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O先生的作家生涯,一半以上都在写校园推理小说。出道七年左右时,他才开始创作其他文学类型。那阵子,推理小说的热潮开始冷却,他的小说销量持续走低。社会上最为流行的文学类型变成了恋爱小说。一部发表在网络上的恋爱小说被出版成书,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创下票房纪录,原作小说成了销量超过百万册的超级畅销书,而这也促使各大出版社相继推出与之装帧相似的其他恋爱小说。
建议O先生尝试一下恋爱小说的,是我也认识的一位编辑,叫他T先生好了。
“我一直很想看看O先生用他的风格写出来的恋爱小说。没想到,事情后来竟然成了那样。”
T先生显得非常后悔,但是谁也不能责备他:对于自己那套特殊的写作方法,O先生只对作家同行提起过。至于他平时是用什么方式写小说的,T先生并不知情。
我很理解T先生为何会劝O先生写恋爱小说——毕竟,O先生并不擅长故事情节或推理诡计,从字里行间散发出的氛围感才是其作品的魅力所在。而氛围感在恋爱小说这种文学类型中,无疑是极有力的武器。
而且,O先生自己似乎也有心想挑战一下其他文学类型。
“毕竟已经七年了嘛。可能他自己也想跟那个系列做个了结,开始写些新的东西。那会儿刚好有个写推理小说出道的作家夺得了纯文学大奖,可能这也刺激了他。”
T先生张罗着找O先生开了几次会,跟他商量应该写个什么样的恋爱小说。
“当时市面上充斥着以纯爱为主题的恋爱小说。我觉得单纯跟风是条死路,因此建议他去写一部能让读者心灵受创、充满破坏力的作品。他自己也说这个思路很好,于是就选了‘心痛’作为主题。他兴致勃勃地跟我说,他要写出一部能让读者放声大哭的恋爱小说。”
O先生不是那种会在事先提交情节梗概给编辑的类型。在他看来,跟别人商量以后,别人的思考就会混进自己的故事,让作品丧失纯粹性。事先搭建出的情节梗概,在落笔写作的神圣瞬间只会变成沉重的枷锁。因此,他什么都没对T先生说,就开始了写作。
“每隔几周我会联系他一次,询问稿子的进度。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写恋爱小说,所以好像写得挺吃力的。我问他故事内容,他也不告诉我,只说登场人物的年龄大概是在大学毕业前后那几年的样子。”
想来,他之所以没像以往那样将高中生设为主要登场人物,也是为了实现自我成长与突破吧。因此,这次他一反常态,没再一边观察自家后面的高中校舍一边进行写作。
“和他开会讨论后过了半年左右,我收到了他写完的作品原稿。通读完一遍初稿以后,我立刻认定这是一部杰作。我在阅读时好像过度代入了主人公的情感,胸口痛到不能自已。再也没有比这个故事更适合‘心痛’这个主题的了。书评家们也都赞不绝口。很多人说这是他最好的一部作品,而我认为它担得起这个赞誉。”
O先生一生只写过这么一部恋爱小说。小说写的是一位青年被所爱之人背叛,心中留下深深伤痕的故事。这是一部充满叹息的作品,读起来仿佛是用笔尖蘸着从心脏中渗出的鲜血,一笔一画重重刻下的。
“读完初稿以后,我立刻给他打了个电话,急于跟他分享自己的感受。但是,听声音感觉O先生十分疲惫,似乎完全没有心情讨论这些。我后来听说,那个时候他和夫人每天都在不断争吵。”
那会儿,有时我也会请O先生一起参加作家同行间的酒局,但是他从不出席。直到那本恋爱小说出版前几天,我才了解到他的处境。据说,O先生与他夫人的关系已经降至冰点,到了马上就要离婚的境地。
“我也见过几次他的夫人,真是位年轻可爱的女士。他俩关系非常好,是对很般配的夫妻。但我万万没想到,O先生必须处在和小说人物一样的环境里,才能写出东西来。为了写作,他让夫人注册了交友网站。据说,O先生亲口请求他的夫人去搞外遇。为了深刻理解主人公所体验到的‘心痛’,他安排自己深爱的妻子去和别人搞婚外情。”
据说O先生和他夫人是高中同学。两个人都是彼此的初恋,刚一成年就结了婚。O先生在写校园推理小说的那几年里,两个人从未有过激烈争吵,夫妻关系十分和睦。但也正因如此,O先生一生中从未有过因爱情而受到创伤的经验。所以,他必须得去体验一下,体验一下心的伤痛。
“他的夫人起初很不愿意。但他对夫人说这都是为了小说,才终于说服了她。在O先生的指示下,他的夫人和在交友网站上认识的好几个男人出门约会。他让夫人将录音笔藏在身上,把约会中的对话全都录了下来。然后他就一边听着那个录音,一边埋头写作。据说,他的夫人和别的男人进酒店以后的声音,也全都给录下来了。”
O先生打心底里深爱着他的妻子。这一点,只要看过他的小说就会明白。如果没有真爱,小说主人公的痛苦肯定会显得十分空洞虚浮。
“有一天,O先生本来预计的外出临时取消,留在家中工作。结果他的夫人把一个男人带回了家。那时他的夫人已经彻底迷上了交友网站,即使没有O先生的指示,也会主动去跟不认识的男人约会。那天O先生的夫人以为他出门了,直接进了卧室,全然不知O先生就在工作室里。工作室与卧室貌似只有一墙之隔,只要竖起耳朵,O先生就能把隔壁两个人欢愉的交谈听个一清二楚。除了交谈,还能听见床在吱嘎作响……”
他一边听着那些声音,一边写着小说。那番景象对我来说并不难以想象,他就是那样的作家。越是因为丧失所爱而心痛不已,他的情感描写就越逼真,逼真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他献祭了自己从十几岁起就和一位女性共同培育起来的无可替代之物,换取到了真正的懊恼、焦躁与绝望,并将其升华为小说这一艺术形式。
就在小说即将出版之际,他的夫人收拾行李离开了家。
据说她现在和别的男人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


