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本小说家当中怪人颇多。
何以如此?
也许因为脑子正常的人,根本不会想要去写什么推理小说吧。也或许,缺乏正常伦理观的人能以某种更奇妙的视角审视世界,从而写出令人耳目一新的推理故事。确实,如果一篇推理小说通篇皆是老生常谈,读来肯定会味同嚼蜡;而由离经之人所写下的叛道之作,当然更能给人带来猎奇的乐趣。
我自己虽是个不得志的推理小说家,但每当环顾四周,我都会觉得日本推理作家圈子是由各种奇人怪人组成的。我自己暂且不论,总体而言,整个日本推理作家群体当中似乎就没几个人格健全的人。这是一群无法在社会上立足、总是处在主流之外的家伙。
创造是一种追求美的行为。某些偏离了常轨的人,会在追求美的过程中一步步走向毁灭。这样的事例并不鲜见。为了创造作品,他们可以将规矩、生命以及所有的一切尽数摧毁。我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被他们吸引——观察他们,甚至可以算是我的一种爱好。他们令我心驰神往。他们身上那种为了创作不惜走上不归之路的态度,总是让我深受震动。
在我认识的奇怪的推理小说家中,有位名叫O先生的人,这次我要为大家介绍的就是他。
作为推理小说家,O先生的创作生涯大约持续了十年零三个月之久。他于二十多岁时开始写作,报名参加各类新人奖
并成功入选。他的处女作属于“校园推理小说”的类型,内容是一所高中的学生们努力揭开杀人事件谜团的故事。
这篇小说的推理逻辑有些薄弱,因此不敌其他作品,未能夺得最高奖项。所幸,它因斩获“审查员特别奖”得以成功出版。热衷推理逻辑的人或许会觉得O先生的这篇小说不太够味,但谁也无法否认的是,这部作品具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尤其是,作品将十几岁的少男少女形象刻画得清新自然、栩栩如生,展示了他们努力化解自己的内心冲突,积极协助伙伴克服困难的成长历程。要说这部作品的最大亮点,还要数其对于故事发生地所进行的描绘。翻开书,我们仿佛能够嗅到扑面而来的校园气息,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自己高中时代的一幕幕情景,胸中涌起怀念之情。
处女作发表之后,O先生又以同一所高中为故事发生地,写下了一系列校园推理小说。在我的印象当中,O先生虽然当时并未成为现象级的畅销书作家,但确实有很多读者表示很喜欢他作品里的那种氛围感。
我与他是在某家出版社举办的聚会上初次见面的。每年一到年底,就会有几家大型出版社出面张罗,将一众作家、编辑召集到酒店宴会厅里,为大家提供一个相聚畅谈的机会。聚会通常采取冷餐会的形式,餐点丰富,极尽奢华。那天,我正独自一人在宴会厅的角落喝酒呢,忽然看到一位相识的编辑领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走到我的面前,将他介绍给我。那个年轻人就是O先生。
O先生瘦瘦高高,皮肤白皙,脸颊消瘦,看起来不是特别健康。他的无名指上戴着戒指,可见是位已婚人士。但他全身上下最引人注目的地方,还数那条被白色三角巾悬吊起来的左臂。
“以这副样子来见您,实在不好意思。”
他解释说,自己的左臂骨折了,所以不得不用石膏将其固定起来。
“胳膊这个样子,肯定会影响您写作吧?”
“神奇的是,还真没有什么影响。我已经很适应这种状态了。”
我们两个人在宴会厅的角落聊了起来。因为看过彼此的书,我俩谈得倒也轻松自如。看他一只手臂不能活动,贴心的编辑便主动替他一趟趟地取来餐点。
聊过几个话题以后,我问起他最近在写什么。O先生说自己正在写一部校园推理小说。他的目光落在打着石膏的左臂上,脸上泛起羞涩的笑。
“其实,这条胳膊是我自己弄断的。”
我将装酒的杯子举到唇边,脑中回味着他这句话。
自己弄断的?
想来我的表情一定显得有些诧异吧。
“我在这部小说里面,会写到主人公的左臂被汽车轧断,不得不打着石膏生活的情节。说来惭愧,我自己以前没有过骨折的经历呢。从小到大,我就一直没有受过什么大伤。所以,我对于自己能否写好主人公在骨折后的那种痛苦,没有什么把握。”
在恰到好处的微醺当中,宴会厅里的璀璨灯火在我看来仿佛一颗颗闪光的宝石。整个大厅中,作家和编辑三三两两地围成一些小圈子,张大了嘴哈哈笑着。不知怎的,这幅景象在我眼里简直就像是百鬼夜行
一般。
O先生成功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最喜欢这类话题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所以说,您是为了写作,才把自己的那条胳膊给弄断的?”
我尽可能面不改色地说。我生怕自己只要稍微露出一点儿惊讶的表情,或者稍一皱眉,我们之间的谈话就会戛然而止。
“是呢。当时可真把我给疼坏了。不过,要是我不体验一把的话,后来绝对没法儿写得那么逼真。我真得好好感谢一下我的妻子。”
“您的夫人?为什么?”
“我是让妻子帮忙轧断我的手臂的。起初她很抗拒,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这都是为了创作,才好不容易说服了她。”
O先生对我叙述了当时的情形:他俯卧在自家车库中,把左臂放在汽车轮胎前面;他的夫人则坐在汽车驾驶座上,发动引擎,让车子一点点地朝前移动。当轮胎轧到O先生的胳膊时,那极大的重量引发了一阵巨响。
咔嚓,砰,嘎……
骨头被轧断了,肌肉被碾烂了。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O先生失声尖叫。
“但是与此同时,我的心里也升起了一阵狂喜。我知道自己这回没问题了,肯定能把有关骨折的部分写得很生动。因为我的疼痛,也正是小说主人公的疼痛啊。”
O先生将右手握着的香槟酒杯举到脸前。在淡金色的液体中,细小的气泡不断浮起,又爆裂。O先生在讲述这一切时,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喜悦的光芒。他通过伤害自己的肉体,为作品提供了养分。若以普通人的尺度衡量,此等行为实属荒唐;但若从日本推理小说家的创作角度出发,这种做法似也无可厚非。毕竟,肉体终会灭亡,而从灵魂当中诞生的作品,则将永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