残忍的场面突然在脑海炸开——
他从背后抱着我,双手温柔地环住我隆起的腹部,然后轻轻地亲吻我的右脸。天已大亮,厚厚的云层罩住天空,不见太阳的踪影,整片悬崖浸在冷白的光里。他的手臂环在腰间,体温透过衣料传来真实的暖意。突然之间,他松开我,我还来不及反应,方才温柔的环抱之力已变成肩头强烈的推力,紧接着,耳畔响起一句恶狠狠的宣判:
“你去死吧!”
他温热的呼吸还萦绕在我颈侧,我的身体却已被猛地推出悬崖边缘,我本能地喊了一句:“不要啊……”我想说我们可以谈,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然而,其他的话我根本来不及说出口。就在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身体的腾空,我伸手想要抓住某样东西自救,但我抓了个空,几乎是电光石火间,我已从悬崖上骤然坠落。
从悬崖底下醒来后,除了坠崖前的那个画面,我脑海中还浮现出另一个场景:因为早上要赶来看日出,我们决定简单地吃碗泡面当早餐。俞晓冬选的是市面上不常见的口味,而我选的是经典口味。面泡好后,俞晓冬刚吃一口就皱眉吐掉,然后失望地摇摇头,将那碗面全部倒掉。我见状把我的面推到他面前,说:“我不太饿,你吃吧。”俞晓冬没有多言,径直将我的面一扫而光。此刻想起这个细节,我感觉心脏像被利刃反复穿刺。没想到,当我挺着孕肚让出早餐时,他早已谋划着要杀死我和孩子!那碗热气腾腾的泡面,现在想来如此讽刺——在他精心计算着谋杀时机时,我竟还在担忧他空腹看日出。多么荒谬啊!我把我和宝宝的口粮都让给了他,却未能唤醒他心中的一丝良知。
一边是被丈夫谋杀的凄惨命运,一边是注定死亡的悲惨结局。心灰意冷的我,又闻到身上的血腥气,于是不由得想,这股血腥气会不会已经被那些潜伏在旁边原始森林的野生动物捕捉到了?小时候我很喜欢看《动物世界》,我知道,原始森林的动物天生会猎食,会循着血迹找寻猎物,找到猎物后,它们会选择撕开猎物的肚皮先吞食内脏。
我不敢想象,可又忍不住去想象。
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面临两种死亡方式。第一种是失血过多而死:随着渗血越来越多,我会在失血过多后休克,休克后昏迷,而昏迷后再也无法醒来。如果是这样的死法,我尚且能够接受。但想到第二种死亡方式,我就控制不住地浑身战栗。如果夜幕降临,我还没有进入昏迷状态,藏在原始森林里的豺狼虎豹纷纷爬出巢穴,而我身上到处都是血,不难想象我的结局是什么。
难道要在我意识清醒的情况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它们一口一口地撕碎、啃食?它们会撕开我的肚皮,或许直奔内脏,也或许先撕烂我的子宫……而我是一个怀着身孕的母亲,我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看着它们把我的孩子活生生地从我的子宫里面撕扯出来,啃咬,最后吃光……
我不知道,一个人要作多大的恶,造多大的孽,才要以这样残忍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
面对这一切,我无能为力,我只能看着,听着,承受着,祈求老天能不能让我快点死去。
想到这一切,我难过又痛心,但是我没有哭,或许人到了悲痛欲绝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
我摸着肚子,对宝宝默念:“妈妈对不起你,你只能陪伴我,跟我一起死去,我没有能力生下你。”
静静地躺在悬崖底下,我这短暂一生经历的一幕幕像放电影般在眼前回放:小时候想吃的蛋糕没有吃到,我就扒着玻璃柜台往里看;爸爸送我上学的路上,带我去湖南路吃左师傅梅花糕,软糯的糕点里包着Q弹的小丸子和豆沙馅;我们家周围有一些做羽绒生意的小店,空气当中老是有那种飘絮,羽绒吸到鼻子里,痒痒的,我总忍不住打喷嚏,惹得邻里哈哈大笑。一段一段的记忆,不停从我脑子里面跳出来,而我以第三视角看着我的人生轨迹,画面十分逼真。
生命的最后时刻,我看到空气中的鹅毛飘絮,闻着下过雨的南京城飘着桂花香,感受到雨水打在脸上湿漉漉的感觉。南京的夏天是闷热的,我们在教室里学习,在操场上玩耍。放学后我跟着同学在学校对面的小卖部喝一瓶冰镇的汽水,凉凉的,一直凉到心口。这些画面自己跳出来,不仅有视觉,诡异的是还有听觉、嗅觉、触觉,所有的场景我都能身临其境地感知到,仿佛重走了一遍。
十来分钟走马灯似的电影画面,把我的人生全部过了一遍。老人们常说,人在临终前会回顾一生,我也算是亲身经历了,可是我好不甘心!我好想再淋一次南京的雨!我好想再骑着自行车沿着秦淮河走一趟!我好想再吃一次左师傅的梅花糕!我好想再和闺密一起去咖啡馆聊聊天!我好想抱一次爸爸妈妈,告诉他们我爱他们……然而,这一切都没有机会实现了,再多的不甘心,都无济于事了,我的生命将在今天画上句号。
我忽然想起,看完日出,我们坐在悬崖上,俞晓冬陪我聊天时,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这辈子有没有什么遗憾?”
我能有什么遗憾呢?我的家庭,我的事业,所有的一切都是非常美满的,我还即将要当妈妈了。用朋友的话来形容我:你的生活,我的梦。我想,我的人生是没有遗憾的。
于是,我坚定地回答他:“我没有什么遗憾。”
但是,当我即将跟这个世界说再见,没有任何机会、没有任何时间再去做任何事情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有太多太多的遗憾。
我遗憾从来没有好好地陪过父母,甚至没有带他们一起旅行过;我遗憾没能在工作之余和朋友闺密们相聚,一起回忆美好,分享成长。我以前总是觉得来日方长,然而事到如今,我却要这样远离他们,甚至来不及道别,从此阴阳两隔。
我遗憾没能给孩子一个温暖的家,他还没来看看这个世界,即便他能听见我在说什么,能感受到我的能量,他却没有任何意识,我甚至还没有出现在他的记忆里,就永远告别了。
我遗憾自己的很多兴趣爱好,都没有认真去实现。我从前的人生过得太匆忙了,如果说人生是为了独特的生命体验而来,那我的体验还是相对单调的。在我的一生中,仿佛只有学习、赚钱、签单,忽略了那些温暖的、冰凉的、舌尖上的细微触动。而今,这些遗憾只能在生命最后的走马灯里,仓促地重温。
我感觉意识慢慢下沉,世界变为灰色。时间变慢了,就像雨滴,慢慢离开云层,慢慢飘落,飘向大地,最后变成大地的一部分,我闭上了眼睛。突然,我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正奔我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