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之所以会写小说,并不是因为我喜欢小说,而是因为父亲想让我挣奖金。拿到奖金以后,我本以为这就算是大功告成了。可我错了,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成了一名‘小说家’,还得接着再写第二本、第三本……”
“那是肯定的呀。在出版社眼里,奖金就是他们撒下的诱饵,目的是捕获有潜力的作家苗子。他们最怕的就是那种领了奖金以后什么都不再写,直接退出文坛的人。”
在我租住的公寓大楼里,我与Y先生正面对面地坐在客厅聊天。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好像在恐惧着什么。
与上次对谈时的情形不同,此时此刻,我们身边既没有责编,也没有杂志撰稿人和摄影师。没有数码录音笔会将我们的对话录下,也没有他的父母大人在旁履行经纪人的职责。
透过客厅的窗户,我们可以望见外面的夜景。此刻已是深夜时分。我本打算拿酒给他,却被他谢绝了,于是我泡了杯咖啡放到他的面前。
“对我来说,从自己脑子里诞生出的文章被摆在店里、暴露在众人眼前,简直就像游街示众一样耻辱。为什么你们这些小说家可以那么淡定地面对这种事呢?”
“你自己不也是个小说家吗,Y先生?”
“我不是。请不要这么说。”
“你写了那么多的书,竟然还好意思说这种话?你的作品数量早就超过我的了吧。Y先生,你不是小说家,是什么呢?你到现在为止写过多少本小说了?”
“今天,我刚刚写完第三十五本小说的初稿。”
“今天距离咱们上次对谈只过了三个月啊。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到底要怎样才能写完五本小说呀?简直不可思议。”
“因为我一直拼了命地在写……”
我并不认为这是拼了命就能写出来的量,但人家Y先生就是可以。
“你能不能再跟我详细讲讲,你刚得奖那时候的事?”
Y先生抿了一口咖啡,凝望夜色,然后便安静地讲了起来。
黎明尚远,整个城市都沉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X X X
我出道以后,首先发疯的是我的母亲。奖金前一天才刚刚进到我家银行的账户里面,她第二天就将它全换成了衣服、首饰。父亲非常生气,和她大吵起来。不过母亲也有她的道理。她说自己如果不赶紧把钱用掉的话,父亲肯定就会把它赌个精光。
父亲的怒火很快就平息了。因为他从我的责编口中得知,在我第一本书出版以后,我们到底可以得到多少版税。他兴奋得双眼变色,立刻催促我赶紧去写第二、第三本书。他好像以为,只要出书就能得到那么多钱。
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毕竟,我很讨厌把自己的文章暴露在世人眼前。可是拒绝无用。母亲也开始和父亲联合起来,让我去写小说。我坚决不肯,父亲的拳头就落在了我的身上。他一边殴打我的脸,一边凶神恶煞地说:“你不写,我就杀了你。”比起脸上的疼痛,父亲的表情更加让我感到恐惧。我没有继续忤逆他的勇气,于是顺从了父母的要求。
那个时候我还拥有一定程度的自由,只要在打网游的间隙写写小说就好。我的工作方式就是一边用左手打游戏,一边用右手打文章。由于我打字时基本无须看屏幕,所以在整个创作过程中,我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游戏画面上。这样做肯定也很好地锻炼了我的大脑。
当时,我会一边用左手打游戏,一边用右手将脑子里构思的情节、角色对话打成文字。
但是,大约是在我写完第五本书那会儿吧,我失去了这样做的自由。因为我用来打网游的那台电脑,坏掉了……
有一天,我的父亲突然发起火来,把那台电脑扔出了窗户。
他对我说:“写东西的时候不许玩游戏!”
我知道,在那些热爱小说的作家、编辑眼里,像我这种边打游戏边写小说的人,无疑是个对于写作事业毫无诚意的败类。但我的父亲冲我发火,却并不是因为我不尊重小说。
他觉得,我用左手打游戏,那么写作就只剩右手可用。因为游戏,我的写作速度整整慢了一倍。只要禁止我打游戏,就能迫使我把两只手都用于打字,这样一来,我的写作速度就能在现有基础之上翻倍。
只要出书,家里就能拿到与发行册数相对应的版税。我写得越多,家里的生活就会越宽裕。所以我的父亲打算通过提高我的写作速度,增加家庭收入。
当时,我并不知道我的小说到底卖得怎么样。我对书的初版发行册数毫不关心,也不清楚哪些作品后来又再版了。我把一切都交给了父母。
跟出版社打交道的工作,也全由我的父母承担。每当出版社想跟我约稿时,都会请我父母到高级餐厅去好好款待他们。而与此同时,我却必须继续留在家里写作。父母不断替我接下新的工作,还擅自替我跟出版社约定交稿日期,搞得我狼狈不堪。
父母替我办理了退学,几乎将我软禁起来,让我每天从早到晚不停地写。网游自然是不许玩了,为了防止我偷懒,他俩还会轮流到我房间里来看着我。就连我因为上厕所而暂时离开电脑屏幕,都必须先获得他们的批准才行。
玩游戏的权利被剥夺后,我的写作速度确实大幅提高了。用两只手一起打字时,我可以更加快速地将文章呈现在屏幕上。故事情景与登场人物的表情、动作和心情,上一秒钟刚刚浮现在我脑海里,下一秒钟就已化作了一连串的语言文字。我的房间里总是不断回荡着敲击键盘的声音,每过几天,就会有一个键盘因超负荷工作而魂归西天,而我也不得不再换一个新的键盘。
有时,当我集中精力写作时,双手打字的速度会超过大脑,抢在前面先行动。正常情况下,我本应先在脑子里构思好故事情节,再将其打出来,但这个过程发生了逆转——我的大脑正要构思一个什么情节,我的双手却抢先一步将其写了出来。看到屏幕上的文章后,我才知道,原来这本小说的情节是要这样发展的啊。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我的大脑处于过度兴奋的状态,才产生了这样的错觉而已……
有时,我写烦了,为了转换心情,就会用左手和右手各写一篇小说。坐在我身后监视的父母肯定没有发现,我其实是在同时敲击着两个键盘,一边写着恋爱小说,一边写着恐怖小说。我在大脑当中同时构思着两个类型迥异的故事,并同时将其写下来。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大脑信息处理能力可能达到了极限,因为我感觉脑子里面开始发热,同时还窜过阵阵酥麻的刺痛感。
为了让我换换脑子,父母允许我每周外出一次,到附近的公园或车站前的商场走一走。我每次外出的时候,父亲或母亲一定会有一个跟在我的身边。他们估计是怕我逃跑,所以对我贴身监视吧。
我的父母已经彻底沦为金钱的奴隶。家里不知什么时候添了辆昂贵的外国汽车,又多了一堆大牌包包和大牌鞋。我从来没有因为他们擅自花掉我的版税而抱怨过什么。我自己并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而且,用那样的小说换来的钱,我才不想用呢。
我的心里总有一种自己在实施诈骗的内疚感。我真心认为,自己写的小说并不具备那么大的价值。与其他小说家的作品相比,我的小说简直粗制滥造到了极点,应该受到所有人的唾弃。我总觉得自己是在通过欺骗读者赚钱。
外出时,如果途经书店,我总会看到展台上摆着一摞摞我自己的书。每当那景象映入眼帘,我都会被羞耻感和想要原地消失的心情淹没。如果我的手边有把手枪的话,我肯定会往自己的太阳穴里射入一发子弹。还好我用的是笔名。如果封面上印着我的真名的话,我可能会当场咬舌自尽。
我的小说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没有价值的东西。它之所以会存在,都是因为有人逼我写下一些我根本就不想写的文章。因为出版社会进行宣传,所以就有读者上当受骗。我创作的小说都是些让人感到似曾相识的故事,只是略有调整罢了。我是个优秀的改编者,但从来都不是新事物的创造者。我的小说内容单薄,叫人读完以后立刻就会忘个一干二净。
那些真正有价值的小说,那些仿佛是被人从灵魂深处汲取出的小说,竟然要和我的小说摆在同一个架子上,这真让我感到抱歉。我打心眼儿里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我的书污染了书店的架子,我的小说给整个出版界抹了黑。所以,看到书店员工给我的书制作POP广告时,我才会心生杀意。
我心里的这种感受,我的父母从未察觉。
他们只是一个劲儿地命令我:“快写!”
刚开始那会儿,父亲和母亲还是感激我的。他们会笑着跟我说,多亏了我,家里的生活才能变得这么富裕。我之前因为不去上学,给家里添了不少麻烦,因此,听到他们这么说,我的心里非常欣慰。我觉得自己终于能够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了。
然而,随着生活水平不断提高,父母对我的态度却越来越粗暴。我写小说给家里挣钱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人再对我表示感谢。
有时,我写东西写得腻烦透了,便会把自己关在厕所里休息一会儿。但是,我的父亲总会很快赶来,捣毁门锁,揪住我的衣服前襟,对我动粗。给我写!给我写!我承受着落在脸颊与肚子上的拳头,耳中不断回荡着他这句话。
出道两年半后,我们搬了家。新家位于东京都内一栋高级公寓楼的七层,地理位置绝佳,从窗口望出去,景色开阔美丽。房子的建筑总面积非常大,有好几个房间,而其中一个房间就是父母关住我、逼我在里面写东西的“牢房”。
我有两个表兄弟,我的父母花钱雇他们住在家里,专门负责监视我。他俩都没有工作,估计也没其他地方可去吧。他俩就这样整天盘腿坐在我那间“牢房”的地板上,要么玩手机,要么抽烟。我完全无路可逃。我那两个表兄弟的力气都比我的大上许多,一看就是惯于打架斗殴的人。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产生了放弃写作,远走他乡的想法。我的心里有种危机感,害怕自己再这样下去会沦为一架机器,每天生产着毫无价值的小说,就这样过完一生。
在我的第三十本小说马上要出版时,出版社问我能不能做一次对谈。虽然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采访或是对谈,但那一回,我的父母大概觉得做次对谈可以趁机宣传一下我的新书,从而带来更多的利益吧,所以他们问也没问我的意思,就接受了那个邀请。这才有了后来我和您的那次对谈。
当天,我被父母带着来到举行对谈的酒店。一下出租车,我逮到个空子就逃了。
我并不知道自己该上哪儿去,只知道拼了命地朝前跑。总之我就是想要远离父母,逃离出版的世界。不过,由于我平时都不怎么运动,所以没跑多远就立刻被抓了回去……
那天真是给您添麻烦了,实在抱歉。怕您误会,我想告诉您,选您作为对谈对象是我自己的意思。他们当时问我想跟谁对谈,我就说了您的名字。而且,那天我说我是您的粉丝,这话也是真的。
不过那天我也扯了个谎——我说我是因为害怕对谈才逃跑的,但真相是,我只想从小说的世界中彻底逃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