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自打在聚会上邂逅,我与O先生便有了往来。有时,我认识的作家或编辑叫我去喝酒时,我也会叫上他一起参加。O先生在酒局上基本不怎么说话,总是充当倾听者的角色,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安静温和的青年。
随着交往的加深,我逐渐发现O先生对于“小说家”这个职业抱有一种神圣的感情。他坚信,只有极少数天资卓越之人,才有资格去写故事。
那个时候他还不写纯文学,只写较偏娱乐化的校园推理小说。但在他看来,无论哪种类型的小说都是一种艺术。这种观念让他在写作时总是倍感压力。他的内心总有一个声音在说:“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真有资格进行艺术创作吗?”这个声音挥之不去,他不得不与之进行殊死搏斗。
“刚下笔的瞬间往往是最可怕的。所谓‘刚下笔的瞬间’,指的不是刚开始写一篇小说的时候,而是指刚刚打开电脑,即将在文档上敲下第一个字的瞬间。每当我面对电脑,想要接着前一天的成果往下写的时候,都会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要等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敲出一个字来。因为紧张,我的双手都在发抖。当然我在理智上也明白,只要硬着头皮写上几行,我肯定就又能像昨天一样顺畅地写下去了。”
如何将意识切换到写作模式?
在作家群体之间,这是一个常被谈及的话题。
有些厉害的人可以随时脱离现实世界,让精神沉浸到作品当中。比如,某位人气作家就曾说过,自己只要一坐到电脑前,就能像切换电视频道一样,轻轻松松地将精神状态从日常模式切换到写作模式中去。可惜这种令人艳羡不已的能力,只为部分作家所拥有。
多数作家还是必须独自摸索,通过一次次的实践总结出适用于自己的意识转换方式。比如对我来说,冲泡滴滤式咖啡的过程就是一种切换精神状态的仪式。
热水注入咖啡粉的瞬间,水汽会在我的眼前蒸腾弥漫。热气包裹着皮肤,香气充溢了鼻腔。五感受到刺激打断了绵绵不绝的日常思维,我的脑海随之生成一片空白。对我来说,通过这种方式打破日常思维,可以促使我的头脑进入写作模式。当然,这种方法并不是万能的,冲了咖啡,也不代表我就一定能写出东西来……
O先生似乎从他报名参选新人奖的时期开始,就被“写作”这个概念压得喘不过气。因此,他在出道以前,就一直埋头钻研各种切换精神状态的方法。
“有个作家说过,他在写作时会把蚊香放在身边,因为蚊香的味道会让他的心里充满乡愁,脑海当中也会随之涌现出作品中的意象。我自己在写一篇以夏天为背景的小说时,也学着那个作家,在身边放了盘蚊香,结果发现效果还真挺不错的。在蚊香的气味当中,我回忆起了自己少年时代度过的暑假,一下子就沉浸到作品世界里去了。后来,我就根据自己的特点,完善了一下这个方法。”
“完善?怎么个完善法?”
“其实,这种方法的本质,就是模糊掉日常生活与作品世界之间的界限,帮助大脑更轻松地进入写作模式。所以我会想办法在写作开始之前,让自己所处的现实状况与写作内容尽可能地重合起来。”
他之所以主动折断手臂,就是为了让自己与小说主人公的经历重合。我向O先生不断提问,想知道他除了主动断臂以外还进行过哪些尝试。
“比如,我在写到发现尸体的场面时,会在房间里洒满人造的假血,在写作时会自我催眠说,我此刻正身处于凄惨的杀人现场呢。”
“后续的打扫工作会不会很麻烦?”
“当时确实给我妻子添了不少麻烦。不过,这也都是为了小说嘛,没办法的。”
“那您当时写得还顺利吗?”
“唉,问题是,气味不一样啊……为了更有真实感,我用美工刀割破自己的胳膊,把血浸到纸巾里,一边闻着纸巾上的血味一边写。”
O先生有点儿不好意思地伸出手臂给我看。只见那片皮肤上留有好几条白色伤痕。想来,他每写一次发现尸体的场面,就会割破一次自己的手臂。看了这个,我不由得心潮澎湃:O先生比我想象的更加癫狂。
“您笔下的高中生显得非常生动。他们身上的那种真实感,绝对不是单凭想象就能营造出来的。您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
“通过搬家。”
“搬家?”
“就在下定决心要写校园推理小说的当天,我在跟妻子商量之后,买下了一栋建在某所高中后面的半旧独栋住宅。虽然我当时还没有出道,但是靠着父母的遗产,还算能拿得出买房子的钱。那栋房子的后院和高中校舍只有一墙之隔,侧耳倾听,我甚至能听见高中生们在音乐课上唱歌的声音。真是妙不可言哪!”
O先生说他总在自家二层的一个房间里写东西。通过那个房间的窗户,可以清楚望见高中校舍里的样子。每次写作前,他都会蜷身趴在窗边,从窗帘的缝隙间探出双筒望远镜,窥视校舍里的样子。看到往来穿梭于走廊里的老师与学生,他仿佛看见小说中的世界在他的眼前铺展开来,写作也便得以顺利开展。
“在我们家的后院和高中的院子之间,立着一堵带有铁丝网的混凝土砖墙。每当我写不下去的时候,都会来到混凝土砖墙的边上。为了不让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看见我,我会在那个地方趴下来。”
“趴下来?”
“这个解释起来有点儿困难……就是,那堵混凝土砖墙上面有道裂缝,就在紧贴着地面的位置。裂缝穿透混凝土砖墙,从我家这边一直通到对面。我发现,只要把脸凑到那里,就能看见高中的院子内部。每当我把脸贴在那道缝上的时候,就能近距离看见正在校舍边上聊天的学生,还有正在参加体育社团活动的学生。近得我能清楚听见他们聊天的内容与呼吸的节奏。”
也就是说,为了写作,O先生把一个与小说里的世界十分相似的空间,搬进了自己的日常生活里。透过边界处的裂缝进行窥视,可以帮助他将精神状态从日常生活切换到小说世界。那些高中生的生活空间给他带去了灵感,帮他创造出了更为丰盈的作品世界。
O先生进一步对我说:“别的我也没干过什么了,顶多就是半夜溜进过高中校园里面。”
“是吗?为了写小说,您这么做也是不得已吧。”
为了写作这个“崇高”的目的,这种做法也可以理解。我这样告诉自己。
“有天傍晚,我用双筒望远镜观察校舍时,忽然发现一层有扇窗户是敞开的。估计是谁忘记把它关上了吧。半夜,我又确认了一遍,结果发现它还敞着。当时我就觉得,这一定是创作之神正在对我发出邀约。”
那天深夜,O先生走出家门,在夜色的掩护下闯入了学校。他翻过带有铁丝网的混凝土砖墙,双脚站立到自己平时总在眺望的地方。他这么做,其实也就相当于进入了自己的小说世界——毕竟,这就是他写作的依据啊。
他将手放在校舍外墙上,静静感受了一会儿,然后就从敞开的窗户进入了校舍内部。
“每天夜里,都有保安在那所高中里巡逻。不过,他们巡逻的时间和路线我早就烂熟于心了。因为之前我在写一部关于夜间校园杀人事件的小说时,曾经整夜整夜地观察过那片校舍。”
他一边嗅着校舍走廊里的气味,一边走了起来。他小说里的登场人物也总是在这里行走。
走进教室,他看着里面一排排的课桌。朦胧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让一张张桌面泛起淡淡的光。他把手搁在桌面上,用指腹轻轻抚摸起来。
这里就是小说中的登场人物日常生活的地方。他们在这里与伙伴一起欢笑,一起烦恼,一起解开校园离奇事件的谜题。此时此刻,他与他们正同处于一个空间。
他在小说当中刻画过的世界,就铺展在自己的眼前。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地美。地板上掉落着一个发夹,也不知是谁的。黑板擦得十分潦草,还残留着模糊的算式痕迹。我觉得胸口仿佛被人揪住,一阵阵地闷痛,竟然丢脸地哭了出来。那可真是一阵很激烈的情绪体验。由于感觉太过美好,我当下便决定躲过值班的保安,去办公室‘借’走校舍后门的钥匙。”
“……为什么呢?”
“为了制作备用钥匙啊。我们家里就有黏土,所以当晚我就用黏土复制了钥匙的形状。做完以后,我立刻就把钥匙还了回去。之后我又花了几天时间,用锉刀一点点地雕刻着那把毛坯钥匙,最终成功自制出了一把备用钥匙。自打我能够随心所欲地在夜里潜入校舍,写作进展得更加顺利了。”
O先生每天晚上都会带着笔记本电脑潜入高中校舍。写到发生在教室里的场面时,他就到教室里写;写到发生在楼梯平台上的场面时,他就到楼梯平台上写;写到发生在音乐教室里的场面时,他就到音乐教室里写。到了保安快来的时间,他就会在黑暗中屏息静气,静等保安离去。他每次都在天亮之前返回家中。
一切都是为了小说。他完全没有自己在做坏事的感觉。
作为一名作家,只有通过在现实生活中构筑出小说中的世界,他才能够顺利地进行创作。这种方式虽然笨拙,却让他的作品得以具备现实性。如果他的伦理观与常人无异,他也就不可能创造出具有如此强烈氛围感的作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