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出版了三十本书后,家里的生活水平有了飞跃性的提升。虽然我不了解详情,但据说我的好几本书多次再版,带来的收入让家里人甚至享受到了不逊于富裕阶层的奢侈生活。我的父母会到高级餐厅享受美酒美食,而且点菜时从不关心价格;他俩还会让表兄、表弟负责看着我,自己跑到国外旅行。
至于我呢,我一直被关在房间里,每天从早到晚地写小说。怨愤在我的心中越积越多,我逐渐对“小说”这种文学体裁恨之入骨。“都是因为世界上有小说,我才会失去自由的!”“都怪小说,我的人生才会受到束缚!”这样的声音开始在我心里咕嘟咕嘟地冒出来。
但是我又不能不写。如果不写的话,我就会受到非人的对待。说出来可能没有人信,如果哪天我写不完规定的字数,他们就不给我饭吃,不让我冲澡,也不许我睡觉。这是我的父母为了压榨我,从我这里稳定地拿到小说和收益而制定的规则。
不过,就算是在这样密不透风的生活当中,我仍保有进行一项娱乐活动的权利——为了写作,我需要查阅资料,因此我的电脑是能上网的。我借口给小说找参考素材,时常在写作的时候播放电影或电视剧。我的视野被分成两半,其中一半是影视剧,另一半是用于写作的文档窗口。我一边用余光追逐电影的故事情节,用大脑分析剧本结构,用心灵感受台词的温度,一边在文档中写下自己的小说。我之所以能在严密的监禁状态下写出各类丰富多彩的小说,都是因为我还能从各种各样的影视作品中汲取营养。
跟您做完对谈大概一周后,有一天,一个足以使我们这个家分崩离析的巨大危机从天而降。父亲投资失败是危机的导火索。
估计父亲是有点儿膨胀了。为了资产增值,他将手伸向了一种对于新手来讲难度过高的投资方式。最开始他好像还真赚了些钱,但他没能及时抽身,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身负巨债了。
母亲出离愤怒,和父亲吵得不可开交。虽然我马上会有一笔版税入账,但就算加上那笔钱,我们也很难还清债务。和母亲大吵一架后,父亲在我面前双膝下跪,对我说:“求你了,再多写点儿小说吧。用比之前快上两倍,不,三倍的速度,再多写点儿小说吧。如果你不肯,我就杀了你,然后自杀。”
品尝过有钱人的生活后,父亲大概是再也不愿回到原来那种生活里去了。
“但我做不到啊。我绝不可能写得比现在更快了。”
“你可以的。你啊,不是总在那里反复重写吗?你不总是把已经写出来的段落整个儿删掉,然后重写一段内容和之前差不多的吗?如果你以后不再费这个劲儿,你的写作速度肯定还能更快。”
听父亲这么说,母亲也附和道:“是呀。我在你后头看的时候也注意到了。多可惜呀!那可是你好不容易写出来的文章啊。把它删了,不就等于在往外扔钱吗?”
我的写作方式就是不经思考直接下笔,写的时候感觉不对就返回前面修改重写,如此这般循环往复。有几次,我都快要写到大结局了,却发现故事圆不回来,便只得返回小说开头重写一遍。我就这样仿佛寻路般写了又删,删了又写,不知要浪费掉多少文字,才能完成一部比较像样的作品。我没有天赋,不这么做根本无法维持作品的质量。虽然做到这个份儿上,我还是怀疑自己的作品是否具有商品价值。但无论它值与不值,都终归是要出版面世的。因此,我总还是想尽可能地通过修改,让它变得更好一点儿。然而,我的父母却完全不能理解我的这份心情。
“喂,我说,不管你再怎么重写,最后其实也都没什么区别吧?买书的人都是买了以后才能读到内容的,对吧?他们在买的时候就已经付过钱了,所以不管你的书写成什么样,该赚的钱咱们都已经赚到了。就算你什么都不改,我们也可以拿到钱啊。”
“对呀,你就别再那么一遍遍地重新写了,尽可能多出几本书比什么都强。只要配上好看的封面,再让出版社给好好宣传一下,肯定就会有很多人来买你的书。毕竟,买书的人又不是先看过内容才买的嘛。不管书的内容怎么样,只要宣传到位,就能卖得出去。你根本就没有必要一遍遍地重新写啊。”
我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了。看样子,我的父母说的都是真心话。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我愤怒得失去了理智。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已经朝他们猛扑过去了。
我大喊大叫,发疯似的把整个房间折腾了个天翻地覆。不过,一直守候在旁的两个表兄弟很快就冲了上来,死死地压住我,把我打得差点儿断气……
当时,我真的超级超级不甘心。我的小说没有价值,这我自己也知道啊。我知道它们都是一些毫无意义的故事,缺乏艺术性,就算出版面世也无法对世界造成什么影响,最多也就是成为供一些读者消费的快餐。但即便如此,我也还是无法原谅我父母说出的话。愤怒在我体内翻腾,几乎要把我的五脏六腑搅成一团。我的感情为何会受到这么大的刺激?想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虽然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但我终于还是想明白了这件事——那就是,我远比自己以为的更加喜欢小说、爱着小说。
真是奇怪,我明明每天都被人逼着写作,对小说早就恨之入骨了才对啊。我原本并不怎么喜欢读书,但在不断写作的过程中,小说这种东西已经逐渐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正因如此,听到父母说出那种没心没肺的话,我才会感到那样愤怒并奋起反抗。为了守护小说的尊严,我发疯般地揪住了他们。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我感到无比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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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我又接着写起了小说。我并没有降低写作质量,但写作速度却比之前更快了。”Y先生说。
他已经讲了很久,咖啡都凉透了。
“今天晚上……其实也就是几个小时前,我完成了第三十五本小说的初稿。”
“原来如此,那可真要恭喜您了。”
“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品尝到了一种很神奇的滋味。我也有点儿形容不出,反正就是,我基本上全程没有进行修改,故事好像自己长出来的似的,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完成了。所有的登场人物都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环环相扣地推进着故事的发展。我仿佛沉入深海般内心宁静而又专注,边写边探索自己的内心深处。在某些瞬间,我看到笔下流淌出的文字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来是这样想的。我第一次意识到,那些以写小说为业的人,在工作时可能总是处于这样的状态中呢。”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Y先生是在创作自己的第三十五本小说时,才终于成了一名真正的小说家。”
“可能还真是呢。写完以后,我的心里无限感慨,非常满足。所以我决定,就让一切结束在这里吧。外面天已经黑了,我的房间里也没人看守。我的房门平时总是被他们从走廊那边反锁上,只有我要上厕所时才会给我打开。我按下了打印按钮,然后趁着打印机工作的间隙,换上了件像样的衣服——就是我在和您对谈那天穿的那件夹克。毕竟要走了,我总归还是希望可以穿着得体些的衣服上路。等到所有稿件都打印完毕以后,我把稿纸整齐地摞在桌上,走到了阳台上。我心一横,从公寓楼的七层,跳了下去。”
“您是打算跳楼自杀吗?”
“是的。但不知怎么搞的,我竟活了下来。公寓楼下边长着茂密的树,我的身体往下掉的过程中不断地砸在树枝上,一直伴随着树枝断裂的咔嚓声。估计正是因为这样,我的下坠速度才得以大大减缓。而且,在我掉下去的那个地方,刚好是放垃圾的位置,当时那里堆满了公寓住客丢出去的大垃圾袋,堆得像座小山一样。着地的一瞬间,我被一阵极强烈的撞击感搞得气都喘不上来了,但我既没有失去意识,也没受多大的伤。”
“这也太巧了吧。”
“真是难以置信,我当时都笑出来了。不过,直到现在我的手还在因为恐惧而发抖呢。我记得身体落到地上时的感觉。那个瞬间,我确确实实地死了一回。”
浑身裹满垃圾的Y先生站了起来。
据说,他掉落时发出了巨大的声响,没过一会儿,公寓楼的窗户便一个个地亮起了灯,居民们纷纷走到阳台上,低头看Y先生。
“我不想回到那个房间里去。但是该上哪儿呢?我的心里一片茫然。我把双手插进兜里,忽然摸到了老师您的名片。就是对谈那次您送我的那一张。我正是靠着印在名片上的地址,才一路走到这里来的。”
大约两个小时前,Y先生来到我住的公寓,按响了我家的门铃。他的样子奇怪极了——头发乱糟糟的,脸颊沾着泥土,夹克好像在哪儿被狠狠剐过,破破烂烂的。他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垃圾的臭味,但表情却出奇地愉快。时间已是深夜,但由于我总过着昼夜颠倒的日子,这会儿倒还完全不困。因此,我招呼他进门,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身上没钱,打不了车,所以只能徒步走到这里。”
“走得很辛苦吧?”
“不,我一路都在品尝自由的滋味。这可真是久违了呀。”
Y先生深深地坐在椅子里,心满意足地呼出一口气,转脸看向窗户。他仿佛觉得晃眼似的,眯缝起了眼睛。
从我的房间向外望去,可以看见大片开阔的城市。东方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亮起,太阳现身,向整个世界洒下光辉。清晨到了。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将Y先生藏了起来,就连对自己的责编也没提起这件事情。可以想见,他的父母肯定正在搜寻他的行踪。我怕责编与责编之间相互传话,会让消息走漏到他父母耳中。
Y先生渴望自己能在一个与图书出版绝缘的世界中静悄悄地生活下去。而我想要满足他的这个心愿。我的一部分动机当然是助人为乐的善意,但与此同时,更包含了一种看热闹的心态——我很想亲眼观赏一下,他那奇妙的人生到底将走向何方。我建议他逃到九州的一个小城市去,Y先生听了以后欣然应允。他在那座小城租下一间公寓,决定开始一个人生活。
在办理住民票
的迁移手续时,他提交了限制查看的申请
。这样一来,住民票信息就不能被除他以外的任何人看到了。自此以后,他再也无须担心别人查到他当下的住址。随后,他又申请从原户籍中脱离出来,新建立了一个只有他自己的新户籍。这是为了将来和某人结婚的时候,不会被他家里的人察觉。
最后,他给父母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寄了回去。
“请不要找我。只要你们不找我,我就答应放弃所有小说的版权。”
信的内容大致如上。他没写自己的新住址,并且,为了防止父母通过邮戳看出他住在哪里,他还专门选择在旅途中的某个城市将信寄出。
就这样,他与父母断绝了关系,同时也与作为小说家的生活彻底诀别。
原本,书店里几乎每个月都有Y先生的新作上架,但在他的第三十五本小说出版后,市场上便再也看不到他的新书了。Y先生的作家生涯只有短短的三年零三个月,但刊行数目却达到了三十五本之多,实在叫人瞠目结舌。在他的作品中,尤数最后一部作品最为精彩,不仅广大读者喜欢,书评家也赞不绝口。
后来,我曾不露声色地跟我的责编打听过一次Y先生的父母怎么样了。据传言,他们靠着Y先生的版税收入侥幸免于破产。不过他们再也过不上挥金如土的日子,只能回归平淡生活了。
据说有一天,他的父母带着一部小说原稿,去找了曾经担任Y先生责编的那位女士。他们坚称那是Y先生的新作,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部小说是外行人写的,非常差劲。也许这是Y先生的父母找他那两个表兄弟写的也说不定呢。那部小说写得幼稚且支离破碎,完全不知所云,甚至称不上是一部小说。听了这事以后,我不由得心中一阵痛快。
虽然Y先生总对自己的作品感到自卑,但客观来讲,他的作品早已超越了外行人的水准,是货真价实的好小说。他拥有足够的写作功力,既能吊起读者的胃口,让他们迫不及待地读下去,同时也能拨动他们的心弦,使他们深受感动,最后还能收回所有伏笔,给故事画上完美的句号。Y先生的父母大概直到最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儿子原来是个稀有的人才。
自那以后,我和Y先生每年都会打上几个电话。他在逃亡期间的所有花销,都是我想办法筹措来的。为了还钱,他去找了工作。他自学编程语言,并成功进入了一家软件开发公司。用他的话讲,写小说与编程在根本上有相似之处,因此他在新工作中也能充分运用自己在当小说家时积攒下的经验。虽然我不知道他编制的程序是什么样子的,但我知道,他工作时的速度一定十分骇人,一个人能干出好几个人的活儿。相应地,他的工资也逐步提高。后来,他和一个女同事开始交往,并最终顺利步入婚姻,有了孩子。
我问他:“你不再写小说了吗?”
“您别逗我了。我早就写得够够的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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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很崇拜会写小说的人。小说家这种工作,只有受到神明特殊眷顾的大天才,才能干得了吧。他们和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根本就不是同一人种,他们肯定都过得超级幸福吧。”
听到老友的夫人这样讲,我不由得无言以对。
稍加思考之后,我回答说:“有的时候啊,可能还是不写小说的人过得比较幸福。”
“真的吗?”
到外地旅行时,我顺路去拜访了一位老友的家,还和他们一起吃了晚饭。朋友夫人做的饭菜非常可口,他本人的状态看上去也相当不错,叫我甚感欣慰。
我们喝着酒,一边谈笑,一边偶尔看一眼始终开着的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某档综艺节目。节目嘉宾是某位演员,他正在为自己的新电影进行宣传。他宣传的,刚好就是我们刚才在广告里看到的那一部——以Y先生的第三十五部小说为原作改编成的电影。
夫人忽然开口说:“作品被拍成电影以后,原作者是不是有特权可以见到电影里的演员啊?真羡慕啊。我超喜欢这个演员的,真想见见他啊。”
我看了看那位朋友。只见他不去看自己的妻子,只管装出一副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兀自逗弄起小婴儿来。他在和妻子结婚时,并未坦白自己的过去。在向妻子介绍和我的关系时,也只是非常含糊地说,我们是通过之前的工作认识的。他的夫人并不知道,自己的结婚对象就是那部电影的原作者本人。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嘟囔着:“真羡慕那些写小说的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